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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玉华。”

“玉华——”

“玉华,你出去啊?!”

迎面走来的是住在玉华家楼上三层的李真大姐,几十米开外,老远就看得清楚,一身直挺挺的灰色中山装,领口扎紧,走起路来上上下下几个口袋交替着张嘴喊话,胸口的那个口袋上别着一支钢笔,一大半留在内里,一小半探出脑袋四面侦查。李真大姐手上提溜个篮子,晃晃悠悠的叫着。玉华向李姐走去,还没先问候“李姐”一声,倒先被问着了。雅丽和李姐是一类人,你在她们面前只有答话的份,没有主动问话的权。

“嗯。李姐,买菜回来了?”

玉华立住,眼睛直往李姐身上瞅,冲着她笑笑,嘴角完全一朵清晨时刚开的花,在不亮的日光下透出粉嫩的微红。

“嗯,嗯。”李姐上前一步,点点头,眼睛可劲地笑,“这不,赶早去菜市场买些新鲜蔬菜,顺便斩些肉来,回家给小雨和孩儿他爸尝尝鲜。”李姐脸一会儿转向玉华,一会儿转向篮子,想把玉华和篮子里的肉互相介绍认识一下似的。李姐笑得一脸肥肉,在离玉华一米多的地方来来回回。

“哦。”玉华动动身子,接不上话来,那声“哦”也是倒吸一口气说出的。玉华努努眼睛,话又浮上嘴边,“那,马大姐,那你赶紧回家吧。小雨只怕还等着呢。”男人间说话三句不离政治和觉悟,女人间交谈一句离不开吃、离不开孩子,至少对李姐、玉华来说如此。

“可不,那个馋鬼。”李姐半嫌弃半得意的,好像馋鬼小雨就在身边给她训了一番,好像生了小雨是小雨的罪过,换句话就是: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讨债鬼馋嘴猴小子。“哎,家里有个男孩子就是闹腾。”

玉华笑笑。

小雨是李姐家的大小子,偏偏起了个女娃儿的名字。据说李姐生他的那天,天铁青着个脸,不久下起了蒙蒙雨。娃儿生下来之后,朱大哥(李真丈夫)说让“好同志”(那时不敢称“功臣”)李姐起名。李姐想想,说干脆就叫“小雨”吧,正好应景嘛。朱大哥有些不满意,叫她重起个小子的名。李姐偏不依了,直说是你要我起名字的,起了你又嫌这嫌那的,早知道干嘛让我起,还不是瞧不上我没文化。朱大哥笑笑,没文化就这么厉害,把理全部揽在自己一边,要是有文化了那还得了。想是这么想,朱大哥说出来的话却变成了:谁敢瞧不起你呀,爱叫这个名叫就是了。

小雨在别人这样唤他时总是恨恨的,恨唤他名号的小子或丫头,恨母亲李真乱起大名,恨父亲朱盛民当年的不坚持,害得自己背着这个名字小十年,人前人后矮半截怎就抬不起头。朱大哥不理他。李姐也不恼他,只是笑:好在起名字的时候这小子反驳不了。可谁知这小子把小十年愤恨慢慢积攒,现在算起总账来,总是给家人一副冷脸子看。听说小雨最近向小区里的十几个娃儿宣布,不许他们叫他小雨,得叫他雷暴,雷电的雷,暴力革命的暴;或者称他雷哥。小鸽子说他还扬了扬自己的拳头,说最好照做,要不然你们自己看着办!

“那,李姐,不打扰你了,我先要去买菜了。你先忙吧,再会哈。”玉华眉毛左一动右一动,半解释半请求的。这会子真得要摆脱李真大姐,要不去菜市场买什么还真没剩下多少新鲜的了。玉华的生活慢慢走向实际。

李姐笑笑,那是对什么都不计较的笑:“玉华,刚才叫你好几声,你都不答应,我还以为怎么了呢。”陈述句,疑问的口气,说完又摇摇头,“嗨,其实也没什么事,记得晚上到我家尝一口肉哇。”李姐一边走开一边发出邀请,两不耽搁。那时的邻家,相互串门喝口汤吃块肉是常事。

“嗯,谢谢李姐。”俨然一个已经尝到肉汤的玉华,感激感谢感动写满整张脸。

李姐转身离去,玉华也转身离去。一个是从外面归来,一个是从家里出去。这栋大楼里的住户,在昂扬的革命之后的生活状态就是这般,邻里之间的招呼、问候渐渐熔铸在在早晨时候的擦肩而过,渐渐融化在你来我往的相视一笑,渐渐混合在彼此间隔的相安无事。虽没有儿时邻里关系那般密切,到底还是见面三分情帮近不帮亲。到底还是过去了。熬过得去的、熬不过去的日子到底还是过去了。

