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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玉华?”

“玉华,你说什么呢?”

“玉华,我想再尝一次做女人的滋味。”

我叫杨玉华,也叫杨礼华。今年六十七岁,还是说——六十八岁?不好意思,我,我不记得了。真不记得了,不骗你。抱歉哈!不过,管他的呢,都一样没有差嘛。哈哈。对吧!我年轻的时候喜欢写小说、写诗歌、做运动。我好像还是个舞蹈演员。吴清华你认识吧,就是我演的。现在老了,记性不好了,什么都忘。对了,我有介绍过我是谁吗?已经介绍过了啊!?嗯,我是杨玉华,没错!哦。哦。好吧。要问我今天在家里做什么了?我呢,就呆在家里,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过来游过去、产卵。嘿嘿。我很乖吧!哈!

户口本上填的名字是杨玉华的女人此刻坐在大衣柜前面,嘿嘿的笑着。说是笑,其实不过是两瓣早已脱干净水的嘴唇微张、可怜可怕地咧着。有笑的目的却没笑的实质。不过她却认为自己笑得可好看了。好像不止是她,还有个人也这么认为。

“是吧,老妹儿?!”玉华凑近,望着镜子。眼睛里面空空的,眼仁都摘掉了一般。玉华声音低低的,但是疑问的语气整个小屋子听见了,镜子里的妹子估计也听见了。玉华又笑笑。

“是吧,老妹儿。”镜子里面传来一个声音,那是在玉华问完那句话的第三秒钟后传来的。声音照例是低低的。肯定的语气也小的低调。大概在这三秒钟时间里,玉华疑问的语气全部被这窄小的房间凸一块凹一块的墙壁尽数吸了去。这房子古怪,虑出来的句子全是不容置疑的肯定句,甭管先前是什么句子,有时它也不管任何文法结构。

“老妹儿,你俊得很。”玉华的屁股往后一拱,身子往后一退,在有限的安全范围内抻了个懒腰。她的筋骨早就硬了,不是随随便便可以动弹的了。早年敢怎样掏出身子拼,现在就得怎样拿出心来补。

玉华看着那个妹子也往后一躲,脸早就上了一层淡淡的彩霜。

玉华瞅着她,笑了。

“妹子,你莫羞。大姐我不取笑你就是了。”玉华的嘴里满是怜爱。能甜死人的怜和爱。

“妈。”谁叫了一声。

“叫哪过(个)?”玉华答着,眼睛开道,向门口张望过去。镜子里的妹子也转过头去。叫谁啊?谁啊?这是?

“妈。我是婷婷。林婷婷。”女人扭扭锁,推开门,走了进来。

“哦。”玉华答道。话很简洁,声音也干脆。不过意思却多得很:你妈我在家来着;在这儿呢(小家庭里的人的相对位置,在卧室而不在客厅,傻瓜都知道:根据声音可以大致判断出相对方向);还有就是你妈我好好的呢(可以答应你便是我还好的明证)。“婷婷啊。”玉华接着前面的话。玉华总是习惯了将一句话拆成好几句来说。句子长她拆短,句子短她拆成词儿。碰到词儿也许她可说可不说,反正一切全凭玉华高兴。

“嗯。是婷婷。”女人说时,话和人一块儿来到了卧室。

“妈。你在卧室干嘛呢?”女人看着妈端坐在镜子前,和玉华一般模样、一副德行的小姐妹端坐在一旁,就知道玉华准是又跟镜子里的小姐妹咬耳朵了(她们俩见婷婷来了,端坐表示敬意),两双眼睛向婷婷这边杀过来。声音在恼她脸色却不恼。

“哦。”玉华点点头,这声“哦”仅表示她听到了女儿的话。玉华低着头,看着自己穿平板鞋的两双脚打着交道,厮磨成一对小情侣,想问问它们该怎么回答眼前这位小家长。她临时跑来,生生抓住了姐妹俩咬耳朵。把柄就攥在手里。赖不掉啊。玉华还在想着该怎么回答,便听见了一句“没什么”。

谁说的?

“没什么。”敢这样随便堵住女家长的嘴!谁说的?

玉华转过头去,镜子里的姐妹也正好转过头来看她,脸上写满了犹疑、惊诧、质问和坦荡。

玉华姐妹俩都不言语,干干的褐色嘴唇都给咬没了,眼睛只顾望着地。意思是:你,你说的。

你(说时,眼睛先低后高,往上一撇,剜了对方一眼),说的。

你说的。

你说的(眼睛直眨)。

你。

你。你。

你。你。你(口水飞溅也顾不得了)。

……

婷婷看着她们姐妹俩就那么无声地相互掐着。打着无硝烟的仗。一会儿眼睛瞪得老大,一会儿龇着美丽的虎牙。两只母老虎。打起来不凶不狠。真不知道她们俩这样多久了。她这个女儿倒没有发觉。发觉了她这个幼崽又能拿她们俩咋样?!她们俩就一直这样在女儿的眼皮子底下过藏着、掖着、活着?婷婷当真不知道?婷婷歪过身子,双手交叉抱住,就那样看着她们。她想,她婷婷要是也有一个好姐妹就好了,事情就不至于如此。再不济有个好兄弟也成啊。

“妈。”崽子叫唤的声音,弱弱的,柔柔的。

正打在兴头上的两只母老虎(当然仅限于眼睛和神态的互相攻击,不过别小瞧这些武器的威力)听到这一声,寻着声音便扭过头去,发现这崽子和对方长成一个模样、一副德行。双手合抱,交叉绕过,像个准备发落人的女家长、女教师、女民警。就是不像自己的女儿。玉华姐妹俩先是互相望望,后来便大声笑了起来。对女人来说,笑通常是吵的先兆。不笑,冷场了,反而相安无事。

你女儿。

你女儿(撇清关系,极端嫌恶的样子)。

你的。

你的。

你,你,你的(爱要不要都是你的)。

你的。就是你的。哈哈。

……

你咋不认账呢(换了句说辞)?

