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写以上的怪题目，招数是从凤姐那儿学的。话说网络红人凤姐（罗玉凤），2010年在上海陆家嘴以“征婚启事”导致网络火爆了一阵子。后来，她移民美国去了，去年11月，再度以征婚传单走红。凤姐的炒作并不难学，要诀在贼大胆，不极端的话不说，说必雷死人，什么“我9岁博览群书，20岁达到顶峰。我现在都是看社会人文类的书，例如《知音》、《故事会》……往前推三百年，往后推三百年，总共六百年没有人超过我。”“博览”的凤姐可能不知道李敖，李敖自称：“五十年来和五百年内，中国人写白话文的前三名是李敖、李敖、李敖。”若知道，她的“前三百年”一定加倍，并把名字重复五次以上。我感兴趣的不是凤姐，而是那篇被频繁转载和点击的网文，它的题目是《凤姐沦为洗脚妹》，虽然为数不少的跟贴称赞凤姐终于“务实”，但没有人把题目改动。看来，凤姐的“沦”是板上钉钉了。
于是，我发出疑问：当洗脚妹，“沦”哪门子呢？即使按世俗的“贵贱”分类，凤姐从前在陆家嘴某超市当收款员，如今替洋鬼子们修脚，地位应无大的落差，说是“平调”应是稳健的。如果以昔年上海租界“西崽”的眼光，则简直是抬举—他们遭红须绿眼的巡捕踢屁股，美其名曰“吃洋火腿”。以平常心观之，凭合法、正当的手段自食其力，俯仰不愧，绝对不下贱。何况，喝过洋水以后的洗脚妹，思想非但没有下沉，反而略有提升。从前她开出的择婿条件一共七条，什么“必须为北京大学或清华大学硕士毕业生。必须本科硕士连读，中途无跳级，不留级，不转校。在外参加工作后再回校读书者免。必须为经济学专业毕业。非经济学专业毕业则必须精通经济学。或对经济学有浓厚的兴趣。必须具备国际视野，但是无长期定居国外甚至移民的打算。身高176—183左右。长得越帅越好……”现在呢，“我决定把征婚标准降到只要有车有房就可以了。”大言炎炎的本色未改，但比较贴近现实一些。至于她说，“在美国，这些东西（指房子和车子）20万就能买到。我一个洗脚妹干几年都能挣下来。”则要具体分析，洗洋鬼子的脚即使收费较高，但几年内税后收入达20万美元，谈何容易？而况，300美元的×手车是车，10万美元的保时捷也是；房子，在犯罪率高的地方，白捡也有，只要不怕赔上性命。
上面所述，要旨是否定凤姐“沦落”一说。但我的本意不是讨凤姐喜欢，进而当入幕之宾。好在，若凤姐看到，谅不会反感，有人议论她，翻炒她，她就赢定了。
二
从网络上众口一致的“凤姐沦落”说，想到国人的传统痼疾：职业歧视。在凤姐兢兢业业地替人洗脚的美国，种族歧视的风气已日渐式微，而职业歧视从来就不普遍。西方主流社会认为，以“白领”、“蓝领”分贵贱，是修养不足，品格有亏的表现。在餐馆，即使食客看不起侍应生，也不敢公然侮辱，那是会遭到一致的谴责的。在中国却不同，国人的价值观似乎实行“双轨制”。一方面，按职务高低与财产多寡分出“社会地位”的等级，一如改革开放前以过时的“经济地位”划线，从而掀起一波波旨在制造仇恨的阶级斗争。另一方面，一部分人即使不方便，不好意思，不敢公开表达，但坚持以“品格”为评价标准。坚守道德底线，揭露罪恶，宁可战死冤死的人，默默无闻地奉献于社会的人，为了绝大多数人的长远利益敢于说真话，敢于捍卫真理，为公平与正义争取存在权利的人，廉洁奉公的人，不管处于什么社会地位，都获得尊重，爱戴，传颂。“好人”中的杰出部分，成为铭刻于人心的不朽丰碑。如果是位高权重者，那是国家之幸，他的高风亮节使当代人乃至后代获益；如果他处于底层，那也是社会之福，他的嘉言懿行给人寰带来希望，一似星辰在漆黑的穹窿上凿洞。
以良知为尺度，“当科长沦为处长”不是违反常识的凤姐式题目。如果这位科长，把贪污受贿得来的钱拿去买处长一职，那么，这高升难道不是可悲的堕落？可以预见，他沿着这条黑路一路升上去，每“上”一级都使灵魂“下”一层地狱，原罪加深一重。居高位，享特权，精神却沦陷在无边的黑暗。而且可以肯定，他不会快乐，为了亏心事做得太多，多年来攀爬，一路清除对手，疯狂敛财以应付下一次升官或潜逃海外的开销。如果一个副教授，凭着剽窃的论文，加上给有力者送大礼，终于获得正教授的职称，由于他的晋升丧失程序正义，所以，下“此公沦为正教授”的结论并无不当。如果一个出道之初作风正派的商人，后来发财心切，为打倒竞争对手，实现垄断，栽赃陷害，贿赂公行，无所不用其极。老实百姓说，这位在路上飙法拉利的暴发户，不幸沦为本地首富，难道不也恰如其分？
基于同样理由，如果一个投考公务员的青年，拒绝作弊，不给评分者塞红包，终于落选；如果一个很有前途的演员，拒绝潜规则，洁身自爱，由此被“踢”出银幕或者舞台；如果一个老板，拒绝生产假劣商品，因之受同行以及获得不法商户好处的官员封杀，因此破产；如果一个官员，拒绝和腐败的同僚合流，因此遭受陷害，终被革职；如果一个把摔倒的老人送进医院的陌生人，遭到敲诈，又被怀偏见的法官以“不把人家撞了怎么会救人”为理由判他败诉，他不得不赔钱。这些个案，恰似大片芦苇，在狂风袭击下，以一面倒来自保，坚持独立思考而拒绝弯腰的一根却被摧折，按“约定俗成”的说法，都是“不识时务”，“脑袋进水”，“死牛一边颈”。可是，人心里另有一杆秤，称出良知的分量，风骨的价值。功利上的暂时失败，恰恰是善的赞歌，正气的上升，理想主义的凯旋。
三
想起英国经典作家史蒂文森一段沉痛的名言：“……处处都有一些美德，有些是人们自己爱惜、保存下来的，有些是人们假意扮演的；处处都有一些思想上行动上的纯洁；处处都有人类的无效的善良标识……在各种各样失败的情形下，没有希望，得不到援助，得不到感谢，然而仍旧默默无闻地战斗着；美德是注定失败的，然而仍旧挣扎着，在妓院里或者在绞台上，拉紧着一块荣誉的破布，他们灵魂里一点仅存的珍宝，不肯撒手！”（《尘埃与黑影》）
又想起北岛的诗句：“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前一句以千年青史以及世道人心作出无数次证明，后一句则被现实每天每时地作出印证。我们的神圣责任是：让高尚成为所有幸存的高尚者手中无往不胜的“通行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