玉华最近才喜欢上出去买菜,为小家庭买菜,为文涛买菜,为期盼中的孩子买菜。因此每次一份的钱,买来的菜都是三份的量。原先的日子里,国家都是吃大锅饭,父母亲家里也不用烧菜,在生产队里和广大人民群众一起吃社会主义饭。最近才兴起了早先日子里的菜市。菜市场离家不过一两百米,有人家开始骑自行车,但玉华乐得每天早上走路过去。从家所在的小楼到百米开外的菜市场,构成了玉华每天最美妙的散步之旅。因为散步,只好悠闲,玉华每次出门都可以把一段路当成好几条来走。从左斜走到右,走得还是吴清华的芭蕾舞步。脚尖微微踮起,身子端上来,胸部挺起(也别挺得太高别太招摇)。右脚前,左脚跟上贴着地侧平一滑溜,追上右脚。右脚再前。就那么几个步子、几套路数,偏偏让玉华练出了千般花样。有时,路上也会过来些人,看见玉华这般,又是鼓掌又忙着躲开别让她撞着自个儿。文涛有次回来,脸崩得老紧,直说玉华在路上跳芭蕾舞给人吓着了。玉华笑笑,也不肯饶,直说:文涛要糊自己也得先把羞红的脸藏住。文涛抹过脸去。玉华笑开了,意思是:就你这水平,我逗你你都不知道。

玉华把李真大姐背过身去,把刚搬进这儿的生疏背过身去,把家庭父母的期待与重压背过身去,朝着菜市场进发。“进发”这词太重,玉华踮起的芭蕾舞脚可像鸟儿一样轻。天还早,玉华不急。玉华把路旁的树一棵棵走过,路边的树虽然脱发脱得厉害,好歹保存了树的基本形态,依旧修长刚健。玉华也把路边还没来得及撤下的墙报一张张走过,活脱脱尽是白墙壁的红痔疮。玉华把它们全部走在身后,背过身去,把这个大时代全部化成她去买菜的私人小背景。玉华在以后的日子里,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依稀记得,那是一九七九年。

背过身去,转过身来,挺起胸来亮相,亮出玉华的特有姿态。右脚迈出,左脚跟上,侧面微斜一滑溜,画出玉华的弧线。玉华的舞蹈步子和时代的步子从来不一致,玉华从来追不上时代,也从来没有想过要追上时代。玉华走路是慢慢的,一步一个吴清华。吴清华各个不同。这就够了,在这个到处相同的时代里,总该有些不同才好。这就够了,在这个变的太快的年代里,总得有一些不变才是,总得有一些静止才是。人心可以变,世态可以变,政策可以变,案件性质可以变,接班人可以变,但玉华不要变。玉华只要做个完全的自己、做文涛的玉华就够了。每天买菜,做饭,排练,舞蹈就够了,顺带上等候文涛归来。

天还早,早早出门的玉华走着吴清华的步子,脚步轻盈。挎在腕上的篮子高兴地一颠一颠,就差欢呼叫起来了。玉华笑笑(她注意不到自己的眉毛扬得老高)。笑李真大姐家的幸福生活,笑李真大姐家的小雨,笑自己要是也有个孩子就好了(这时候的笑是苦的)。玉华笑笑,好像光笑,这世界就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可以解决。玉华很少笑了,笑得这么开心,笑得嘴角右边开出一朵大红花。玉华走在路上,脚步轻盈,给迎面走来的人——二楼的教书匠孙丽英,三楼的会计赵萍,五楼的对谁都斜眼的作家马可闻,一人一个大红花。

到了菜市场,玉华立住,篮子半挂在手肘上,跟着玉华的步子到处看。玉华和篮子在摊子面前逛来逛去,买菜这件小事都觉得难办。起先吃大锅饭惯了,饭菜不用自己来拨弄,省了麻烦也助长慵懒。玉华当家有一两年,虽有一手好厨艺,可以把菜做成花,但挑选食材方面还是生手,还是光挑鲜艳色亮的。

玉华的脚不听自己的,光听眼睛的,眼睛说哪儿的菜新鲜光亮,脚就往哪儿跑。这家的芹菜说是刚摘下,那家的白菜看着就饱满,还有那家的菜看着也不错。玉华只觉得各个都是好的。只是玉华这次不是平常的买菜,而是要找菜,找姐姐告诉她的一些食材,帮女人照顾自己身子的补料。

玉华在菜贩面前转来转去,很是忸怩,就是张不开嘴。玉华想要是菜能来找她就好了。

“玉华?”

“你是玉华?”

“你买菜啊,玉华?”

女人的声音。三句话连问,一句比一句来的长,来得惊奇,惊异的口气全都溢了出来。其实只要一句回答就好:“你好,我是玉华,我来买菜的。你的菜真好!真新鲜!”玉华奇怪女人会认识自己,但嘴上没说。

玉华把眼睛从各家的菜摊上捡起,到处找人也找菜,直到被一个女人的眼睛抓住才停止了到处扫描。

玉华向她望去:“你叫我?”眼睛出神,头微点点,想替她回答。

“嗯,嗯。”女人笑笑,你都替我答了我答啥!

