领导首先向所有的人介绍了曹延正，说他是为年轻有为的知识青年，曾在西洋留学多年，看到了西洋各国如何发动民众，共建强大国家的事实，所以，在回到本县后，积极从事现代思想的传播。他以振兴国家与民族为己任，不计个人得失，不顾危险，以文弱书生之本，勇斗漳国特工，打死漳国特工与奸贼各一名，事迹在山城家喻户晓，是本县的骄傲。今天，他回到家乡，就是为抗战奔走，前方将士，流血牺牲，后方就得全力支持，自己可以不吃，自己可以不用，但绝不能让前线将士空着肚皮，冒着寒冷与敌人殊死搏杀，如果没有他们流血牺牲与殊死搏杀，就绝不会有我们安宁的生活，如果没有他们流血牺牲与殊死搏杀，我们早就做了亡国奴，莫说穿衣吃饭，会不会亡国灭种都很难说。
接着，由曹延正发言，台下，上千人望着他，静静地听着他的话，这是他第一次在这样的场合下发言，难免有些紧张，不过，发挥得倒还比较正常。他的发言稿是我们昨天花了一天的时间才合计出来的，当然，主要还是他自己的设计的，我只能点头或者摇头，领导倒是给了他不少建议，很多时候，面对民众，书上的东西很难让他们接受。
“乡亲们，很荣幸能站在这个台子上，也非常感谢大家能来参与这次活动。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如今，我们的国家与民族正处在危亡之中，漳国凭借他们强大的军事力量，正对我们发动前所未见的凶狠进攻，想一举灭掉我们。但是，这是我们祖祖辈生活了五千年的土地，怎么能让它在我们的手中拱手与人呢？如果我们不能保住国土，将如何面对我们的祖先，我们的后代？前方的将士与浴血奋战，他们以血肉之驱，筑成了民族新的长城。我们能在偏远的小地方安逸的生活，正是得益于他们的流血牺牲，如果没有他们，被轰炸的就可能不仅仅是山城了。其实，我们也是一座英雄的县城，一千年前，我们的前辈们，也曾在我们所在的土地上与来犯的敌人进行抗争，如今，我们还能看到那曾经染满烈士鲜血的遗迹。这是一座英雄的城，不屈的城，我坚信，正是有像我们一样的城，才使得我们的国家与民族在五千多年的风雨中，屹立不倒……”
曹延正的演讲不能算成功，与领导脱口而出，平淡中却有着强烈的说服力不同，他就像在照本宣科一般，不过，好在他准备充分，到后来，总算找到了激情，不自觉间居然喊起了口号，下面因为领导的安排，已经有人回应，所以场面就热烈起来，一两百名学生更是激动万分。
领导把我们前期捐款的情况作了介绍，并指着那个打了封皮的木箱说，这就是前期在边远地区捐款所得来的钱，共计一千五百多个大洋，已经装了大半箱，其中捐得最多的就是绅粮曹仁江，一个人独捐了一千个大洋。曹家在本县并不算最富有的人，但却捐出了这么大一笔钱，可见，为了国家也民族，我们的民众是舍得花钱的。钱不是花到了别人的身上，而是花在了我们自己的身上，因为有了这笔钱，我们前方的战士才不会忍饥挨饿，再能购买更多的武器与敌人战斗，才能保护我们的父老乡亲。
接下来一项，就是拍卖那三位先生的书画作品，虽然开价十元，居然就没有愿意出这个钱，只得降到五元，还是没有人出。这下，领导急了，他选了张先生的那一幅字，然后将二十块大洋丢到了木箱里。
“乡亲们，在我从政之前，也只是个穷书生，今天，为了国家与民族，就算把我仅有的二十块大洋用来换取你们所认为的一文值的一幅字，值了。另两幅，看有谁要。告诉你们，这字与画，都是当代文化名人之作，看，上面还有他们的题字，绝对保证真品，我亲眼看他们写或者画的。”
我听到有坐在台上的老人说，这些字画，一钱不值，那是花冤枉钱，看来，他们对钱的认识确实是处在乡巴佬的水平，对于他们来说，钱唯一的用处，就是换取土地，只有土地值得他们花费巨资。
另两幅依然没有人要，没有办法，领导说，只好拿到城里拍。
下面是最重要的一个项目，由贵宾们开始捐款，虽然钱由他们自己丢到箱子里，但箱子的旁边还是有专门的人记账，因为怕人家担心钱的去处。
曹延正宣布捐款开始，但却没有看到一个人走到箱子前，台下所有的贵宾们都低垂着头，像正想着自己的心事。
领导本想让台上德高望重的人带个头，但只要他的眼睛盯住了谁，谁就会低头自顾自的咳嗽。
这时，会场后面有人在喊：“曹老师，我们可不可以捐，虽然少，也是我们的意思。”
“好啊，欢迎。”
上来的几个是在县城里做小生意的人，他们长年奔忙于山城与县城之间，既辛苦，收入也比较微薄。
一个对曹延正说：“曹老师，我们经常到山城去，遇到好几次被炸的情景，那惨状，见了一次以后，你绝不会再想见到第二次。所以，哪怕我只能捐一块钱，但我也要捐，出一份我的力，因为，我不想炸弹有朝一日落到我们的头上。”
