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天,接到老炳的信,说是一些同学发起“毕业30周年联谊活动”,邀我回到母校,参与“全球性的大聚会”。我实在很想回去,但是太仓促,海外谋生,纠缠诸多,不是说走就走得了的。随即,我给远在纽约的伍俊生老师打电话,他说他也去不了,但要约齐纽约的老校友们,聚会一次,看谁能回去;倘不能,也要表示一点心意。他说:“你写点东西,作个纪念如何?”我说这好办,“秀才人情纸一张”,在海外文坛,我虽是票友,但一年总也生产20来万的铅字,姑且算是他当年在南院教室布置的作文作业—额外的一次,要我在30年后才交卷的。(老师老师,当年说过“点点红墨水,滴滴心头血”的老师,如今你批改作文的笔呢?)
写什么呢?不存在无话可说的问题。30年,我们可能有同样的30年?太多的追忆,太多的感慨;只是,“弱水三千,只取一瓢”,还是有“取哪一瓢”的疑问。于是我茫茫然,戚戚然,好些时日了。直到今天—1996年6月13日,中午,在女儿高中毕业的典礼上,我坐在大球场东侧看台上,才忽然悟到了。
女儿18岁,刚刚在旧金山的“华盛顿高中”毕业。有女初长成,自是喜事。但未到“以息仔肩”的时候,她和她在洛杉矶加州大学商科四年级的哥哥,上学的浩繁费用,还要家长负担。美国的风俗,毕业是人生大事,务必郑而重之地办。从早上开始,女儿在家里就占据了梳妆台,精心打扮。女孩子家的玩意,总有数不清的穷讲究,待到走出门来—哎哟,一个陌生的大姑娘,穿着传统的红袍子,戴一顶四方帽!我催她上车,她却犹豫,说一身红色太惹眼,一转身去换上家常衣服,说要到了典礼开始前再换回。我一边驾车,一边跟女儿说:“我念的书,就到你今天的程度。我常常惋惜受教育太少。”她问:“你干吗不读大学呢?”我沉默,怎么向她解释“文化大革命”呢?那复杂的前因后果,还要操拗口的英语。把女儿送到学校,我再去接上岳母,接上在下城一时装公司上班的妻子,和住在唐人街的父亲。驶近金门大桥前,还拐进超级市场的鲜花部,买了一束粉红的玫瑰花;当外婆的,硬说一束不够,非要自己掏钱不可,便再买了一丛三色堇和紫罗兰。到了学校,已是人山人海。大到足以作为美式足球赛地的操场,茵茵绿草中央,一个极为夺目的方形色块:一色的红袍子,方帽子。(哎,红色,东方故国最喜好的吉祥之色,能点燃多少青春记忆的暖色啊!)那是本届的毕业生们。分行坐在折椅上,怕有七百多号人吧?气球,彩带,该校的交响乐队,堆满鲜花的讲台。四周的看台上,上万名家长和朋友、亲戚。乐队不停地奏乐,看台上阵阵欢呼。坐在我和妻子旁边的两位白人姑娘,说不定是球队拉拉队出身的,热情过剩,且十分新潮,鼻子穿孔戴环,臂上刺了青,总是没来由地吆叫,分贝之尖厉,使旁人苦笑着掩上尊耳。
天气是少有的晴天,瓦蓝的天宇,恰到好处的和风,四杆颜色各异的旗子:美国国旗,加州州旗,旧金山市旗,华盛顿高中校旗,猎猎飘着。绿草上的红色方块,那些红袍子,也随风涌动,一如不远处太平洋的细浪。他们本来属于不同的族裔,在亮丽的太阳下,却很难分辨出黄白黑各异的肤色,大家都在享受这毕生难忘的时刻。风忽而大起来,红色方块中,许多手按住头上的帽子,免得飞走了。顿时,一阵无以名之的感触穿过全身,我打了一个寒噤。随即,眼睛湿润了。怕人看到,只好低下头去。
何其浩瀚的红色!何其熟悉而陌生的场景!我那年也是18岁。在台山一中高三1班的课室里做功课,在篮球场上和李沃欢搭档对高手江金贤,在膳堂里狼吞虎咽两份饭,在跑道上拼命地蹬单车,与最要好的李振旺的脚力比赛,在县前路的“余湛记”吃上5分钱一碗的汤面……30年了!一个轮回,是美丽,抑残酷?是岁月的巧合,抑命运的作弄?此身何处:是故土,是异乡?此处何身:是女儿,还是我自己?今夕何夕兮,为何我这般敏感多情,又回复到校园里,变为那个肩膀窄,背微驼的瘦小子?30年前的今天,我在干什么?