“嗯,同志你好。我是玉华,我是来买菜的。你的菜真好,真新鲜!”眼神回到眼睛里的玉华话也是剧目里设计好的词。

女人点点头,意思是谢谢。玉华笑笑,意思是回礼。女人间的对话,有时长篇大论,有时寥寥数语,有时无需语言、一个眼神就能搞定。眼神只你来我往几次,便把一通话都说尽了。女人摆开自己的菜,用手在上面拨弄着,问道:“有什么需要的吗?”笑笑,期待的神色,“哦,我要芹菜和白菜。”玉华赶紧拣熟悉的说。“嗯,好的,你要自己挑吗?”女人问道,菜市场的新定的老规矩,“不用了,你帮我挑就好。”玉华望望她,眼睛里满是信任。刚刚过去那场声势浩大的运动,人与人之间最缺的就是基本的信任。玉华无意间学会了和人拉近关系的巧宗儿。其实,当菜贩问她的时候,玉华一愣:还有人认识她,真是奇事,玉华想问你怎么认识我的?想必菜贩会笑笑,毕竟文工团不是常常下乡演出吗?玉华自己就把问题解决了。说完,玉华又悄悄问女人也没有姐姐说的补菜食材。女人笑笑,我这里没有,别人那儿说不定有。

菜贩的手在摊子里来回挑拣着,终于选定了白菜和芹菜,选的过程堪比选美选才。菜贩大姐的手不停地滑动着,这儿挑挑那儿拣拣。玉华的眼睛也就跟着来来去去,上上下下。玉华意识到自己的眼睛开始立住的时候,玉华已经把头抬起,冲着菜贩大姐望去。

大姐提溜起菜蔬,眼睛努努,意思是玉华把篮子往前挪挪,玉华身子上了来,侧歪着。大姐把菜一把搁进去。玉华把早已准备好的钱递给她,准备转身离去,被大姐一下拽住,塞进了一棵菜,说是快过年了。

玉华笑笑,点点头,那就算谢过了。玉华又准备离去,大姐把她喊住,说:玉华,你不是还要买些别的菜嘛,你忘了?!玉华眼睛先转过去,身子跟着旋个角度,“哦”了一声,一声“哦”里把她的紧张、犹疑都包含了,所以是好几个“哦”。

玉华脸上还是笑着,身体早就僵在大姐面前,因此大姐眼里的玉华只是张着嘴,什么话也掏不出的愣子。大姐笑笑,起身给玉华指指,说不远处的另一个大姐那儿有卖的,你上她那儿去就好。就说是你赵姐推荐来的就行。保你有菜。玉华笑笑,嘴角的酒窝都出来了。菜贩们也是相互照顾着的,你罩着我我靠着你,大家结成一团。

玉华去哪儿都是芭蕾舞步,去赵姐指的那家卖菜大姐那儿也是芭蕾舞步,回家走的也是芭蕾舞步。倒不是芭蕾舞步走路方便快捷,而是你套在里面久了,难以抽出来。就像你一脚踏进了泥沼,轻易无法拔出。你进入的状态,就像那泥沼,越想挣脱陷进去越深,索性不动弹了。挣脱不了的起止是芭蕾舞步,还有一个吴清华。玉华去哪儿都是吴清华。去哪儿谁都一眼认出《红色娘子军》里的吴清华,谁都认识那一副清秀的模样。

玉华和她搭话,好了,第一步的尴尬总算走出去了,第二步就好办了。玉华笑笑,买菜。你在每天都卖菜吗?玉华的意思是,你每天都会在吗?嗯,女人笑笑,头半抬起来,眼睛对着玉华,玉华没有避开,女人笑了笑,又问玉华要买什么菜。玉华眼睛不看她,嘴巴轻轻嘟囔着,把想要买的菜都说了出来,女人说有的菜自己没有,但是可以帮玉华到别人那边去看看,帮玉华把把关。女人到别的地方去看了看,回来提着一把菜,许是玉华说的那种,走到玉华跟前,问是不是玉华要的那种。玉华红着脸,点点头,把手递过去。女人给了玉华,拿了钱,说玉华好走。玉华“嗯”了一声。

玉华笑了笑,意思是谢谢。

天还早,玉华走在回家的路上,走到刚才和李真姐相遇的地方,站住。突然间心血来潮,想从这个位置把小楼好好看看。住在里面的时候,看不见也没有兴致看小楼的模样,不管回家有人说玉华所住的楼很是美观很是体面。只有绕到外面,才有仔细观看的可能。这座楼,从哪儿看都不是生长在中国本土的建筑,全然苏联观念的移植,黄土色的墙体从地底长到地上几层。

这不是玉华第一次这样看这座楼,也不是第二次,好像是第三次。第一次的偶遇、第二次的相逢只能算是生人间打个照面,称不上是恋人般的注目含情脉脉。第三次才是真正的看,用眼、用心、也用神地看。玉华站住,向后退几步,把头左歪歪,又朝右挪挪,好把眼睛里的小楼端正扶直。玉华手中的篮子,也加入主人的怀旧之旅中,呆呆地望着,只是没有吭声,安分地在玉华的臂弯里。

