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我表哥来了,表哥是从城里来的。表哥在吃我母亲烙的韭菜饼时,就像刚刚挣扎过旱季的非洲草原上的野兽欣喜而狂野,表哥的吃相让母亲自豪地抿着嘴笑了。在表哥一口气消灭掉三个十五的月亮一样又圆又大酥软鲜嫩的韭菜饼时,母亲问,李子,你妈妈头疼病好了吗?我的叫李子的表哥头也不抬地说,好,好。母亲又笑了,母亲说,李子,你慢慢吃,姨烙了好多呢。表哥又说,好。母亲说,好什么呢?表哥说,韭菜饼好,韭菜饼好吃啊……
母亲烙的韭菜饼的确好吃。虽然那时我们很穷,但这并不影响我们吃韭菜饼,特别是韭菜,根本不用去买或者像掂量永远只占据缸底的那点白面一样瞻前顾后。父亲特地在我家门口的空地上开辟了一个小型的菜园地,里面从没少过绿油油、鲜亮亮、胖嘟嘟,摇头晃脑长势不错的韭菜。
母亲的韭菜饼原料非常简单,当你把烫烫的韭菜饼急不可耐又吸着气迅速从左手倒进右手又从右手递给左手,终于乘机猛得咬上一口时,你会发现让你满口溢香大快朵颐的饼子里不过是清一色的韭菜或者偶尔集团军的旗帜一样点缀在韭菜丛里的星星点点的蛋白和蛋黄。不过这已经足够使在童年岁月里面黄肌瘦营养不良的我们感觉到吃在天堂里了。是啊,就连城里来的生活富足的李子表哥都吃得一塌糊涂没有了城里相,我们再去争辩我们多么温文尔雅还有什么用呢?
母亲的韭菜饼从来都不是我们一家人闭起门来享用的,在偶尔吃上一顿韭菜饼时,母亲总是首先想到我瘫痪在床的祖母,瞎眼的光棍二叔,还有村里从小就沦为孤儿的天天。天天有一段时间出去流浪了,在他从家乡人眼里踪影全无了五年后,天天又出现在村人的生活里。已经比较高大的天天在春暖花开日头明亮的季节里依然穿着前后掉“花”(棉絮)的破棉袄,头发都打成结了,乱七八糟的垂挂下来,像极了村里到处可见的柴垛。天天被母亲发现的当天正在一镐一镐的试图在村西的大沟坡上开出一条路来,母亲当时眼眶就潮湿了,母亲想天天真可怜,天天心眼儿真好,开出一条路来,老少爷们儿推车挑担就省老鼻子劲呢。母亲当下就回家了,然后割了一把门前菜园里的嫩韭菜,开始忙起来。当父亲把天天找回来时天天已经在父亲的陪伴下在村东的水库里洗了个干干净净,父亲又给天天理了发,母亲找出一身我穿过的衣服给天天换上,焕然一新的天天接着被命令坐下来敞开肚子和我们一起吃鲜香无比的韭菜饼。天天吃着吃着泪就吧嗒吧嗒滴在碗里,母亲说,孩子,你吃尽管吃。母亲这么好的一个人,那天还是遇到了撕心裂肺痛不欲生的大事。那天村长突然找到了父亲。村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村长阴郁着脸说,他叔,老大在外头摔了一下你去看看吧。父亲的脑袋嗡一下就大了,父亲使劲摇摇头想使自己清醒清醒或者保持镇定,但父亲还是毫无目标地抓住了一棵小柳树蹲了下去。老大就是我大哥,我大哥那天在一口气吃了母亲烙的七个韭菜饼后背起行囊到外地打工去了,大哥上学不行悟性不高又没手艺,只好出去给别人扔砖递瓦盖大楼了。父亲没有告诉母亲就一个人匆匆去见我大哥,没白没黑坐了两天火车和汽车后父亲见到了躺在棺材里的我虎背熊腰脸色苍白的大哥。父亲不知道母亲是怎么知道这个事情并尾随其后神不知鬼不觉地来的,母亲一下子就面条一样软在了棺材旁,她肩上的包袱噗地跌在地上,像一声沉重的叹息。母亲稍稍清醒过来就冲到了我大哥睡着的棺材旁,手忙脚乱的摸出不知什么时候烙好的韭菜饼,一个劲往我大哥嘴里塞,哭着说,吃啊,你吃啊,孩子,你不是最爱吃娘的韭菜饼吗?你,你怎么不吃啊……呜呜……旁边的人都抹着泪,父亲把母亲拖开了。
后来,日子好了,我们也都带着母亲韭菜饼的回忆走向远离父母的天南海北了。两位老人还在乡下侍弄着两亩薄地,父亲在菜园里种了大片大片的韭菜,父亲和母亲已经很少吃韭菜饼了,虽然现在的白面多得让虫子在里面撒欢。父亲把割下的韭菜一斤一斤送给了左邻右舍,父亲一次又一次重复着说,这韭菜嫩着呢,尝尝,尝尝吧。
前一段时间我把母亲接到城里自己的家,母亲一进门就打听卖菜的在哪里?中午我们回家吃饭的时候就看见了桌上我再熟悉不过的韭菜饼,母亲欣慰自豪地看着我、媳妇和我儿子的脸,目光里是一种督促和鼓励,我抓起一个却怎么也吃不出当年的味道,最后勉强吃了两个,我儿子那家伙根本不管别人的感受,咬了一口就像吃了毒药似的把剩下的扔掉找零食去了,我媳妇文雅一些,但也是皱着眉吃下去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和自豪不知何时变成了尴尬和迷茫,我和媳妇急忙抢着说,好吃,真好吃啊。
第二天,母亲就非要回家,母亲是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失落和疑惑走的。媳妇说,回去也好,家里有永远爱吃娘韭菜饼的人啊……
不知怎的,我的泪就流下来了。
(原载《农村大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