还好意思说,你咧?!

……

——干脆谁都不认账。

婷婷就立在那儿。把自己的高个子杵在那儿。像一座无言的丰碑、像一位威武的仲裁者、像看好戏的局外人。婷婷还是双手交叉抱着。但换了个姿势,换了个脚后跟杵地,顺便也换了个角度。看你们俩玩到几时。在我没有说“不”之前,你们尽情玩吧,我不打搅。玉华姐妹俩这样的暗中掐架始于何时,婷婷早就不记得了。婷婷不过二十八九岁,记性却是七八十岁人的。都怪你,老妈。婷婷有时候恼玉华了,就会这么想,只是没有说出口。本来就怪玉华。怪我,都怪我。玉华这么想,也这么说了。

“妈,今天你有练习没有?”

叫谁呢?玉华姐妹俩都没答应。

“妈,问你呢!练习了没有?”

玉华还没有想到应该怎么说,就听见一声“练习了”。

玉华望着镜子,妹子,准是你干的好事,谁叫你答应的?万一她等会儿考我还怎么办?

“嗯。妈乖。”玉华的家长看样子很开心,心情不错。

“嗯。”玉华知道,这回是自己说的。我做了我负责。我负责,奖品就要给我——小家长要发奖品了。有功我来领,有罚你来上,大妹子,这公平吧。

“没想到妈这么乖。”小家长的声音里透着不信任,玉华听得出来,“那妈,你告诉我,你怎么练习的?”

“我!?”不是准备发奖品嘛。先发奖品好吗?“练习?”都怪你,大妹子,没事瞎答应什么,我哪里练习了呀?我都不知道要练习什么。练习,练习,练习什么来着?练习啊,你是谁?玉华的眼睛在房间里到处乱窜,这儿那儿找“练习”来着。

“嗯,练习。”我等着呢。看你能坚持多久,没练习还想混过去,哪里能每次都让你逃过去。

“练,习。练,习。”你快出来,练习。

“妈。”小崽子再次唤道。

“哎。”玉华答得顺溜。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唤她一声妈,她都能听见,听得清清楚楚。即使相隔万里,或者隔层肚皮。玉华怀婷婷的时候,常常听见婷婷在肚子里和她说话,她讲:妈妈,我想早点出来。好吗,妈妈?文涛便会笑她:你准又是在瞎说!玉华把这当笑话告诉娘家人,妈妈一听,急了:“玉华,怀孕的时候,叫文涛忌着点,嘴上‘瞎’、‘瘸’‘跛’之类的话,别乱说,对孩子不好。知道没?”玉华眼睛失神,还没想到这儿,点了点头。

“妈。我不是说了嘛,要是你今天练习得好。我就带你去见一个漂亮的大美人。吴淑珍。吴。淑。珍。”婷婷慢慢掌握了跟玉华妈说话的技巧,也就是跟婴孩交流的本领。碰着人名字,得把人名字一个个拆开,一个一个念清楚了。汉语多音字太多,她哪晓得会是哪个。要是碰到概念,还要把概念砸得细碎,让母亲慢慢吞下。听话、学话、说话就像吃中药,得慢慢来。其实,一个字一个字说还有个好处,那样说起来,语速慢且无需重复,说一回每个字都渗进玉华的耳朵根里去了。玉华自己就能在脑袋里完成其余意思的组装。玉华的脑筋转得可不慢!照玉华的意思是:脑子老是不转,就会生锈不灵。

“哦。大美人。吴淑珍。”玉华拍着掌,看了看镜子,想着你怎么还不鼓掌啊,大妹子。觑了她一眼。玉华妹子赶紧鼓起掌来。看见没有,你是一个一个字说,玉华会自己拼成完整的人名。谁都说她傻了。她才不傻。用玉华的话来说,就是“你,你才傻”。

真热闹。老了还有这份热闹。真难得。

“嗯。吴淑珍。”当女儿可真不容易。尤其是当玉华的女儿。婷婷接受了这份挑战,便要把这挑战坚持到底。

“好好。我带上大妹子一起去看吴淑珍。”大妹子记住,你是沾了我的光。记住啊,去看大美人啰。

“嗯。一起。”真羡慕你有个好姐妹,婷婷往镜子那边剜了一眼。

“那什么时候走?”玉华等不及了,声音和身子都动作起来。玉华等不及的事情太多,这辈子都数不过来,那就下辈子数吧。

“妈。还有练习。”婷婷什么都不会忘。该记着的全部在记忆里存档。休想跟婷婷打马虎眼。

“练习了呀。”我就这么赖着。“快点,快赶不及看大美人了。”玉华起身去收拾东西。当然,她不知道要收拾什么。玉华直起身子,像希腊的运动员一般身体张扬得厉害。身形健美,早先的文工团的大美人回来了。玉华只是做做收拾东西的样子。要不要真收拾什么不打紧,这个动作最为紧要,眼下先逃了这场审讯再说。

“妈。”听口气还以为是叫女儿来着。

“哎。”婷婷的声音很平静,但冷得可怕。玉华所有的谋划、诡计全部冻住了。脚先开始冻结的,身子也慢慢不听使唤,歪歪扭扭。最后是白色的头发,头皮光滑,等待审判,等待锤子往脑瓜子上狠狠一敲。玉华想,狡猾的人通常都得被剃光头。玉华可不要。

“练习。我叫你对着大衣柜的镜子练习。练习。你练习得到底怎么样?”非要逼出温柔的婷婷身体里藏着的另一个婷婷,有意思吗?