那是在和文涛结婚之后,玉华从自己和雅丽合住的单位宿舍中搬出来,雅丽知道文涛和玉华结婚,定会搬出宿舍,于是寻着个由头说是回老家探亲。玉华当然看得出,只好笑笑,说一定要把自己对于叔叔阿姨的问候带到,雅丽笑笑,当然。文涛家的姐姐那时已经成婚,又要来管文涛和玉华的婚事,忙得不可开交。于是玉华拜托自己的姐姐帮忙。姐姐当然一口气答应,立马开始安排起来。姐姐叫文涛和玉华打好结婚证,提出分配住房的申请。果然,很快,指导员就下来通知(组织的决定),允许结婚,住进筒子楼。文涛和玉华住进了组织帮忙解决的住房。玉华还记得刚搬进新房的第一天,二人忙得不可开交,累成什么样了。

可是二人在忙完之后,相视一笑,都乐了,玉华笑文涛大男人没有气力。文涛笑玉华原来这么有气力。玉华说,别看我平时练习舞蹈,力气多少有点就是。文涛其实不过是打趣玉华,玉华所做的无非是一些拾起的活计,没有用得上多少力气。二人好的就像是亲人,本来就是亲人。

二人笑过之后,玉华问文涛,此刻高兴不?文涛一愣,笑笑,怎么不高兴,总算有个新家了嘛,起身去摆放自己的书去了。玉华笑笑,是的。两个人各自把自己的东西摆弄好。在把新家稍微布置好之后,二人把文涛的姐姐叫来一起住了好几天。姐姐对文涛的归宿很是满意。这几天内,玉华有时要去文工团做些具体事务,除此之外就是回来和文涛的姐姐唠嗑。姐姐脾气很好,待人温和,玉华很喜欢姐姐。姐姐有一次和玉华唠嗑,说父母亲死得早,她既是爹又是妈,把文涛带大。现在文涛就归你玉华了。说时,眼睛里全是泪。玉华赶紧问,姐姐,是不是我说错什么了,惹你伤心了?姐姐文荃摇摇头,不是,我是替文涛高兴,文涛能有你这么个好妻子,是他的福气。玉华笑笑,脸红了。玉华这之后才对文涛的家庭背景有了具体的了解,才觉得认识到了一个不同于平常所见的文涛。玉华点点头,说我会和文涛好好过日子的。姐姐会心一笑,和玉华抵抵头,成了一对亲妹子。

玉华觉得自己对文涛的关注不够,在姐姐来到之后,她才认识到了另一个文涛。玉华很满足于自己的婚后生活,二人和睦,也不吵架。文涛回家的时候,主要是看书和写作创作剧本。文工团下设的话剧团事务很忙,玉华知道。玉华也有着自己的一份事业。玉华每天也要在舞蹈室排练,话剧表演要求她们的技艺丝毫不能生疏。一天没排练,自己都能识别出技艺的退步;三天没排练,简直没法演出。

玉华虽然在某些时候特别忙碌,但是很享受自己的婚姻生活,文涛对待她很是体贴,很是怜爱,很是关怀。玉华体验到了一种不同于恋爱的感觉。很奇妙的一种感觉,但是就是说不清道不明。

玉华喜欢深夜里等待文涛的时候,喜欢早上起来给文涛备至早饭的时候,喜欢看文涛吃饭的样子。玉华对文涛,渐渐产生了一种企图占有的感觉,丝毫不忍交付别人。文涛一个笑的模样,也能让玉华陶醉很久。

可是,美好的婚姻生活架不住父母亲的催逼,像所有的小说中难以避免的情节:父母亲要他们赶紧生个孩子,玉华起初说才结婚没多久要孩子有点早,可是后来实在架不住父母的催逼,只好和文涛开口,开口开得很是谨慎。文涛只是配合,很少有脾气,也不见快感。玉华慢慢生出不快的感觉。

“文涛。”玉华唤道,得他先答应声她才好继续讲话发问。

文涛“哎”了一声,玉华继续说,“上次我回家了。”

“我知道。”文涛看着书,不看玉华,声音往她那边跑就行。

“嗯。”玉华没话说,找不到突破口,话闷在喉咙里卡得很紧很难受。

“怎么了?”文涛随口问了一声。

“我爸,我妈,我姐姐他们,”玉华先点名,既表明自己受到的压力太甚,也暗示自己与接下来的决定无关,文涛你可别怪罪,文涛的眼睛追过来,显然,她的家庭还是让他有所忌惮,或者说在意的,“他们,他们说,”玉华索性撕破脸,把谜底整个揭晓,“他们让我们,赶紧要个孩子。”“孩子”的声音轻轻的,低到尘埃。

