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丰沛的山水,搅得长泰县十里村马洋溪喧哗着、奔腾着、湍泻着,发出激越的声响。马洋溪的源头在闽南天柱山的深涧沟壑之中。该山高达九百多米,松杉耸翠、灌木丛生、瀑布飞泻、云雾缭绕,是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由于源高谷深,水道弯曲,落差巨大,故这儿是个理想的漂流之地—国家皮划艇队就常驻于此,让水上健儿们在激流险滩上训练过硬功夫。
我在夜雨沙沙、竹叶萧萧声中做了一宿美梦。清晨起来,到溪边村路上散步。这儿属南方亚热带气候,雨水多,空气湿润。遥望苍翠的香蕉园、富有层次的远山,近看荔枝树、龙眼树、凤尾竹,周围的一切全都影影绰绰隐现在淡淡晨雾之中。边走边看山前的田园风光,见村路上遗落了几摊牛屎,我立即停步,抬起穿皮鞋的脚,蹦跳着跨越过去。
转进附近生态示范村蹓跶,见这儿屋舍井然、芳草碧绿、良田美池、茂林修竹,一一规划如画。路上遇到一位村里的负责人,他告诉我:“我们这个示范村和大自然和谐相处,做到天人合一,共生共荣。”他们让溪边的青蛙有跳跃的通道,给山林里的鸟儿筑栖息的窝巢,认识到为蝴蝶、蜜蜂们留下恋花家园的重要。如果村里鼠多了,不用鼠药而是养蛇去捕食;蛇多了呢,就养鹅去限制。众多生物,在这块土地上繁衍生息、互为食链、相生相克、彼此制约,一切处在井然有序的新陈代谢生态环境之中。
我听了介绍甚为惊异,绝想不到在这偏僻的山坳里,竟有一块如此理想的绿洲。
呼吸着新鲜的空气,在村里遛了一圈往回走,见对面晨雾中出现一位老农。他戴着一顶用箨叶编织的尖顶斗笠,身披一件破旧的红塑料雨衣,赤脚挑着一副粪担,手持一根带叶的树枝,轻轻赶着水牛屁股慢慢走来。他发现了我刚才跨越过去的那几堆牛屎,山羊胡子欣喜地向上一翘,迎上前去,把扁担一侧用绳子拴住的畚箕轻放到地上,伸出赤足的脚掌把牛屎拨拉进畚箕。他挑起担子,往前走了几步,又把扁担另一侧的畚箕熟练地撂在地上,用另一只脚掌,把一摊大茶饼似的牛屎,如获至宝地踢进箕内。这才抬起头来,赶着停在路边水沟里吃草的水牛,向村里慢慢走去。
望着老农远去的身影,我想起童年在崇明岛农村里看到的边赶集、边捡粪的老乡们。我面前这位老农,和我半世纪前的老乡一样,仍保持着农耕文明时代节俭持家的习惯。他们始终信奉着“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的农谚。
可以想象,用捡来的牛屎,还有家中的鸡粪、猪圈土施到地里,土地就绝不会像大量使用化肥、农药那样,日渐板结、硬化、污染、恶化,而是保持松软、肥沃,且收获的是真正的绿色食品。
当黑色的工业文明铺天盖地汹涌而来,正是大地上的绿色生物遭遇厄运和破坏之时。而这儿,是一片排除这种危机的桃花源。
我想,这位拾粪的纯朴老农的头脑里不会有“土地伦理学”这类环保哲学的新概念,可他用自己的行动,在切切实实地实践着它。他施用的农家肥,和他所珍惜、敬畏的山、水、田、土是可以融成一片、互相转化的,因而是天然合理的,是能够可持续生产的。这位拾粪者是土壤也是大地的保护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