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伊始,哀思绵绵。“D日”50周年的盛大纪念活动如火如荼。世人的目光集中在诺曼底。元首聚会,老兵聚首,回忆聚集。在这与德国法西斯的殊死决战中起着关键作用的海滩上,电视屏幕一次又一次地展开十字架墓地的鸟瞰图,那是9千多名美军的埋骨之所。他们在血战中捐躯,一去兮不复还。9千多个十字架,密密地、极工整地排列着,一如检阅台下最为训练有素的士兵队列。海天何蔚蓝!草地何碧绿!每一个十字架的旁侧,今天都添上了一面星条旗。风起旗飘,一如亡魂挥动的手臂,雪白的十字架啊!
我记起了台湾诗人罗门关于麦坚利堡的两首名诗。头一首写于1960年,诗人第一次到菲律宾马尼拉城郊,凭吊第二次大战中牺牲的美军的墓地麦坚利堡,7万座大理石十字架,令他诗心震撼,遂成名篇。29年后,他重履旧地,恰逢大风雨,他写了一首《一直躺在血里的麦坚利堡》。比少作更见沉郁和凝重。他在诗中问:“风雨中的天空/暗成一块黑板/你用数不尽的十字架/写下那么多加号/究竟要把世界加到哪里去?”诗人慨叹:“炮弹炸弹加上血等于死亡/炮声哭声加上嘶喊等于死亡/祈求哀祷加上安息等于死亡/史密斯威廉斯加上乔治都等于死亡”。
诺曼底的十字架与麦坚利堡的十字架,数目有多寡之别,但其为美国英烈则一。它们在做着同一种加法。50年后的今日,当年参加这些战役的老兵,在原地重温战争风云时,风雨交加亦如往日。
逝者已矣,十字架仍在。十字架的加法是怎样的一种加法?重游旧地时的罗门,已经成熟。他有感于游客们对惨烈无比的战争的淡忘,笔下不乏对世情的嘲讽:“她们的胸部腰部与臀部/怎会摆动到太平洋海底起伏的坟园上来/既然她们自粉盒中白出来的脸/已白过了十字架/从快速摄影机中/取出来的那部历史/也只拿来当旅游风景看”。对诗人睿智的诗句,我向来是击节赞叹的,但是今天不同了。当我在电视上看到十字架行列中,老战士和妻子虔诚地划十,鞠躬甚至俯首吻着十字架,以追怀昔日的袍泽时,我的脸与那些已刻满皱纹的老兵的脸一样,淌满了泪水。我几乎要鄙薄诗人不合时宜的佻皮了。我从老兵们那颇形浑浊的瞳仁中,看到的十字架,那一连串的加号,竟分外清晰。它们是不容亵渎的,因为它们象征的,乃是生命的庄严。一个十字架是一分庄严;叠加上去,就是数学上的排列组合。在诺曼底,在世界上任何别的同一类墓地,千千万万的十字架,叠加上去,就是巍巍若喜马拉雅山的庄严,万世不灭的无限的庄严。这毋宁是最为伟大的加法了。在人类进化史的数轴上,难道不正是这些加号,将我们一步步地推向和平、理性和进步吗?
当然,我们周遭充满减号。我们生命的内部,堆积着负面的元素。太长久的和平,教我们远离鲜血与尸骨砌叠的崇高,而充分体味着世俗平庸的琐碎的欢愉:月下花前的软语,生日蜡烛旁的歌唱,晚饭后一阵饱嗝,茶楼上几阵大笑,往往使我们心满意足。何况日子尽管平静,压力也够沉重。谋生不易,还得提防窃贼忧心儿女担心失业,所有这些,岂止不算罪恶,甚至都是美德。但正是这些情操,在不知不觉中,令我们忽略了生命中神性的一面,那就是其固有的庄严;使我们无从品味生命高蹈于小我之上,摆脱了庸常利害之后的纯粹之美。我们的命途不乏坎坷艰危,也不乏秀山丽水,缺少的只是登临绝巅时所亲睹的奇观:晶莹的冰川、云海、日出之际的壮丽、月光下的大寂静。
自然,我们不可能天天体会到生命的庄严,但至少总须自知,世界上确时有着这种关乎终极意义的生命体验。只要善加挖掘,内心深处也会涌流一种神性的灵泉。人生理想的制高点,须立起一座白色的十字架,供我们曳尾于泥涂时作仰望的标的。也许终其一生,我们也到达不了庄严之境,但我们用了加法,一点一滴地,以每日的进取,积累生命的海拔。到结算一生账目的时日,可以稍少遗憾地说:我离庄严尚远,但比起步之初,接近多了。十字架所启示的,便是这样最简单也最繁复的加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