“哦。”文涛也惊着了,“这样啊。”声音淡淡的,摸不清他有什么打算。

“嗯。”玉华向文涛走去,脱下衣服,躺在床上,靠着文涛,“我有时候觉得他们也挺那个的,瞎着急。”玉华继续撇清关系。

“没事,我不会生气的。”文涛把玉华揽在自己的怀里,拍拍她轻轻说了声,“睡吧,玉华,以后再说。”就起来了均匀的呼吸声。

玉华老了的时候,经常回忆起以前的日子,那时她很少笑。至少说很少这样笑。或者说她从来没有看见过自己的笑。人真是个奇怪的东西,明明有时你心里乐得不行,脑子里想着自己的笑,可就是看不见自己的笑。玉华小时候很少买菜。这也难怪,出身军人家庭,母亲是个文学爱好者,她从小便因为是家里的小幺,受到母亲一味宠爱,她除了练习舞蹈,主演她最喜爱的《红色娘子军》的吴清华之外,只喜欢文学,爱好看父母亲藏起来的西方小说,再无其他爱好。

玉华和文涛都喜欢读书,虽然各自爱读的书不同。不过,能够有一项共同爱好还是不错的,就着书,他们之间可以开启一些新鲜对话。比如,她问,你看什么呢?他答,没什么,凯鲁亚克的小说。哦,她笑笑,写得怎么样?还能怎么样?他不笑,好好的一本书,偏偏被批成了“颓废派”、“垮掉派”,真是怪事。哦,她就不做声了。没看过的书她不发言。文涛也喜欢她不乱发言,雅丽在这一点上远不如玉华。

话剧团的事务很多,玉华和文涛各自忙着,有时见面了也只互相笑笑,别人推他们亲热也懒得理睬。文涛主要负责的是剧本的打磨,具体包括话剧内容的改动,有时要删减些,有时要按照上级吩咐及时添加新内容。玉华呢?玉华多半是出现在话剧里,出现的时候就是吴清华。红衣黑裤,一个大亮相。文工团里,玉华和文涛很少有交集,吃饭时彼此也故意避开,生怕别人看见似的。那个年代就是这样,不反对同单位(组织)的恋情,但反对工作上的亲密,至少舆论给人的感觉如此。

玉华有一次又要排练《红色娘子军》,但指导员告诉她,这次适当加些新内容。玉华想不出来,就去找文涛。文涛负责另一出剧,正在舞台上监督排练的情况。玉华带着装就那么走了过去,一旁的工作人员,报幕员和灯光师都闪开让出一条道来让玉华通过,玉华笑笑,表示谢谢。玉华走到文涛身后不远处,看着文涛,看他指导演员排练的样子,专注认真。玉华很想笑。玉华喜欢认真的人,更喜欢认真的文涛。文涛认真或当真的时候,总会把眉头皱紧,玉华特别想抚平他的眉梢。

有人小声地说,涛哥,嫂子来了。文涛没有答应。玉华笑笑,摆摆手,意思是不要打扰他。

有人想上前提醒文涛一句,玉华拿眼睛把他们拽住,自己往文涛跟前走。

有人在后面唏嘘着,说嫂子这是要干嘛呢?

玉华站在文涛身后,不做声,就只是站着。旁边的人看了,都不解,想叫文涛一声却也不敢打扰,好像文涛正处于某个迷局,等待别人唤醒,但要知道,唤醒梦游者是有风险的,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你无法承受的。于是都约好了似的,都不做声,看看玉华到底要怎样。旁观者无疑是安全的。

玉华什么也没做,站在文涛身后就转过身,背对着他离开了。两个人的距离那么近,文涛竟然都没有发觉,没有识别出玉华身上的气味,淡淡的芳香,没能识别出两个人的身份密码,近在咫尺却从未回头。玉华很想欣赏文涛的专注和认真,但私心就是欣赏不起来,就是怨怼他。或许,玉华要花好久才能识别出这次怪行之后的隐喻。文涛和她,从来都是背对着,从来不曾当面对话过。也许从一开始,就是背对着,没有共同的起点,终点自然不敢有太多希冀。

玉华往回走,大家还是让条路给她通过。

玉华笑笑。

玉华一边走一边问大家,文涛最近很忙吗?有人回了声“是”,也有人替他说话,“涛哥忙完这阵子就好了,就不忙了。”意思很明确,到时候就可以多陪陪玉华嫂子了。玉华笑笑。又问,文涛和大家处得怎么样?有人说“还不错,涛哥就是严厉了点,不过待人嘛,那是没话说。”玉华笑笑,代文涛领受夸赞的意思。有人又补了句,说“花儿他,”玉华眼睛追过来,“花儿”一词把她硬生生拽了过来,“就是涛哥,他呀,待人没话说。男的女的老的小的都服他。”玉华又笑笑,这样啊。

