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往事
罗布沙漠曾有过一条神秘的无名河。提起与这条小河有关的往事,离不开两个名字: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罗布人奥尔得克。
1876年秋冬之际,俄国探险家普尔热瓦尔斯基来到罗布荒原。他此行引起了罗布泊位置之争,并首次报道了罗布荒原的野生动物新疆虎、野骆驼。通过他,人们知道当地土著叫做罗布人,他曾受到罗布人酋长的接待。1899年,来塔里木河下游考察的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临时雇罗布人奥尔得克作了驼夫。“奥尔得克”含义是野鸭子。1900年多风的春季,赫定由北向南穿越罗布荒原。3月29日,大风中迷途的奥尔得克闯入了从历史隐退十几个世纪的楼兰遗址,直接导致1901年发现著名的楼兰古城。赫定回国了,分手时他许诺“我会回到罗布泊来”。
楼兰文明的再发现使奥尔得克重新认识了早已无人定居的罗布荒原。一有闲暇他就在荒原进出,打听古老往事,寻找人类遗迹。1908年前后的某一天,在沙漠跋涉的奥尔得克看见一条无水的古河床。越过干河,他走上一个差不多有篮球场大的沙包。他本意不过是临时找个地方休息,等看清所处环境,便如同进入了另一个世界:这不是普通沙包,不是由死胡杨、枯红柳盘踞的制高点,这是他一生中从未见过的气势恢弘的陵墓。上百根四五米高的木柱挺立在苍穹下,涂着红色涂料的壁板、精美的日用物品,与数不清的棺板、木乃伊胶结在一起,走着都绊腿……对世代生长于斯的罗布人来说,这“沙包”上的一切都似曾相识,但又从未真正目睹。干尸保存得太完好了,看上去如同横七竖八的丝路旅人正在避风处小憩。最著名的一具木乃伊是个美貌的年轻姑娘。睡梦中千年未醒的她竟露齿一笑,也许是憧憬着她不再拥有的明天……
发现了一个“有一千口棺材的小山”的消息在罗布人中不胫而走。那奇异沙包被叫做“奥尔得克的古墓”。事实上,楼兰古城不是、而这地方才是奥尔得克真正意义上的发现!由于楼兰古城重显于世,奥尔得克名著史册;可闯入小河岸边墓地,则是由奥尔得克本人写在西域探险史上的独立章节。
……1934年酷热的夏天,赫定果然又回到罗布荒原。听奥尔得克讲述了自己的发现,赫定让他带领瑞典考古学家沃尔克·贝格曼去寻找这个古墓。开始他们一直在走冤枉路,一无所获。伴随罗布泊北返,与当年相比不但水系发生巨大变化,罗布沙漠也面目全非。在奥尔得克指明的方向上,竟出现了一条水流迟缓的河。河两岸没有植被,没有牧人的茅棚,甚至谁也不知道它的名字,贝格曼随口叫它“小河”。一天傍晚,探险队在小河岸边宿营,就着夕阳的余晖,奥尔得克在营地东北方又与那个沙包“重逢”。从此,“小河”竟成了罗布沙漠引人注目的去处。按考古惯例,将沙包编号为“小河5号墓地”。
斯文·赫定与贝格曼离去了。奥尔得克被遗忘了。再现人间的小河和它两岸的古老文明,又隐匿在沙漠深处。
下篇:现在
“小河”并没有“离开”罗布沙漠。
传说中“小河古墓”是幽灵聚会之区,在沙漠穿行的人避若蛇蝎。人们甚至相传那个沙包会“隐身术”,心怀叵测的人只要走近,就雨雾大作。而奥尔得克和贝格曼历尽磨难寻找“小河古墓”的远征,成了人鬼两界的一次较量。
1984年,我结识了与世纪同龄的罗布老人塔依尔。可惜我当时并不知道,1934年他便是小河探险队的成员。1992年初夏。在若羌县米兰镇与罗布老人访谈时,老人们由塔依尔的去世,谈到了奥尔得克,谈到发现“小河古墓”的往事。从此小河就进入了我的生活。
1992年10月中瑞联合组织的塔克拉玛干探险考察结束后,我和新疆人民出版社开始筹划翻译贝格曼所写的以小河为主题的《新疆考古记》和《考古探险手记》。
1998年10月。我踏上寻找小河的路途。