往事太远太远,不但隔着10950张日历,还隔着近1万公里的浩渺大洋。幸好,我当年断断续续写下的日记,早已让移民到此的父亲带了出来,存放在书房中落地书架的顶端。20来本,最早的写于1963年,那还是初中三(叫“六年五班”还是新三(5)?)可怜的日记被乡下老屋的蠹鱼细细解读过,被故国的雨水濡染过,“文革”“清理阶级队伍”时,怕被抄出来,还送到大山下友人家的猪舍去藏过,复遭旧金山的雾气侵蚀过,册页散了,字迹模糊了。最资深的那本,一翻开,干脆就落下缤纷碎片。唉,卑微多难的生命之实录!我小心打开1966年的一本,方块字毕竟有情,使我一下子飞渡迷离忘川:“六月十三日,星期一,天气:连绵阴雨。第一次试报志愿后,今天开始作平衡和调整。本来我的第一表第一志愿是中山大学,伍永良老师要我报考北京大学。我的条件怕达不到,但总得有人报考才成。尽力而为。(记起来了,早读课间,班主任伍老师把我叫到物理教研室,摊开志愿表谈这桩事,然后填下:北大俄语系)……仍未被批准入团,这是使我最不安的……学校里正开展轰轰烈烈的‘文化大革命’,向邓拓黑帮,秦牧之流猛烈开火,课室内外张贴了许多大字报,还只是序幕……”接下去的,是两篇大字报的草稿:《拔掉秦牧的三面黑旗》,《作家·响尾蛇》。
6日13日,于我女儿,是中学生活的结束;于我如何?在那天以前,我们虽有入团申请书,改造世界观,忆苦思甜,日记本引下的毛主席语录与日俱增,而且都加上红线,我还多次下决心向标兵李金荣和同桌邱进泉学习。但是书桌毕竟未失其本来的意义,我正在胆怯地,也是兴高采烈地做着“作家梦”,在纱帽山头的桃金娘丛间,独自低回,沉醉在飘忽而实在的“少年维特”式的烦恼中;在池塘旁相思树的萧萧中,构思一首主题是“抗美援越”,投到《羊城晚报》的《花地》版,注定给打回票的“朗诵诗”。正当我们对大学,对未来充满牧歌式的憧憬,全力以赴,准备高考的时候,“文革”却已“山雨欲来风满楼”。我们多少次真心或赶时髦地与“个人主义”的交锋,好不容易才在沙地建立起来的“理想”之堡,即将在飓风中塌坍。我的日记记载着:六月十四日,上午,十名“革命师生”贴出倡议书,号召全体师生立即停课,开展大革命。下午校内一片沸腾,成了大字报的海洋。十五日,揪出校内一批牛鬼蛇神。十六日,矛头集中指向“反革命分子”。十九日,往附城支援夏收……
18岁的心灵,18岁的人生经验,连爱情也仅仅止于对某位女同学极秘密的倾慕,何曾预计到不久之后的一切:高考被取消,留校闹革命,工作组,破四旧,陈宜禧的铜像倒地,大串联的万水千山,天安门城楼的日出,“五一九”行动,从台城“天桥”飘下来的传单,各色各样的大旗:“红旗”,“造反有理”,“五二五”,“工农兵”,杀向社会,“六六”绝食,打砸抢,长矛,匕首,殷红的血,把高三(4)班一同学年轻的生命葬送掉的小口径步枪,把某位“五二五战士”的膝盖报销掉的土制手榴弹,第三宿舍的地道和工事,“抬头望见北斗星”。学校的大小管乐器,给舞台上杀气腾腾的“史诗式”《红卫兵战歌》伴奏,原来管乐队那些昂贵的洁白制服,则披在挖地道的战士身上,成了一塌糊涂的工作服。我与我的老师、同学们,纯情过,热昏过,疯过,死过,自相残杀过,慷慨献身过,鼠窃狗偷过,欢呼过,悲啸过,文过,武过,尊贵过,作威作福过,卑贱如泥过,铁窗过,饿过,绝望过……终于,一切在造反之中失落。我最心爱的一管玉屏梆笛,挂在第三宿舍的床铺上,也在武斗的纷乱中,让某位战友偷去了。留校的两年,我们经历了一生中最密集的喜怒哀乐、生离死别,最戏剧化的升沉荣枯。念完了高中课程,我们再耗费宝贵的年华,攻读“瞎折腾”,直到1968年8月,才被糊里糊涂地送回老家。离校那天,我骑着一辆破单车,后座绑着小水桶和网络袋,一路不知羞耻地痛哭—这一回,无可奈何地毕业了。