“哦。”玉华开始解冻。头最晚冰封,却也最先解冻,但是只敢往下低,不敢向上抬。解冻的头还是很重。

“妈。”婷婷的声音掺了水般的温柔。玉华每次都逼着婷婷先唱一段白脸,再演一段红脸。“告诉我怎样练习的就好。”

“哎。”玉华微微抬起头,刚够看得见婷婷的下巴就行。婷婷的嘴巴会说人、埋汰人、也会咬人。对玉华来说,一个“哎”字是对所有的问题的通解。有了这个“哎”字什么都好办,没了它整个人都不好。玉华怎样将一个“哎”字熟练地用于各种场合,对婷婷来说或许将永远是个秘密。婷婷也无意学习母亲玉华的本领,她的时代词汇慢慢变多了,多了些洋词儿。婷婷以后才知道,百十年前的上海也多的是洋泾浜。

“那,妈。你告诉我你和镜子里的人说了什么,可好?”婷婷摸着玉华的头,像爱抚着蓄养的宠物。玉华明白婷婷的意思:玉华妈妈要是不说,就该你坦白了,我妈的小姐妹。玉华用余光瞅了瞅镜子里的小姐妹,脸色比她还差,赶紧把眼睛收回,随便向别的地方看过去。

“好。”难得大人拉低身价,放下身段。

“嗯。”

玉华偏转过头,对着镜子,看着镜子里面的小姐妹,正赶上小姐妹回头瞅她。两个人一句话不说,互相望着。玉华的眼睛里,先是出现小姐妹的头发,那一片遭人千般踩万次踏的冬日的雪。雪的下面,是两片茅草并排笼着。茅草下面是眨呀眨的小灯泡。哦,那就是眼睛啊?!那,那两个冒着烟的往下开口的烟囱又是怎么回事?嘴巴啊——那就是嘴巴啊。哦。拜托了,大姐。我会记得你的恩德。玉华听见小姐妹低声絮语。

婷婷不说话。看姐妹俩在认真沉思、认真回忆。

“我说了。今天我和她说了话。”玉华说着,眼神回头找小家长。小家长听得认真,两眼直直盯着,要把玉华装进去似的。玉华看见了婷婷眼睛里的自己。婷婷还是不做声。玉华猜婷婷是在说:嗯嗯,说下去。母女二人斗了小半辈子,对方说什么没说什么,一个眼神就已经全部出卖。玉华将婷婷的视线导到镜子里面的妹子身上。抻出尖长的食指,指着小姐妹。

“哦。”婷婷的话跟眼睛一样温柔。很好。接下去。

“嗯。嗯。今天,我坐在这儿(手指着板凳)。我冲着她笑。她也冲着我笑。(再次指着小姐妹,意思是你赖不掉)然后,我和她说了一些话。”玉华像是在很深的海里慢慢地摸索着什么。

“说了什么?”婷婷要的就是这个。快了。

玉华一惊。

“我的意思是。你们俩,说了什么,好玩的?”婷婷又得肢解句子。紧要关头再怎么急也得慢着,慢慢往下探。玉华虽没有城府,但她记忆的海很深,得耐着性子让她一点点慢慢往下潜,往下探,往下摸——许是有宝贝也说不定。

“我叫杨玉华,也叫杨礼华。今年六十七岁,还是说——六十八岁(挠了下头)?不好意思,我,我不记得了(笑笑,意思是记不得不关我的事,我也不想忘记的嘛)。不过,管他的呢,都一样没有差嘛。哈哈。我年轻时候喜欢写小说、写诗歌、做运动。现在老了,记性不好了,什么都忘(颇有点自得骄傲的意味,你还别不服气)。对了,我有介绍过我是谁吗?已经介绍过了啊!?嗯嗯,我是杨玉华!哦。哦(还是不信的样子)。要问我今天在家做了什么?我呢,就是呆在家里,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过来游过去(话也说得跟水一样,念得荡起涟漪来)、产卵。嘿嘿。”说完瞅着金鱼缸,表示它们可以作证,我没说谎。

“记住,你六十七岁。没有‘嘿嘿’、‘哈哈’啦。”

“哦!记住,你六十七岁。没有‘嘿嘿’、‘哈哈’啦。”玉华养过一只鹦鹉,鹦鹉的本事没长,玉华自己倒跟着学起舌来。

“嗨。”婷婷已经算满意了,“还有呢?”

