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灰沉沉的天空中,朦胧之中,各种各样的人物,从我眼前涌过。其中有面容苍老的公务员,衣着破旧的大学生,大胡子的马车夫,带镣铐的囚犯,目光贪婪的赌徒,表情愁苦的女教师,大腹便便的公爵,天真烂漫的少女,身穿法衣的长老,忍受苦难的教士,孑然一身的孤儿,放高利贷的富孀,律师,法官,修女,醉鬼,娼妓,神甫,商人,地主,军官,小偷,苦役犯,仆人……他们的面影飘过来,荡过去;有的正面相迎,有的侧身而过。展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长长的人物画廊。突然,人群里有人尖叫一声:“那边木栅栏隔着的院子里,流着一摊血!”于是人们惊慌逃散,也有胆大者围过去观看。
我也被吓醒了。睁眼一看,街灯经过窗口一束昏黄的光线。空荡荡的大房间里,吊着一盏古老的枝形吊灯。对面墙壁上,挂着一幅油画:波浪汹涌的海面上,一艘双桅船正在颠簸前进。这是在什么地方?我惊魂未定,望望窗外。这才想起来,窗外是涅瓦大街。哦,我正躺在列宁格勒欧洲旅馆127号房间里。现在是清晨5点,黎明前最清静的时刻。我住在大房间位于涅瓦大街和另一条街的夹角处,故视界开阔,斜对面的大百货商场、珠宝商店、对面的地铁车站全都一览无余。如果从欧洲旅馆正门出去,往左拐前行一百多米,便是艺术广场。广场中间耸立着一座普希金铜像。旁边草坪上常有成群的灰鸽子悠闲地散步。树荫下有长凳。长凳上有时坐着遛狗的女人。广场对面便是那幢米黄色的古典建筑—俄罗斯博物馆,其中展览着从古至今的俄罗斯艺术珍品。举世闻名的油画《九级浪》《伏尔加河上的纤夫》就收藏在这里。从旅馆出来沿着涅瓦大街往东走,有一幢“书籍之家”。白天,我在那里买了几本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临睡前躺在床上翻了翻,于是在睡梦中便出现了彼得堡阴沉的天空,陀氏笔下的那些人物,以及那个阴森可怖的流血场面……
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位心理描写的大师,常用对话叙述故事、交待情节的能手,被鲁迅称为“人的灵魂的伟大的审问者”,他的故居就在离欧洲旅馆不远的地方。我决定在离开列宁格勒回莫斯科的最后一天去拜访一次。
二
离开欧洲旅馆乘车沿着涅瓦大街,经过阿尔明尼亚教堂、妇女商店、国立图书馆、喜剧院、奥斯特洛夫斯基广场……然后拐进一条小街,再走几百米,便到了铁匠街5号—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故居。这幢房子也处在两条街的交叉处。附近有一座弗拉奇米尔大教堂……陀氏生前常选择附近有教堂的住所,也许是为了便于上教堂作祷告、作忏悔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于1878年10月搬进这幢寓所。当时他们全家住在二层楼上,共有六间房子:门厅、儿童室、妻子的卧室、餐室、会客室、书房……有七扇大窗子临街,阳光充足。我们进了大门,沿着楼梯向上,走进门厅。这里展览着陀氏生前拄过的手杖,撑过的雨伞,戴过的呢帽。接着是儿童室。陀的儿子费多尔、女儿柳芭就在这里读书、游戏、听故事。陀氏每次外出后回家,总要给孩子们带来他们爱吃的糖果。陀氏每晚关在书房里写作,这时家人都不能干扰他。孩子们对爸爸有什么要求,就写在纸条上,悄悄塞进他的门下。第二天他见了纸条,总会想法满足孩子们的需要。1868年,当陀氏夫妇侨居日内瓦时,他们第一个女儿苏菲娅因病去世,陀悲痛欲绝,放声大哭,俯在爱女僵冷了的躯体上,狂吻不止。把女儿埋进公墓以后,他在她的坟墓上栽上松柏,并在松柏中间立了一个白色大理石的十字架。之后他和妻子每天都去女儿坟上,给她送去鲜花,每次都是恸哭不已。
孩子,是陀氏心中的天使。他认为儿童代表善良,代表纯洁,因此他非常喜爱孩子。我们在《卡拉马佐夫兄弟》尾声部分最后一节 《伊留莎的殡葬》里,读到过陀氏通过他的理想人物阿辽沙对孩子们说的那段动情、感人、难忘的话语。这位残酷的天才,有着赤子般的爱心。因此他的儿女都跟他十分亲近。我在儿童室小桌子上,看见他的女儿用歪歪斜斜的字体,在一张白纸上写着样一句话:
Милый Папачка,Я тебя люблю。Люба
(亲爱的好爸爸,我爱你。柳芭。)
三
儿童室隔壁是他妻子安·格·陀思妥耶夫斯卡娅的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是紫红木梳妆台。大镜子旁边的相片架上,有一帧陀氏送给爱妻的签名照片:作家那对忧郁的褐黄色的眼睛,审察着周围的世界。旁边有一张小书桌,桌上摊放着他爱妻自办出版、发行的账簿。陀氏一生穷困,全赖爱妻精心理财,持家有方,才渡过一个个经济难关。
1866年,陀被债主催逼,只得加紧写作长篇小说《赌徒》,以便低债。为了加快进度,他请了一个速记学校的女学生安娜来速记他口授的小说。经过二十多天的合作,陀氏和这位20岁的年轻姑娘之间相互产生了爱慕之情,便结为终身伴侣。安娜在陀贫病交迫、债务缠身之际和他结婚,从此成了他的速记员、秘书、书籍发行人,同时在生活上对他给予了无微不至的照顾。难怪托尔斯泰羡慕地说:“假如许多俄国作家都有像陀思妥耶夫斯基那样的妻子,那他们将是多么幸运啊!”
