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猝然相遇。在泰山流水的石径上,在夏日飘飞的雨丝中。
在这之前,下行、上行的两把雨伞轻轻相撞,各自弹开。两个撑伞人同时抬头,各自猛地惊呼:“哟,你,你不是乐乐吗?”“嗬,晶晶呀,你怎么也上山来啦?”她们把伞闪到一边,激动地拥抱、拍脸、欢叫。意外见面,使她们陷入狂喜之中。
“乐乐,世界真小,咱们分别三十多年,想不到竟在这儿见面。”
“晶晶,我一直想你。师专毕业后,你到了哈尔滨,始终不给我写信。”
“乐乐,你还那么年轻,皮肤那么白。仍喜欢唱歌吗?”
“早年我担任总辅导员,搞活动没有扩音器,面对上千个学生大声嚷嚷,把嗓子喊哑了。”
“真可惜。在我心目中,你是理想的女高音。有一次在北海公园散步,我俩二重唱《深深的海洋》。你唱高音,我唱低音,引来了一个维吾尔族青年,一直尾随我们。我们吓得拔腿就跑。”
“晶晶,教我们美术的老师,外号叫‘小白脸’的,后来跟大个子班长结婚啦,你知道吗?”
“我记得‘小白脸’带着班长、带着我们二·七班几个团员过团日活动,去过北京劈材胡同西口一个四合院,拜访过大画家齐白石。”
“对对对。那天齐白石听了我们朗诵的致敬信,兴致勃勃亲自磨墨,给我们画了一幅《小鸡吃蚯蚓》,赠给我们。”
“他老人家还题上‘为北师同学画’,又郑重地盖上了印章。不知那幅画现在藏在哪儿。我们临出门时,碰上吴祖光和新凤霞拎着点心盒子来看望他们的干爹。”
“那时新凤霞可真漂亮,鼓鼻子鼓脸,留着刘海,扎着小辫,真是光彩照人。”
从山上冲下来的雨水溅湿了她们的裤脚。一阵风从峡谷松林里吹来,把她们合撑着的伞面翻卷上去。两位老同学便离开石道,躲进路边的凉亭,继续愉快地交谈。
回忆使她们变得年轻。她们一下子回到了学生时代。容光焕发,动作轻灵,语速加快。晶晶告诉乐乐:“我去年整理抽屉,偶然翻到了上学时的日记。那里记着我们下乡帮助农民割麦。田间休息时,你给农民唱歌。农村青年说你唱得像郭兰英,要求你再唱。村里的小伙子、姑娘们采了野花,编了个大花环献给你。你还记得吗?”
“我只记得有年夏天我们到潭柘寺野营。突然雷雨大作,我们躲在一棵大松树下避雨。哗哗的山水像小河似的从我们脚边下泻。一会儿雨过天晴,彩虹挂在天上。周围的山呀树呀路呀红墙呀,像用水洗过似的新鲜。”
“那次野营,夜里住在僧房里,你胆小不敢出门。我俩挤在一张小床上,睡到半夜,你硬把我挤跌到地上。”
“还好意思说呢。你那双球鞋,山路跑多了有味,把你的脚都焐臭了。我用身子拱你,想让你的脚丫子躲开点。”
那个叫晶晶的中年女人,听到少女时代她们之间的趣事,爆发出开怀大笑。这欢快的笑声,飞出凉亭,盖过了雨水声、松涛声以及上山下山游客急匆匆的脚步声。
突然,她醒悟了似的,问:“你一个人上泰山来的吗?”乐乐指指十多米外站在路边看着涧水下流、耐心等待她们的我和我女儿说:“女儿考上了美国北卡大学商学院,下个月飞往亚特兰大。出国前我和我先生陪她出来旅游一下名山大川。晶晶你是怎么来山东的?”“我们学校组织了一个暑期旅游团,到青岛、蓬莱转了转。今晨刚到泰安,就经过岱庙冒雨上山来啦。哎哟,我要走了,否则我追不上同伴啦。”
她们像两个年轻的女学生那样,风风火火,唧唧喳喳,起身,拍掌,叮咛,道别。晶晶离开松亭,朝我和我女儿挥手示意,便撑开雨伞,沿着石径,逆着从上面一溜儿石级流淌下来的山水,快步追赶她的旅伴们。
我站在山道边默想:“凡是人群簇聚、交会的地方,凡是游客云集的风景名胜区,往往会演出戏剧性的场面。处在行走和流动的状态,碰撞、奇遇和惊喜的事经常发生。这可能是旅游活动意外的收获和期待外的快乐吧。”
“五岳独尊”的泰山,因为植被繁密覆盖,故岱顶云多雾多雨亦多。夏季尤甚。这时的雨,在山风驱赶下,已由刚才的滂沱之势转为淅淅沥沥。遥望逶迤而上的石径,晶晶的身影已消失在雨丝蒙蒙的远方。我想,她和我妻子的友谊,由于这次邂逅相遇,仿佛添加了保鲜剂似的,将如山坡上的松柏那样翠绿常青,亦若“十八盘”的石级那样绵远悠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