“还有,还有。”玉华低头,头发泄了下来。眼神跨过地上的蚂蚁、蚊子、蟑螂的尸体上溜过来溜过去,到处在找自己丢掉的东西。

没有。没有。还有什么呢。

……

“对了,找到了。”

“什么?”婷婷习惯了母亲玉华的一惊一乍,带理不理的。

“我想再尝一次做女人的滋味。”玉华咧开嘴,龇牙笑着,好不狰狞。牙齿黄黄的,牙缝里也全是黄黄的欲望。

“哦。”婷婷尽量掩饰着自己的震惊。脸却红了起来。自己教妈妈说的哪里是这句话!?估计妈妈不知道自己说的是什么,要是哪天晓得了,不吓死也羞死了。婷婷真该给母亲把这句话录下来。说不定把母亲玉华吓一吓,母亲便好了。可是婷婷不忍心,一是女儿角度出发的不忍心;一是女人方面到达的不忍心。两份不忍心就让婷婷安心,安心照顾母亲玉华,再苦再难也不说一句。

“好。妈,咱们今天啊,一起去大美人吴淑珍那儿。好不好?”婷婷转变话题。再不去就没救了。抢救时间、抢救母亲玉华。

“好。”玉华忘记说要带上大妹子了。当然大妹子也没有当场表示抗议。玉华忘了,大妹子也忘了。那一天的下午阳光也记不得是什么颜色了不过在玉华走出家门的时候,镜子里的小姐妹也早就不见了。

“医生,你好。”婷婷说完,把身后的妈妈往前一推,“这是我妈。”玉华顿时失去了婷婷高大的身体这个阻挡、这个堡垒、这个依靠。毫无保留地暴露在五十瓦的日光灯下。脸色估计惨白。坦白从宽,抗拒从严。这是最先浮现在玉华脑子里的八个字。玉华的身子不由得抖了抖。一抖便刹不住了。

“哦,你好。”女医生说完,等着婷婷妈自我介绍。医生这个职业特殊,有时需要病人把自己的情况详细告诉,可怜病人有时自己都难以描述清楚,疼几分痛几度,你且估摸着说吧。

“妈。怎么不说话?!”婷婷回过头,小声小气、半恼半谅解的。练习了这么久可别到了跟前蔫吧了。

玉华只是看着地。

“妈。”婷婷的声音很模糊,意思却清楚的很:别逼我。婷婷低下头。声音低地刚好够进去玉华的耳里。

玉华还是不动。

“妈!”婷婷的声音和脸色一齐凶狠起来。

玉华突然间抬起头,眼睛追到了医生,嘴里咕噜咕噜说着一串话:“我叫杨玉华,也叫杨礼华。今年六十七岁,还是说——六十八岁?不好意思,我,我不记得了。不过,管他的呢,都一样没有差嘛。哈哈。我年轻时候喜欢写小说、写诗歌、做运动。现在老了,记性不好了,什么都忘。对了,我有介绍过我是谁吗?已经介绍过了啊!?嗯嗯,我是杨玉华来着。哦。哦。我现在呆在家里,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过来游过去、产卵。嘿嘿。”行了吧?!女儿!

“嘿嘿。Interesting!”女医生笑笑。

“对不起,医生。您刚才说什么?”婷婷问道。婷婷是个嗅觉敏锐的猎犬,稀薄的空气里也能捕捉到了猎物的气味,这么严肃的事情,您说有趣?婷婷是个好猎人。潜台词、暗语、象征、暗讽、刺揄什么的一嗅便知,活该以后是个码字的作家的命。

“哦,没什么。”女医生还是笑笑。最近,医生之间也渐渐提倡起来微笑服务,自然,谁找他们都是去治自己的不痛快,而不是去那儿找不痛快,虽然从来没有人说起去医院的经历是快活的。美国人就常常奇怪中国人为什么很少笑,为什么那么严肃。幽默点嘛,老兄。Comeon,man(ormydude)。

“哦。”婷婷不想第一次见面就抓猎物,那样太累,于正经的事也无助。索性放掉了。

“妈,还有呢?”婷婷小声提醒着。

“哦。还有,我真忘记了。”玉华嘎嘎直乐。

婷婷看着玉华,半天说不出话来。

“没事。我大致了解了。”女医生淡淡地说。婷婷想,医生们总是有着这份从容的淡定,这份从容的淡定常常会帮他们许多大忙。因而他们可以在出现危机情况时处变不惊。也可以在病人没钱缴纳费用时将其赶出医院毫不手软。这个世界满是细菌、有毒微生物、病毒,看你能坚持多久不去医院。其实,医院不光医治化学的病毒,也培育人心的病毒。至少就目前来说医患之间有着某种探不清成分的病毒,据说会导致双方彼此不信任。

“哦?!”婷婷半信半疑的。

“嗯。”

玉华拍手鼓掌起来。头依然低低的。

“别担心,我来和她沟通。”女医生转过头去看着玉华,照样是标准的微笑服务的脸。笑的富余。

“哦。”婷婷撒手了,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叫玉华是吗?”女医生端正了身子,低下头来看着玉华,和她们沟通就得处在她们的位置上。女医生喝过洋墨水,standinone`sshoes(字面意思是“穿上别人的鞋子”,也即站在别人的角度看问题、想事情)自然不成问题。

“嗯。玉华。也叫礼华。”玉华笑着,指正她。什么指正,补充而已!“礼华”是玉华的原名,稍长之后就改成了“玉华”。

“哦。为什么会有两个名字?”这么明显的问题早就该提,好在婷婷先前告诉了女医生吴淑珍。

玉华一愣,转身看着婷婷,眼神哀求她,想让她替她回答,但发现婷婷没那个意思,只好自己来想,忽然听见一句“我喜欢。”

谁说的?婷婷?

不是,是玉华的小姐妹。此刻,玉华的小姐妹正在房间的墙上的镜子里。玉华不由得惊讶,你怎么才来。然后努努嘴,用眼睛问道:你怎么来了?