这样的情形上演了很多次,玉华几乎要借助别人的信息,才能实现对文涛行踪的有效掌握。结婚一两年以来,丈夫文涛总是往外跑。有时候说是出差,一去半把月;有时候是提前好几个小时去单位,有时候要替组织置办器材道具,总结起来就是,文涛在家的时候越来越少。不过,玉华只是担心他,在外没人照顾,不如在家,在自己跟前,时时刻刻都能嘘寒问暖来得强。不过还好,丈夫文涛在外地的人缘特别好,女的管他叫“花儿”(文涛俊秀的缘故),男的就叫他哥、干爹(玉华讨厌“干爹”一词,文涛有那么老吗?!玉华否定的实质在于不肯把自己归于老一辈)。玉华每次去,哪哪文涛身边都有着一帮人,叫着玉华嫂子嫂子的。玉华觉得别人的称呼,才是文涛专属于她的证明,姓名这个东西,虽然属于你,但是从来都是别人用的多,你自己用的少。身份更是如此,玉华不光父母亲的好女儿,也是吴清华的扮演者,更是文涛的好妻子,以后还得做个好妈妈。这样的社会性角色,玉华从来不试图逃避,总是接受,也希望自己可以胜任。当然,玉华也希望文涛可以如此,至少试着去做。

可是文涛呢?婚姻对他而言,似乎只是合法性证明,证明自己是有家室的人,证明自己属于社会性男人,值得拥有一份属于普通男人的幸福。他很少考虑玉华,玉华把这解释为他专注于组织的事业,专注于无产阶级的伟大历史使命。但私下里,在只有玉华和文涛的场合,玉华问自己,我玉华呢?我玉华对他而言算什么?只是他心累时的寄托和港湾?还是他无处可去的接纳者,那个家又算什么?两年多的日子,对玉华而言,几乎就是在等待,没有希望的等待。文涛想回来便回来,回来便亲热,不高兴了闹脾气还得玉华来哄。

玉华只有一个,别人眼里的好嫂子;文涛却有无数个。一个文涛属于雅丽,其余的文涛被组织均分,被文涛的相识们均分,剩下的就归玉华。

“文涛他呀,在组织里,在外出公演剧目时,总是乐于为单位里的小伙子们帮忙,给饭钱、补袜子、刷鞋子什么的都有,对人很好很大方。”

玉华每次问及文涛的时候,别人都这么说。自然,那是别人眼中的文涛,不等于玉华心里的文涛,也不等于真实的文涛;现实就是这样,你一开始评价、命名或定义什么的时候,你就开始慢慢偏离它,可你总得认识这个世界啊不是,你得开始你作为人的行动来丰富你为人的内容。你当然可以通过无限逼近的方式,以此来求得和它几近相似的某些内容,但孰知,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差距始终在那里。也许文涛对外人很好,也许文涛对玉华不那么好,也许文涛对所有人都一样好,但因为每个人的感受不同,距离不同,文涛的关心的爱护也会随着距离的远近在逐渐减弱,或者加强,就像波的辐射。

文涛究竟是谁?玉华有时自己都糊涂了,都想当面问问文涛,问他,你是谁?眼睛里把文涛的形象也干脆一次性排除干净,把真实的文涛一点一点装进去,再重新认识文涛一次(在玉华以后的岁月里,这个愿望经常出来骚扰她)。问出文涛是谁?文涛现在成了谁?文涛有可能是谁?不可能是谁?文涛将会成为什么人?玉华知道,文涛是戏剧工作者,不是戏剧家;玉华也知道,文涛是组织的人,在外忙着排演剧目。玉华不知道,文涛在这个家庭建立的整个过程中,究竟是谁?起了什么作用?每次回到家,那种简单质朴的快乐(文涛在监督演员排练时的专注和认真)就会一下子消失不见了,只留给玉华一脸的茫然。吃饭、洗澡、上床睡觉,和玉华之间几乎不说话。玉华很想问,但想到或许是因为组织的事情不顺,文涛不高兴,也就不做声了,想着文涛心情好的时候自然会跟自己说,再来解释自己的行为,所以玉华不操心。但文涛的突变,还是让玉华摸不着头脑,有时也不免怀疑是否自己哪儿对他不好让他生气了?还是自己的菜烧的不好让他恶心了?玉华偶尔去问他,他摇摇头,说不干你的事,你去睡觉吧。玉华“哦”了一声,就睡觉去了。后来,文涛回家甚至和不和玉华睡在一起,在另外一间卧室里独眠,玉华有时半夜过去,还被他抱回来。

玉华不说话,吃饭的时候眼睛也不看他。

文涛也不做声。

玉华后来跟姐姐玉珍提到此事,当然只是随口一提,姐姐立马不高兴起来,眉毛凑到一起先骂文涛,再商量对策,“文涛这家伙,看来和别的男人都一个样。”玉华不好意思地笑笑,替文涛难堪,“玉华,”玉珍换了个腔调,“你不要担心,姐姐帮你,文涛这小子,要是敢把你怎么样,我就把他怎么样。”玉华笑笑,瘆的慌的笑。