往事如烟,如魇。我顽强地从日记中搜索,企图敲去记忆厚厚的积锈,看看我们可曾有过“毕业典礼”、“毕业证书”之类。结论是:没有。没有就没有吧。对我而言,此生所受的学校教育,好歹到此为止了。我没有好些同学的进取心,到了娶妻生子的岁数,还进了大学,使死去不止10年的梦复活。然后,是高尔基牌号的“我的大学”,从故土到异国的“社会大学”,一念就是30年。人生如果有所谓“黄金岁月”,这30年就是,我们业已消费完毕。而今而后,志得意满也好,颓唐坎坷也罢,都得扶扶老花眼镜,抚抚披霜的,或者已出现“地中海”、且又负累甚重的头颅,走向后半程。这一程,多难的家邦终于走向繁荣与和谐,让人无限欣慰!
而且,我们的儿女已长大,多少遗憾都可以化作对后辈的期许。生命的链条上,总是这般,一代代前仆后继,延续着对光明的向往。今天,在女儿的毕业礼结束后,我和妻子钻过拥挤的人群,在满眼跃动的红色中,找到了女儿,把花束放到她的怀里,再作了一个西式的拥抱,说:“祝贺你!”这就是我们的祝福。她将超过辛劳至今却闹不出名堂的父亲,暑假后便就读于旧金山加州大学。她有她的难处,她有她的使命,每个人都要走自己独特的生命之路。如果到今天,6月13日,她只走到我30年前到达的地点,那么,明天,她该比我幸运。路正长着。
两代人的遭遇,是命运的差异吗?在华盛顿高中为这典礼而印发的小册子上,我读到一条西哲的语录:“命运并非机遇,而是选择;不可坐等,只能力争。”我想起了上初中时,在通向食堂的路旁一黑板上读到的祝辞,那是教毕业班的林滋荣老师在某年高考前夕写下的:“雄关在目,不尽离情别意;一声珍重,但愿万悟同归。”学校师长,不论中外,都鼓励学子走出校门之际,勇猛进取。30年后,我们“悟”了吗?“悟”了多少—关于命运,关于我们的归宿,关于我们和我们的后代的未来?
只是,今天我们聚首也好,隔海相望也好,以30载光阴熬炼的世故,以无穷尽的沧桑感怀,探讨此生休咎,似不相宜。我们还是侧耳听听,当年由校工财叔爬到第三宿舍顶端,用铁棒敲响的钟声吧—叮当,叮当,在严寒的拂晓,那是何其令人诅咒的起床号,然而又是怎样震撼灵魂的黄钟大吕!昨天神完气足,同窗共读的少男少女,今天发了福的,胆固醇过高的,已到或将到更年期的父亲母亲,且回到操场上,再来一次“从北京到河内的象征性长跑”吧!且在家乡山水间,再来一次“大行军”吧!且对酒当歌,长歌当哭!我无法躬与其盛,谨遥致祝福,向我生活了8年的母校,向辛勤的老师们,向来自各方的同学们。
末了,得感谢殷殷邀请的老炳—我在高一的同桌,当年在数九寒天只穿一件卫生衣,不停地筛糠的机灵鬼,今天母校的优秀教师,且业已荣升为泰山的人物。我只希望,下一次我回到母校,他能当我的向导,从校友楼漫步到科学馆,从烟云渺渺的昨天漫步到眼花缭乱的今天。校门前的茉莉,纱帽山下的白玉兰,想必还在;那棵玉堂春呢,1996年元旦那天我们和香港培侨中学学生合栽的塔松呢?到时,我愿与儿女同行,我要告诉他们,有关6月13日,和关于母校的别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