你没有带我来,你忘记啦。我可是向许多人打听了好久才知道这个地方。我们俩可是好姐妹,永远不分开。

哦。

嗯。原来是我忘记了呀。

玉华和镜子中的小姐妹开始闲聊起来。女性们在一起总是有聊不完的话题,话题无非是些家长里短。不谈政治、不谈军事、不谈政策,真不知道她们哪来的那么多话说。男人们见面无非今天天气哈哈哈,在一起时多半一声不吭(据男人中间的可靠情报称:多说话意味着涵养的缺乏)。男人们之所以话这般少,据说是在养精蓄锐,因为男人生命的大部分时间用于策划战斗、执行战斗,都是些见血见肉的行当。

婷婷不做声:医生,现在你知道是什么情况了吧。

女医生没有说话,看着玉华和自己说话时的眼睛的关注点由自己的脸逐渐转移到镜子上,一点一点。原本空洞无神的眼睛慢慢地注入平和、温馨、感动和淡淡的忧伤。女医生看过无数的眼睛,却没有一双像玉华的眼睛一样,可以在六十多岁时照样柔情。

这是个多情的女人。女医生的第一个判断。

“玉华。”女医生唤道。

玉华姐妹俩同时转过来脸来,都想答应。彼此看看,瞅瞅,反倒都不敢答应了。叫你?还是叫我?

“哎。”玉华最先答应,就当是叫玉华好了。

“你是谁?”女医生继续问道。

“你?”小姐妹的声音。要不一人一句。

“嗯,你是谁?”女医生的身体里蹦出来个哲学家。

“你是你,我是我呀。我是玉华。你不记得了吗?”玉华笑笑。

“我记得。”

“哦。”小姐妹的腔。

“我是谁?玉华是谁?”

“我是我。玉华就是玉华嘛。”女医生是哲学家,玉华只好成雄辩家。女性少在这两个领域中出现,这屋子里一下有俩。

“没错。你是你,玉华是玉华。”女医生接过玉华的话,“那,玉华是谁的玉华?”玉华的心往后一缩,那根本不是人的声音——嗓音里掺着的全是恶毒、逼供。就差上辣椒水、老虎凳、电击棒了。询问玉华之为玉华的本质不成,她只好改变策略,从玉华的社会关系入手,问玉华是谁的玉华。

玉华是谁的玉华?这问题玉华可没仔细想过。

婷婷,大妹子。救我。

玉华抬起头,向婷婷求救,婷婷拿食指戳着自己。妈难受,她也不好过。母女连心,干脆一起疼着你的疼。

“玉华是玉华的玉华。也是婷婷的玉华。”玉华的眼睛放光,好不容易解开了奥数,没想到还是一题多解。真该庆祝一番。

女医生看了眼婷婷,眼睛毫无表情:这是问她,不是问你,别瞎掺和。看来女医生识破了母女连心的把戏,“还有呢?女医生问道。

“还有,还有。”听她的意思,好像玉华又丢了什么。

“想想。”

“还有。什么呢?”玉华小声嘟囔着。

“林文涛。林文涛是谁?是玉华的谁?”一个声音突然从玉华的前面传来,嗓眼里声嘶力竭。玉华只看见女医生的牙齿在上下咬着,非要把嘴里的这个大勇咬死、吃了不可。

婷婷往后一退,吃惊地看着。看女医生如何变成女刑警、女衙役。在中国,医生有时需要这两类人的保护。有时大可不必,因为他们自己可以随时变身成那些人,保护自己。看见没,他们有刀子、钳子、电击武器,就连最先进的激光武器也有。谁说他们不能保护自己?!不信,你试试。

玉华一愣,接着便看见镜子里的大妹子嘴巴咬得死死的。嘴巴里像是含着什么秘密。估计一掰就开。

女医生想,看来效果达到了。

“告诉我。林文涛是谁?好吗?”女医生的话一下子温柔起来,温柔地可怕。刚才还是逼供,现在应该是软磨。

“好。”玉华已被操纵。

“嗯。文涛是谁?”

“文涛是我的老伴儿,你干嘛这么问?文涛和我结婚四十三年了,过几天就是我们的结婚纪念日。文涛他待我很好。我待他也没话说。文涛是个好人,在单位是好人。文涛也算是个好爸爸。可是,可是他不爱我。”玉华像是在背词儿,声音低低的。然后,她开始低声抽泣起来,泪如六月的蒙蒙细雨。

有故事了。女医生的第二个判断。做医生可以免费听很多故事,这也算是医生的福利之一,尽管有些故事实在老套得要命。有故事总比没故事好,没故事也便没记忆,没记忆谁还敢说自己真的存在过?

“哦。”很好,继续。

“文涛和我认识很久了。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那时,我十六岁。我们都很年轻……”玉华出来个青春少女的声音、音调,叙述的节奏很缓慢,但起承转合莫不合乎音律。于是故事继续。

“你是谁?”玉华在温馨的记忆中突然看见一个陌生的嫌疑人,突然间被人偷窥了,突然间被别人碰到了切身的伤口。她厉声质问。她眉毛聚紧,眼睛几乎闭合,留下一层一层的眼波。

“我是吴淑珍。”吴淑珍赶忙把自己的脸从玉华近旁撤走,一般被“病人”反问后,接下去就是拳头爪子的主场了。小心为上。

“吴,淑,珍。”婷婷低下身子,凑近玉华,立在一旁,嘴里还在分解这个对玉华来说近乎术语般陌生的名字,顺便也给女医生帮腔。

“吴淑珍。啊。”别以为玉华把名字念出来,念得完整了就表示她真的认识你,千万别有这个误会。

“嗯。”婷婷有些激动。瞎激动。

“妈,难道您不记得了,我们今天和吴淑友医生约好了,来这儿看看。吴医生是在帮你来着。”既然是帮,就不会是坏人了。玉华的逻辑很实用,也很容易掌握。

“哦。”玉华轻声应着。

“嗯嗯,这是吴医生。”婷婷还在唤着母亲玉华的记忆。

“吴淑珍女士是个心理医生,而且还是性少数人群自助会的会长。我们在网上和她聊过几次天的。妈,您还记得吗?”疑问的语气,却没有疑问的实质,因为玉华肯定不记得了,婷婷也不指望她记得什么。