我们离开塔里木河下游古驿阿拉干进入了罗布沙漠。在距“奥尔得克的古墓”直线距离只有20公里左右的地方,车出了毛病。我们只有一辆沙漠车,而单车远行沙漠的确危险。只好返回阿拉干。
从1996年起我一直设法确认“奥尔得克古墓”的经纬度,而且有了决定性的突破。20世纪,随河流“摆动”塔里木河下游的地名并不固定,但阿拉干这个地点始终如一。我找到阿拉干区域的航拍地图,在这种比例的图上,一个沙包,一丛古木,都“记录在案”。然后,我将贝格曼1934年画的寻找“小河古墓”的路线图的阿拉干区域放大到与航拍地图比例一致。再用大头针将这两个相隔20多年绘制的地图的一个点(即阿拉干)钉住,这样,1934年波涛涌动的、活着的小河,就重叠在航拍图上了。这个对照比较不但证实直到1958年小河中还有水,而且使那个“有一千口棺材的沙包”——“小河5号墓地”清楚地显现出具体位置。这次出发前,我在地图上标定了我们的营地,按预想营地距古墓有纬度两分之距。从营地前往沙包途中,我们将以扇形对河岸作一次“扫描”。后来的实测证明,1998年我推定的经纬度有600耀1100米的误差。而“小河5号墓地”所在的沙包在一两公里之外不用望远镜也能清清楚楚地看到。
即便如此,1998年10月还是失败了!沙漠车折头返回时,我最后上了车。在想象中,我已经看见了那个神奇墓地高达四五米的立柱之林……
2001年1月4日。沙漠车驶离古驿阿拉干,再次进入罗布沙漠。动身不久,罗布沙漠竟罕见地下起雪。
……出发三个多小时了。在企盼中,阴沉的天宇之下出现了一个立满高大木柱的沙包。车停了。我匆忙跳了下来,痴迷地与那神奇的沙包对视。我们已经来到了奥尔得克的惊世发现之地。降雪使大地披上白色风衣,沙包上一支支擎天立地的柱子仿佛上苍发出的惊叹,沙漠车辙迹则在雪野画下了一个巨大问号。“奥尔得克的古墓”由小河陪伴,就这样静静屹立在沙原,等候我们的到来。
我在辉煌的木柱之林徘徊。墓地看上去杂乱无章,但只要稍微留心,就会发现实际上它是精心构筑的,有严格秩序。主要的墓葬分为两级,但两级全是朝向东方。在奥尔得克刚刚发现墓地时,沙包上还有房屋一类的地面建筑,而且木料全经过精细加工,木柱有7耀11个侧面,并有一层红色涂料(据我观察,除红色也还有白色的涂料)。墓地地面枯骨多于木乃伊,但毫无疑问沙包之中应该掩埋着数以百计的木乃伊。我长久地停留在一具为浮沙浅浅掩埋的枯骨前。时间恍若倒退了66年。1934年贝格曼终于踏上这个沙包时,一具年轻姑娘的遗体仿佛在阳光之下睡着了,脸上浮现着神秘诱人的微笑。这“东方的蒙娜丽莎”就是中了魔咒沉沉睡去的“睡美人”?难道她已经预知时隔数千年,将由“不速之客”把她从梦境中唤起?可当我来到她栖身之地时,长眠不醒的美丽姑娘已成枯骨,她望穿秋水,双齿微张,似乎急于向我倾吐衷情。那一扇扇巨大木桨形标志,用千年古树制成,但上面未著一字——它留有足够的空间让后来者驰骋想象。那如林的巨大木柱显然埋得并不深,在罗布荒原强烈的风沙中,怎么能够保持直立数千年不倒的呢?进一步的问题是:费这么大力气树立的木柱起什么作用?它支撑不住重物。显然,它并非为此而立。联想到1980年中国考古学家们在孔雀河古岸发现的著名“太阳墓地”,联想到“胡杨生长千年,死后直立千年而不倒,倒地千年而不朽”的塔里木的古老传说,古楼兰人难道是用这种方式来表达让先人遗体千年不朽的愿望吗?
黄昏,我们动身返回阿拉干营地。我恋恋不舍地回望“小河古墓”。我还会回到这“有一千口棺材的沙包”来。因为小河秘境刚刚为我们打开了解读楼兰文明之谜的书卷。
我为《新疆考古记》写的长篇序言中曾推想:时隐时现的神秘小河可能是一条楼兰王国时期的运河;“奥尔得克的古墓”从规格看应该是楼兰上层人物的陵墓,也许就是楼兰王陵。塔里木河与孔雀河两大流域之间的小河,是楼兰文明的发轫之地……我们已经找到这罗布沙漠的秘境,离就此得出科学的结论分明为时不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