在姐姐的暗示下,玉华开始看书。

书,不算什么好书;看,其实是偷偷地看,一点点揣摩其中的门道。书是姐姐玉珍拿来的,吩咐玉华小心藏好。玉华笑笑,偷偷地问姐姐,你是从哪儿弄来的这本书?姐姐笑笑,这世上哪里有真用心,却办不成的事呢。玉华笑笑,暗暗佩服姐姐的才能,把姐姐的另一半话也解读了出来,只要玉华用心,文涛不敢真拿你怎么样。你不是怀疑文涛的心思不足在你身上吗?没关系,想着法儿再把文涛的注意力牵到你身上就是。

玉华笑笑,点点头。

姐姐把手直摆,嘴上还交待着,玉华你现在别急着谢你姐我,等到起了效果再告诉我。我等你的好消息。

玉华一愣,效果?然后思索开,自己主动把脸涨红。

玉华到家,把书藏在秘密角落,几本书的夹缝中,因此不易看出。文涛不常回来,也很少有人来玉华家串门,但玉华还是怕,生怕文涛看见,生怕自己会被他说一通。玉华看了书才知道,紧张也有可能导致性生活失败,丈夫可能是太过于紧张,所以她从不主动要求他。她唯一敢做的就是半夜里趁着睡劲挠丈夫文涛的被子,说“我想要了。”每次丈夫文涛都说“试试”但是每次都失败了。失败了,玉华就一个人转过身去,男人这时候需要安慰,却不能安慰,征服不了女人的男人,算什么男人?

这样的努力费了好些时间,把春夏秋冬都熬了好几遍。

冬天,晚上,天寒。玉华把脚伸进丈夫文涛的被窝里,玉华的脚很冷,丈夫文涛触电似的弹起来,掉下床去,起来接着睡,玉华也不好多说什么;再后来,文涛睡熟了,掉到梦中,玉华拿手臂搭到了丈夫文涛身上,却还是会被狠狠甩开。玉华直以为丈夫文涛做恶梦了,她小心安慰着,安慰着文涛,也安慰自己。玉华觉得,这么多年,她似乎从来是和自己的安慰一起过日子,而非文涛。

春天,猫儿发情,玉华也懒懒的想要发情。家里养的猫咪都产崽了,可是玉华的肚子还是没有任何动静。母亲和姐姐都来了好几趟,催问玉华什么时候修成正果(当然是姐姐玉珍的话,母亲的语言没这么俚俗、这么生动),看起来,她们俩比玉华还要着急。又是嘴上催又是找医生开补药的。可是玉华的肚子还是平的。“男人到底行不行”的问题都被姐姐提上议事议程了。玉华红着个脸不答应。姐姐笑笑。

夏天,蛙鸣,蝉唤,白天热,夜里确很凉爽。文涛和玉华两个人睡觉都是裸着的,可文涛就是不往玉华这边过来,有时候偏要往另一个屋子里跑。玉华一个人睡在床上,望着天花板出神,偶尔会和文涛辩论一两句,偶尔会嚷着叫一两声,问文涛过不过来,声音是独属于秋天的凄厉,文涛不做声,玉华知道他不会来了。没错,自己想要个孩子,想做个母亲,自己毕竟老大不小了,到了一定年龄产子是有危险的,这是内在原因;外部因素呢,家里人催得紧,谁都希望文涛和玉华婚姻美满,没有孩子怎么圆满?玉华笑笑,很难过的笑。玉华转念一想,对着墙壁问道,文涛,难道你姐姐林文荃不催促你吗?你不着急做爸爸吗?文涛半是睡着半是醒着的和玉华答话。自己还年轻,目前事业最为要紧,自己的剧本还在打磨中呢,不想因为孩子牵绊住自己的事业,如果玉华想生,自己做主就是。玉华笑笑,一个人怎么行。于是便过去了。玉华似乎习惯了顺从文涛。无赖一般的文涛。

秋天来了,山上的树叶都红了,玉华在姐姐的建议下,邀请文涛上山游玩,文涛答应了。毕竟不能什么都是自己做主,偶尔实行民主也是必要的。姐姐甚至给玉华出了“野合”的主意,玉华起初不答应,但想着或许可以一试,不自觉把头点点。但是始终不敢主动做出,怕被文涛视为奸邪妖孽影响不好,万一给人发现更是难堪,只好咬咬牙作罢。要是文涛问她一声,玉华,你从哪儿学到的这一招,玉华指定会羞死。

冬天又来了,风把窗户刺得咕咕直叫唤,叫着疼。文涛不在家,忙着文工团的事,赶着给国家干部们准备新春演出。玉华就一个人在家,在家里的走廊里拨弄炉子烧水、煮饭什么的,偶尔也看书,把时间一点点打发,快到年下的时候,终于把外出出差的文涛盼了回来。回来之后,文涛很高兴的样子,玉华趁势提出自己还是想要个孩子。文涛说自己的事业不顺,暂时没有那个心情。玉华只“哎”了一声。