“记得。”玉华的小姐妹答道。

玉华歪着身子,回头觑了她一眼。干你什么事。

“哦。”婷婷又惊又喜的。差点泪奔。心想,别这么快流泪,老太太许是糊弄自己的也说不定。

“我记得。你教我开电脑、关电脑,还教我上网,注册什么账号还是账本什么的、填密码魔码号码什么的一大串。我们俩慢慢认识了一个叫吴淑珍的人。吴,淑,珍!是吧!她是什么心理医生,又是什么会的会长,敢情就是她呀?!”玉华回头,看着吴淑珍,小眼睛聚光,把吴淑珍的鼻子看做焦点,把眼前的女人慢慢看开去。

她哪里像是个五十多岁的人!鼻子高高的,是一道大斜坡。倾斜度怕是有七十多度。哭起来一定难看。她架着金丝边眼睛。以前玉华对架着眼睛的女人都没有好感。好好的一个女人,偏偏躲在一个框子后面,眼睛都莫得(没有)神了。再美的人儿,一戴上眼睛,管你多俊俏的脸蛋儿,都嫁不出去。可是吴淑珍不一样,即使戴着眼睛照样是个大美人。她双眼皮,睫毛一根一根看得分明,数得清楚。那份美也渐渐可以计量。睫毛像蛾子般扑扇个翅膀。眼神再往下,再往下看她的嘴巴,红润光泽,不是口红的帮助,是天生的透着水嫩、聚着营养、含着深情。

“是我。”吴淑珍笑笑。具体是包含什么内容的笑,一时看不清楚。反正玉华在以后的回忆中只记得是个笑,那样就方便她继续回味往昔,回味这那份深情与寡性。

“哦。你好。我叫杨玉华,也叫杨礼华。今年六十七岁,还是说——六十八岁?不好意思,我,我不记得了。不过,管他的呢,都一样没有差嘛。哈哈。我年轻时候喜欢写小说、写诗歌、做运动。现在老了,记性不好了,什么都忘。对了,我有介绍过我是谁吗?已经介绍过了啊!?哦。哦。我现在呆在家里,看着金鱼在鱼缸里游过来游过去、产卵。嘿嘿。”玉华打开了话匣子。其实,她的话匣子从来都是开着的。是否从里面掏出些东西来全在她自己。你没个谱儿千万别招她,她一说起来没完儿。玉华今天第几次说这番话了?她记不得了。有时,你不禁奇怪,玉华的记性真是出奇的好。后来成为作家的婷婷,准是遗传了玉华的这个优点。

吴淑珍看看婷婷,婷婷也瞅瞅她。

玉华显然记不得自己已经说过这番话了。

“难道有什么不对劲吗?”玉华看女儿婷婷和女医生两个人像在密谋什么。像在运用着某种还未被现代科学给证实的另类语言(或者非语言)在进行深度沟通、精神交流。

“哦,没有。妈。”

“没有什么。很好。杨玉华女士。”吴淑珍说道,语气淡淡的。

“哦。”我就暂时不追究你们俩好了。

“那,医生。我之前和女儿在网上跟你说的事情,你认为是怎么一回事啊?”出来个正经得要命的玉华,毫无语病的语言、真诚严肃的口气、追问到底的气势。玉华看着吴淑友,眼睛却往她的耳旁的头发上扫,避免与她的眼睛对视。玉华一会儿正经得要命,一会儿连正常都谈不上。婷婷花了七年才习惯,女医生看来几十分钟就搞定了。医生们总是可以很快搞定许多事情。人家说,那是我们的专业素质在那儿摆着呢。你能比吗?

“这个嘛。”

“嗯?”玉华的眼睛追击地很快很猛。

吴淑珍摇摇头,“你的丈夫他不爱你。”声音很轻很淡,这样可以保证谈话一路淡下去。要让你知道即使他不爱你也没关系,你得接受这个事实。淑珍的语气淡淡的,事实也便如加了淡的调味料,照例不会太刺激。医生在某种情况下是佛者,有着看破红尘的气度。所谓人生,无非饮食男女。男男女女排列组合演出那么几个故事。再怎么经典最后也变俗套。《哈姆雷特》够优秀吧,还不是给厄普代克解构了!医院或心理诊所里那样的事还少吗?

“我知道。”玉华的眼睛从她的耳旁坠到地上,看蚂蚁们游戏。

“而且,据我的判断,他还很可能喜欢上别人了。”这个“别人”具体包括多少个,吴淑友说不上来,估计玉华也算不全。干脆设置为未知数,不过你千万别试着解开。你要学会享受未知的乐趣。当然,未知也会带来风险和惶惑。未知可以是一,也可以是无穷。到底多少,如何抉择,全在你。

“哦。”玉华没有太多的感情流露,嗓音确实像被什么利器伤透,破得难堪。“谁啊?”心里想着别问别问,玉华还是问了后一句。眼睛早就像被雨打湿了的窗纸般糊了起来。

“是谁,我不清楚(你这个做妻子的倒问起我一个外人来了)。但是,很有可能是个。”吴淑珍人为地掐断原本完整的话,本意是想玉华接着赶着发问。一个人单独点火引爆炸弹,放纵出来的恐惧、后怕和心悸可能为无穷。这样一问一答、你来我往恰好可以消解炸弹的威力,由一到半直到取最小值。可玉华似乎没问她的意思。吴淑友不知道,原来的杀伤力经过分裂,由一而二,翻了几番。