曹延正鼓起掌来，他对下面的人说：“现在，我们的生活还算安宁，大家想过没有，如果，我们的将士吃不饱穿不暖，打不了胜仗，如果，我们的政府没有钱去购买武器弹药，我们也打不了胜仗，那么，敌人一旦突破了我们的防守，那么，我不知道，大家不能过上什么样的日子。也许，你现在吝啬的是你口袋里的钱财，但是，到那时，可能你更应该担心，我们的后代子孙还有没有立足之地，或者，他们还有没有资格在这个世界存在下去，想想我们的未来，想想我们的后代吧。看看你们身边的孩子，想想他们将来的生活吧！亡国奴绝不会有生存的空间，做牛做马，都得任凭人家，要杀要剐，只凭着别人高兴。难道，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子孙后代流落它乡，连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都没有？难道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祖坟满是荒草，连上坟的人都没有一个？难道我们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同胞被异族屠杀，弃尸当道，都没人掩埋吗？”
这次，曹延正终于表现得有些像演讲了，现在，我深刻认识到，读书人读书多，但不等于能有很强的说服力，如果没有经过锻炼，如果没有激情，一样不能感染别人。
还是领导开始点将才请动了主席台上的人，他们的捐款数量并不大，最多的也不过四五个大洋，而下面的贵宾捐得更少，有的居然只捐了一个大洋。后来，民众捐款开始，数量更少，但是，上台捐的人却不少，很多没有钱，却将自家的金银首饰捐了出来。有一位大娘走上台来，颤颤巍巍地把自己的一对金耳环捐了出来，据她自己介绍，她的儿子就是在山城里卖山货时被炸死的，连尸体都没有能凑齐，她痛恨漳国，想让前方的将士为她的儿子报仇。
捐款结束，经过统计，如果将百姓捐的金银首饰折成钱，也不过五百个大洋，仅及曹仁江一家的一半，而在这些捐款的人当中，家产是曹仁江数倍的人不下十个。
曹延正有些垂头丧气，因为按他的设想，县城里外的大户很多，而且他们与乡下的不同，他们更注重的是生意而不是粮食与土地，手上掌握的现金很多，而且，他们到外面见识的机会也很多，应该更开明，更能支持这样的活动。但事实是，除了曹家与李家，没一家的捐款超过五十个大洋的。
不过，领导倒是给了曹延正一些安慰，他告诉曹延正，县区就是县区，平时，躲在角落里，尽得着社会进步的好，从来都比较缺乏对社会的责任感。但这也怪不了谁，这是他们祖祖辈辈积累下的生活方式，一时半会儿也改变不了。所以，如何启迪民智，也是他作为一任父母官所在思考的问题，也在想办法做些实事，希望经过多年的积累，能对这种现状有些微的改变。起初他来到这个县城，也是雄心勃勃，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能很转变民见，但事实上，无论他怎么努力，收效都非常小。他现在很希望等这件事情过去后，请曹延正回乡为他帮忙，共同来做启迪民智，改变民风的事情。
以前，曹延正总认为领导只不过是个官僚，但通过这段时间与领导的接触，完全改变了他的看法，他觉得领导是个有责任感，有事业心的人，对民族，对国家的未来有着向往的人，值得敬佩。
虽然捐款令曹延正大失所望，但对于一个偏远的小县来说，那还是可以算是不少的一笔数目，几乎可以当一个中等绅粮的家产。但如何将这笔钱送到山城，交给有关方面，却有些费心，因为这笔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请专人押送，既非公事又达不到劳师动众的程度，但由曹延正这样的一个书生亲自送，又怕路上不安全。因为前期的大量宣传，影响大，差不多达到了路人皆知，而且捐款数目全部都向社会公开，账目一目了然，有谁会对此动歪心，没人能够预料。据传闻，最近一段时间里，山上下来的“棒老二”特别多，他们已经猖獗到白天都要明抢的地步，县里人员有限，根本就无力组织打击，而且就算能抽那么几个人，全县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山区，也只能算是杯水车薪。前几年闹抗租抗粮，有的人被打击后，就躲到了山上，最后走投无路，也加放了“棒老二”，现在，农忙时为农，农闲或有业务时就为盗，防不胜防。