可是,陀思妥耶夫斯卡娅却对托尔斯泰说:“我那亲爱的丈夫才是一位理想的人物!人所有最美好的道德品质和精神品质都在他身上得到了最高体现。任何人都不会像他那样善良、宽容、慈祥、正直、无私、和蔼、怜悯他人……凡是求助于我丈夫的人,谁没有得到过他的规劝、宽慰和各种形式的帮助呢?您要知道,列夫·尼古拉耶维奇,他的性格在家庭日常生活中流露得最为明显。我敢说,我们一起生活了14年,每当我见到他不顾一切地帮助别人,甚至对全家的生活带来损害时,我简直说不出的诧异和感动。应当承认,我丈夫的所作所为充分体现了光明正大和见义勇为的人的高尚情操!”
四
我们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房。一个大书桌,两个大书架,一个大沙发,一个大座钟。陀氏生性整洁,故书桌上井然有序:笔、纸、书、稿都有固定的位置。大书桌上插着两支白蜡烛。陀夜间写作,不喜欢点煤油灯,喜欢点蜡烛。他那部80万字的史诗《卡拉马佐夫兄弟》就是在这烛光下,在这张书桌上,用这支笔写成的。他写作中吸烟很多。事先自己用烟末卷成一支支“大炮”,然后一支接一支抽下去。我看见桌角上摆着一只烟盒。烟盒里放着几支卷好的烟卷。讲解员说,烟盒背面,有陀女儿柳芭写的字:“今天爸爸去世。1881年1月28日。”
陀思妥耶夫斯基生前服过苦役,精神备受折磨,得了严重的癫痫病。后又患有肺气肿。1月25日深夜,他的笔管不小心滑落到了地上,并且滚落到书架下面,—他非常爱惜这支笔,因为除了用它写字外,还能当烟嘴使用。为了把笔管取出来,他只得移动书架。书架很重,用力过猛,肺动脉血管骤然破裂,立即有一股血从喉咙里涌了出来。从此卧床不起,捱到1月28日清晨,陀对妻子说:“安娜,我知道,我死的日子就在今天。”妻子说:“我亲爱的,你干嘛要这样想呢?”他说:“我知道,我命该今天死。点上蜡烛,安娜,再把福音书递给我。”
这本福音书是十二月党人的妻子在西伯利亚送给正在那里服苦役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之后他一直把这书带在身边。每逢他有什么疑虑时,他总要随便翻开这部书,反复阅读左边书页上的文字。他打开福音书,交给妻子念。翻开的那一页上写着:“约安拦住他说,我需要你的祝福,你会常到我这里来吗?但耶稣回答他说:不要拦我,因为我们必须去实现伟大的真理。”
“你听到了吧,‘不要拦我’—这就是说,我要死了。”
陀思妥否耶夫斯基合上圣书,在那张大沙发上,注视着挂在沙发旁边墙上的西斯廷圣母像。陀年轻时曾在德累斯顿绘画陈列馆里看到过拉斐尔的这幅原作。他望着双手抱着婴儿的圣母,觉得没有哪张画能和它相比,它是人类天才的最高体现。这张圣洁的面孔上闪耀着异常的美丽、纯真和忧郁。圣母那双眼睛里含有多少温顺、痛苦和悲伤。后来陀的朋友为他弄到了这幅画的照片,给他挂在书房里,从此他能长时间地凝视她,陶醉在至美和静谧之中。现在,临死的时刻,他端详着圣母,心中充满宁静。
安娜攥着他的手,感到他的脉博越来越微弱。晚上8点38分,陀思妥耶夫斯基心脏停止跳动安详地离开了人间。为了纪念这一时刻,他书房里座钟的钟摆,便永远停在这一位置上不再转动。
文学大师的生命虽然在这一刻停止了,但他笔下的人物将世世代代活在世界各族人民的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