“是个啥?”楞了一会儿玉华说话了。别出来个怪物吓着玉华。还好是她自己主动问的。其实,在这种场合是个女人都会说:究竟是个什么****、狐狸精、臭婊子、破鞋。******妈!是个女人这时候都会大方地用上攒了一辈子想说不敢说、不好意思说的国骂。毫不吝惜。国骂如同国酒,在黄土下深埋,越久远越醇厚。可怜,玉华的教育和待人的品行不允许她自己这样。一辈子都不曾骂过人的她,永远不会想到以后会被别人在言语上挑衅。

“恐怕是个——男人。”吴淑珍说道,像在调解小伙伴之间的小纠纷,没什么的,哦。也在等着玉华的反应,等待火山爆发,需要静谧。

“哦。”玉华的声音听不出悲欢,“男人嘛,自然喜欢男孩子,男人的。我生下了婷婷的时候,他老长时间不高兴,看来他的确是喜欢男的。”玉华说着,看了看身后的婷婷,似在解释、似在道歉、似在剖白。玉华虽看着婷婷,但眼神始终不敢和婷婷的眼神接触,怕被那灼热的光烫着。

玉华的眼睛慢慢挪向婷婷,后来索性直接盯着她(其实是婷婷的眼睛把玉华的眼睛抓住了),婷婷也正好瞅着她。两双眉眼一模一样,暗自在进行着对话:你爸后来也喜欢你的,真的,婷婷。妈没有骗你!不,他从来不喜欢我。不,你要相信你爸,他是真的爱你。他才不,不!你骗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杨女士。”吴淑珍见玉华想要在接近真相的当口逃跑,一把拦住。该是她狠起来的时候了。真要女人对自己狠起来,那不容易。要女人对别的女人狠起来,那是本色当行。别怕,玉华。长痛不如短痛。短痛不如阵痛。阵痛不如瞬间的极痛。

“哦?”那你是什么意思?玉华的声调涨起,眼睛低下去。

“你的丈夫,他,喜欢男孩子——的意思是:他是个同性恋。同。性。恋。”一个简单句,被吴淑珍说得各种口气都有。各种意思都暗含。吴淑珍看到婷婷和杨玉华的对话,很好奇,很快自己也学了点。把话掐断,把关键名词分解,动词稳住不变。汉语真好,单音节词多,一个一个理解了,组合起来的名词大意就清楚了。对于她这个留美归来的接受过西方通识教育的心理学博士来说,这点技巧不成之为技巧,不算什么,Totallyapieceofcake(根本是小菜一碟)。

玉华见吴淑珍说“同。性。恋。”时,淑珍的嘴巴几乎是抿着的,也难怪,那几个词的发音本就鬼魅,也难为她说得那么费劲。说老实话,毕竟留美那么多年了,哪里能指望她中国话说得有多溜、有多纯正。玉华奇怪的是,自己明明听懂了这几个字,组合起来的意思却是好怪好怪。别说没这个概念,单是听也好笑,也瘆的慌。

“同性恋是什么?”玉华请教的口气都出来了。请你科普一下。就当是扫盲好了。

“怎么说呢,就是,你丈夫不喜欢女人。喜欢的是男人。”吴淑珍说完,随着自己做着的转椅转了个角度,躲开玉华的眼睛、躲开自己的尴尬,让玉华自己慢慢咂摸那句话,理解了方便把自己伤害,虽然她们也是受害者。淑珍自己捅开的“不喜欢女人”这股子大风暴,把自己也差点波及在内一起卷走。说到男人不喜欢女人,每次淑友心里都不好受。原以为自己看惯了一切,真的再面对时还是心痛。为着自己的心痛,为着他人的心痛。

转了个角度,吴淑珍舒了口气。捅破了那层窗户纸就好。其实,许多女人自己都暗自怀疑、暗自揣测、暗自跟踪,就是不敢彻底掀开那层纱布。淑珍的工作就是帮助她们使其自己掀开、或者索性由淑珍代替他们来掀开。淑珍在美国做过一段时间的心理医生,来访的女人听了消息之后都是问:可以纠正吗?不能纠正的话,那我离婚可以得多少财产?毕竟我是受害者。来到中国,准确来说是——回到中国,她发现不能如此。直率便是草率。她得按着中国人的方式来。中国人的文化心理可和美国佬不一样。中国人的心脏大小和美国人的都不一样。美国佬普遍身材高大,心脏也大些,气度和承受力也随身体的增长而增长,倒没有进化上的失误。

“哦。这样啊。”玉华的声音还是没有波澜。虽然心里的石头落地,但砸在了自己的脚上,照样砸得人生疼。

“那,你想怎么办?”吴淑珍有点措手不及,许多中国女人一听这话早就蹦了起来,指着她的鼻子大骂:你他妈说的什么话!你老公才喜欢男人。你儿子才是同性恋。你******纯属一个混蛋!滚蛋,没什么本事当得什么心理医生,坑蒙拐骗偷,瞎子算命都比你准。还钱来。奶奶的!

什么反应都没有,最可怕。此刻的玉华便是在爆发前的酝酿的火山。一座高大的山顶早已覆满皑皑白雪的活火山。

“怎么办呢?”玉华求助镜子里的小姐妹,小姐妹早就吓得直摸胸口。玉华再回头看看婷婷:女儿,救我!