县里到山城有两条路可走，一条旱路，直接步行到达北碚，然后改乘汽车或者坐小火轮。旱路有穿越几座山，大山只有一座，但小山却很多，纵横交错，一片连成一片，像一道道岭，使“棒老二”的行踪很难被人发现。此地出行，有三种方式，普通人多采用步行，约好一大群人，一起上路；一种是凉轿，也就是当地人叫的滑杆，这是有钱人的专利，一路山水田园，滑杆颤颤悠悠，非常享受；另一种就是骑马，这里因山势起伏很大，也多是不及一米宽的石板山路，并不适合骑马而行，马一般都被用于驮物，要是人偏要骑，会对任何人都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远不如步行。
另一条路是走水路，出县城就有小船可雇，但走水路得花费更多的时间，两天两夜才能到达北碚，与前一条一样，改乘汽车或者小火轮。从县城到北碚这段路，江面平静，除到达北碚前有一段号称小三峡的激流险滩外，并无危险之处，而且江水一直循着山区的低洼之处，而这里的低洼处也多是冲积而成了小型平原，是整个县里最为富庶之地，人口多，视野好，“棒老二”没有生存的空间。在八九十年后，我曾经游过一次这段江，江水清澈透亮，平静如丝，从船上探出头去，一定能看到江底的沙石。
领导建议我们走水路，因为我们这段时间一直在不停地奔忙，走水路，正好可以休息一下，而且，按他的说法，水路最能体验到田园风光的美好。
船同领导叫人为我们雇来，连费用都由他私人自掏腰包，他说他没有更多的钱来捐献，但这点钱还是有的。
二千来块银元，加上一些金银首饰，大约有一百来斤，对于我来说，并不太重，只需要用一个背兜装了，在上面放上一些山货，便可一路随行。
临走那天早上，我背着背兜同曹延正一道，到库房里取大洋，领导说有事要忙，并没有亲自到场。所有的大洋都被厚纸裹成条状，每条五十个，共四十条，而那些首饰，则被一个小纸包包着，所有的东西都被装在一个木箱里，木箱外面贴有县政府的封条。
每一条有两斤多重，拿在手里觉甸甸的，很坠手，我在背兜的底部铺了厚厚一层纸，当我将一条条大洋放到背兜里时，我有些担心，竹制背兜的底部是不是能承受得了这么重的东西。不过，还好，将我把这背沉沉的货物放到背上后，虽然底部有些突出，但其韧性还是足以支撑，只是，这就很容易让人看出底细来。
领导也没有出现在码头上，我们像两名普通的行者一样，带着两天的伙食，急急地上了船，为了我们的安全，这艘本来就装五六个客人的小船，只装了我们两人，而船夫也只有一人。
船上有一个小炉子，可以烧柴，能煮几个人的饭，在船顺流而下的时间，船夫还可以边行船边为自己准备吃的。
船开动了，差不多不需要船夫用上什么力气，因为现在正是涨水季节，水流的速度挺快，只要扶好舵就行，在长而直的河道，完全可以将舵拴在船上，任船自由而行。
船离开了县城，眼前果然有着非常令人轻松愉悦的景色，两岸的田地离江面交不高，隔着十多米宽的一带白白的少石，水田一片连着一片。所有住房都处在山脚下，屋后满是树木，屋前全是竹林果木，再往前，就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虽然还没有抽穗，但已经看得出稻苗的蓬勃生机，如果你的眼神好一些，还能看到田里蓄着清澈透亮的水，水气氤氲于田地的上方，让你心安理得地静等丰收的到来。
船夫告诉我们，虽然下水很轻松，速度也快，但回来的时候却只能几家合在一起，由人在陆地上拉着前进，这地趟下来，就得花上四五天的时间。只是行船有一个好处，不像马，要很多的用度，只要不碰到礁石，自己也能作日常的保养。最难的要算走沥鼻峡、温塘峡、观音峡这处，它们在北碚的前站，只要过了这个地方，就马上就能到北碚，但在回路上，这里就成了难关，拉纤的人得攀着岩石朝着，非常辛苦，那段江边，几乎所有大的岩石上都能找到竹制纤绳所刻下的年轮。
拉纤，在书上我曾经看到过，但还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次，回到了几十年前，倒可以见识见识，可惜，我没有这个机会了。到下午时，船夫就说感觉肚子有些痛，冷汗直往下落，我们以为他只是生了急病，让他休息着，而由他指导我控制着船继续向前。晚上，船夫吃了些热食，疼痛减小的很多，我们也就放了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