年很快便到了,两个人很省检地过个年,然后陪着玉华回娘家(文涛不敢不和玉华一起回家,玉华的父亲虽在文革中被打倒,好歹做过将军,眉宇间还是动不动要把人毙了的神态)。玉华也觉得好。姐姐玉珍提前得了消息,也说好,毕竟,这个机会难得,趁机把话摊开到桌面上,毕竟两个人都老大不小了,赶紧要个孩子再说,省得以后老了无依无靠。玉华一恼,你说谁老了无依无靠呢?玉珍直打嘴,说我自己行了吧。玉华笑笑。

玉华认为自己一直没告诉文涛,结婚一两年,家里人一直催促她赶紧生个孩子(玉华有时候回家诉说,姐姐后来说文涛可能外面有人,要求玉华当心点,后来提出生个孩子稳定二人的婚姻关系就好,一切都好办了)。其实玉华说过。家人的催逼,玉华百般为难,但还是跟丈夫文涛商量着想要个孩子,直说是父亲的意思,文涛最终答应了。文涛或许有着自己的考量,但玉华不知道。玉华只以为文涛是爱着自己、迁就着自己的缘故,她不停地给丈夫买补药、补品(当然都是偷偷的),想把他的身体养的壮实些,平日里也是甜得跟蜜似的。但是没有性还是一个大问题。结婚一年后,她仍然没有任何******,她想责怪文涛没有好好教教她、引导她。为此,她请教过姐姐玉珍,“这个不要人教,是人生下来就会。”姐姐一副很是不屑的表情,玉华却从中读出了神秘,和猥亵。

他们,玉华和文涛们(集合概念而非普遍概念),其实还是有着心理障碍,因为那是一个禁欲的年代,有关“性”的话题全部隐藏,社会上只有圣女圣母(当然不是江青),连江姐都成了太平公主,没有女人的模样;更何况,为了江姐的独身一人和圣洁的形象,她的丈夫也因为有事出去,从来没有上场,在样板戏《沙家浜》里几乎就没有出过场。玉华只好做丈夫文涛的工作,先把作为将军的父亲搬出来,再说一切都是为了革命,我们总是要有革命的接班人才好,你看,反革命势力如此猖獗。文涛想想,也是就应允了。玉华其实也不知道,究竟是哪一个原因起了作用。好在起作用就行,至于具体哪一个起作用不重要了,就如同那个包子的例子,你到包子铺吃包子,吃了七个包子才真觉得饱了,你归功于第七个似乎不那么合适,前面的六个,其实都可能成为第七个。

这一夜,来得迟、来得晚,不过还是来了。

玉华这一天,总算又有了把自己打扮一番的心情,其实就是把头发稍稍摆弄,使其不至于太乱就是。玉华知道,文涛他今天晚上回家。玉华早早地把身子洗了,和文涛说好了,今夜是个受孕的好日子(她也不知道自己哪儿来的自信)。晚上,玉华躺在床上,文涛洗完澡后也走了过来,身上一件衣服都没搭。玉华把被子掀起,把一个赤裸裸来去无牵挂的自己摆在文涛跟前、眼下、身下;玉华看着他,看着他一步步走向自己,看着他把枕头搁在玉华头下,也搁在玉华的臀下;他站直了身体,像山峰一样挺拔,胸上一团黑色的毛发往下垂,像一头野兽。不过,他的动作从来都是温柔的,玉华从来没怎么觉着痛,但该呼喊的时候玉华还是没客气;玉华看着文涛,脸扭曲变形也顾不得了,直说我还想要。文涛笑笑,意思是好的,你要我给你就是。说着,文涛运动起身子来,一起一伏,有时贴得玉华很近,有时离玉华很远,不过还是被玉华的声音给拽了过来。屋子里的灯光很好,很暗,玉华和文涛只能彼此看见一个虚无的轮廓,这就方便他们各自抛出一个不认识的自己,来进行这场荒唐的、但必要的造人运动,实现种的繁衍。

文涛呼哧呼哧,然后就躺下了。

玉华闭着眼睛,也睡了。两个人约好了似的,谁也不多说话。玉华翻翻身,却不敢看文涛,怕出来一个她不认识的文涛,爱好文学为人亲和的文涛之外的文涛。玉华直到这时候才觉得,这个行为本身就是脏的,脏的目的,脏的行为,脏的结果,彻头彻尾的脏。自己呢?也是一身的脏。第二天一早,玉华就把自己洗了个遍。

——我在人海中找你、呼唤着你的名字,你却从来没有答应。

——那一天,我走过你的身旁,停下,眼睛把你快速行走的脚步拽住,问你,你是她吧?你笑笑,点点头。

——后来,我们便认识了。

——也许,对有的人来说,即使行动一万次还是一样的结果,但对某些人来说,一次就够了,一次就可以达到自己想要的结果。

玉华在造人运动之后,终于怀孕了。

文涛也可以继续他长期在外的漂泊之旅了。

但文涛,你真的就那么潇洒吗?

玉华不相信。

还有,文涛,你真以为自己是风筝,可以蓝天之下任意非吗?

玉华也不相信,更何况,玉华现在,手里握有风筝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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