婷婷双手合抱,交叉放在胸前。置身事外似的。这身影玉华只觉得熟悉,什么人也这样:不干自己的事我就闪一边去,你们的事自己解决。

玉华当然不记得了,她哪怕是有一张婷婷小时候的照片,也会立马认出,那是小婷婷的标准照。小小的人儿,父母亲谁也不理谁时,她就站在一旁,一会儿去逗这个笑笑,一会儿去引那个说话。好不忙活。父母亲有时理睬她,但多半时候是把她晾在一边。然后她就那样子:双手合抱,交叉放在胸前。好嘛,你们不理我,我干嘛要理你们?!小婷婷还时常嘟囔个嘴。长大了,倒是不嘟嘴,那样子太幼稚,干脆什么表情都不给你。给你们也是浪费!

玉华的心痛了。

玉华的心痛了,或许是因为婷婷的缘故。别误会,我不是说玉华因为婷婷的不理睬而心痛,而是因为婷婷此刻也心痛了。母女连心,谁也骗不了谁。谁也怪不了谁。谁也别想说谁。谁也别想离开谁。

婷婷从小就摆出一副你们大人的事与我无关的早熟样子,其实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还是一颗青枣,离熟远着呢(除了时而红着的脸和熟有些接近)。每次父母亲谁也不理睬谁时,她就合抱双手,放在胸前。表情倒是坦然,宣布中立,与你们俩谁都无关,但是手一搁在胸口,便出卖了心的消息。颤抖的心告诉她,爸爸妈妈不要这样,不要吵架好不好。就当是为了婷婷好不好。

婷婷不记得最开始看到爸妈谈过离婚是什么时候了。或许是因为自己那时候还小没什么记忆。或许是因为自己有意忽略那段往事不愿提起。或许是爸妈谈离婚的情形在她的生活里已成常态,就像吃饭喝水一般的习惯、自然。慢慢的那份原因便淡忘了,便不重要了。或许无意,抑或有心。

婷婷不知道该怎么办。

玉华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呢,医生?”玉华抬起头,眼睛里漆黑一片。没有希望、没有亮光。你挑出来的问题,得你来解决。

“听我说,玉华。”吴淑珍望着那双空洞的眼睛,谁一个不小心就会掉下去摔得粉碎。“这是你和你丈夫之间的事,你们得自己做出决定。当然,你可以问问你的女儿,她就在你的身旁。”淑珍看看婷婷。婷婷上前来准备抱住玉华,生怕她一个承受不了、一个趔趄倒下。

“哦。”玉华暂时什么都不想了。谁也给不了她答案。

“嗯。”

淑珍看着在玉华背后准备随时应对突发状况的婷婷。歪着身子,冲着她眉毛一动:你带你妈回家好好想想吧。

好好想想。在美国的话,淑珍可不会这么说。美国人快节奏、热脑袋、冷处理、单一思维模式早就把淑珍训练得犹如女战士、女英雄。还想什么!你丈夫欺骗你这么多年了,很明显他是有着自己的目的的,至于他是什么目的,我不清楚也不想随意猜测。我是一个心理医生,我有我自己做人做医生的原则。但是我认为仅仅就他欺骗你这一点就永远不可原谅(说“永远”时,淑友,美国人眼中的AnnieWu总是会用上“always”,而非“forever”,美国人不相信永远的爱情,也不相信一个人可以一辈子不原谅另一个人)。你不过是想做个女人,一个普通的女人,结婚生子,经营和丈夫的爱情(当然,有份自己的事业也无可厚非)。同时,慢慢养育子女,精心呵护,看着他们一天天长大长高。仅此而已。可是你的丈夫呢,他永远给不了你想要的情与爱,你四十多年的光阴都给了一个不会开花结果的同性恋。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婷婷弯下身子,对玉华说:“妈,咱们今天打扰吴老师好久了,吴老师还有许多客人呢。回去吧,好不?”玉华半天没有做出回应。婷婷又贴在玉华的耳边,轻轻地吐了几个字:“回去给你做鱼吃。”

玉华把头一抬,眼睛眯成一条缝,活脱脱一只馋死了的猫。怕是才听见就已经闻到腥了。要不嘴唇干嘛使劲舔着口水。

“好。好。好。”玉华挪起左脚,艰难起身。起身的动作是在婷婷的帮助下完成的。后来婷婷索性一路扶着她。

“吴医生,今天打扰了。谢谢您。”婷婷慢慢扶起母亲玉华,冲着吴淑珍笑着。其实她想哭。但是在外人面前打死也不能哭。

“不客气。”吴淑珍起身,想要送她们母女俩出去。吴今天真没跟她们客气,一把捅开他们家搭了几十年的朦胧纱布,搅得里面积攒了几十年的灰尘上下扑腾,闹得厉害。外面什么东西都飞进去了,里面的什么东西都别想再出来。她一个外人凭什么搅得他们家鸡飞狗跳。

“吴女士。谢谢,不必送了。”婷婷礼让道。

“不送了。”玉华也回过头来,学话倒挺快,不过还是漏了一个字。

淑珍楞了一下,再一想,玉华不过是在学婷婷,“没事的。”

淑珍执意要送她们母女俩出去,婷婷只好照办。婷婷扶着母亲玉华,当年瘦而高的玉华早就脱水得厉害,成了一个老太太。矮矮的,不起眼。淑友看着他们俩,慢慢地走进夕阳里。真是一对母女俩,只是这时候婷婷更像母亲,老小孩的小家长。夕阳在她们身后,一路尾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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