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把在乡下独居的父亲接到城里的小家后，妻子的脸就一直没有放晴。他也不好说什么，本来一家三口住着不足四十平方的老式楼房，就够逼仄的了，再添一个老人，白天都去上班还好说，到了晚上，谁说梦话满屋子都会听得一清二楚，要多别扭有多别扭。所以，他任妻子沉了脸，不去和她计较。
这样，别别扭扭过了一星期。一天上午，父亲突然喜滋滋地对他说：“孩子，我在外面找了份工作，半夜要起床上班，咱楼下不是有间储藏室吗？我住那儿，免得半夜叮叮当当的，让你们睡不好觉。”他听了心里顿时酸酸的，拉住父亲的手说：“爹，谁让你找活干了？你都快七十的人了，我不许你出去干活。”父亲拍拍胸脯说：“放心，爹身子骨硬着呢，再说，只是一个看仓库的活，不累。”他想了想又说：“可是，爹，你住储藏室，街坊邻居知道了还不用唾沫把我淹死啊？”父亲摇摇头说：“我只是在那里睡睡觉，别人不会说闲话的……”
他把父亲的想法和妻子说了，妻子倒是挺乐意，说：“这样也好，你爹和咱们都方便嘛，唉，你爹的呼噜打雷似的，真让人受不了。”
他特意请了一上午假，把储藏室里面乱七八糟的东西整理到一角，又用报纸糊好了斑驳的墙面，然后，紧挨小窗户放下一张单人床，床头边上是一个过去用过的茶几，现在他又扫上了一层清漆，油光光的。父亲看着自己的“新居”，高兴地在床上坐下来，一会儿用布满青筋的手抚抚新床单，一会儿又看看色彩缤纷的报纸，不住地点头。看着父亲心满意足的样子，他心里却碰倒了五味瓶般很不是滋味。
父亲除了上楼吃饭，到几百米远的小学校接送孙子读书外，基本上都是呆在自己的小屋里。他也从不去打扰父亲，他知道父亲上夜班，更需要好好休息。
大约过了半个月，孙子的生日到了，爷爷不但给孙子买了个大大的蛋糕，还给他买回了最喜欢的绘着“喜羊羊”笑脸的书包。把孙子乐得直抱了爷爷皱纹密布的脸叭叭地亲。他悄悄地问父亲：“哪来的钱？”父亲说：“傻儿子，你爹现在有工资了啊。”
又过了一些天，父亲又塞给他两百块钱说：“添上这点钱，给孩子他妈买件像样的衣服穿吧，她不嫌弃咱穷，嫁了咱，风里雨里，挺不容易的。”他艰难地笑笑说：“爹，别这样，你起早贪黑挣点钱也挺累，留着自己用吧。”父亲就板下脸说：“只要你俩好，比什么都好……”
妻子也渐渐改变了对公爹的看法，脸上也有了笑容，有时候会去买些排骨炖了，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围在一起，很幸福地吃着。
一天夜里，风很大，天气阴沉沉的。他去参加一个同学聚会，先喝酒，后唱歌，当出租车把他送到街口的时候，已近午夜。他从车上醉眼朦胧地走下来，无意间看到昏黄的路灯下，一个老头正弯着腰用铁钩子在一排垃圾桶里认真地翻捡着饮料瓶、碎铁皮、方便袋……那个熟悉的影子像一根刺倏地就刺中了他的双眼。在凄凄冷风中，他使劲揉揉眼睛，是啊，那不正是自己的父亲吗？！原来，父亲根本没有工作，他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出来捡破烂，是在用满是爱意的“谎言”骗他啊！那一刻，他想冲上去抱住父亲，拉他回家，可是他再也迈不动滞重的步子，眼泪无声地爬了一脸。
他跌跌撞撞地赶到楼下打开储藏室，扭亮电灯。父亲住进三个月以来，他第一次闯进了父亲的空间：小床周围堆满了各种塑料瓶、旧报纸、破铜烂铁……
他抹着眼泪，斜倚在父亲的床上，他要像小时候一样等父亲“下班”回家……
（原载《中国国土资源报》《山西老年》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