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大自然神圣的寂静。
我面前是莽莽苍苍、郁郁葱葱的针叶林。林边延伸着茂草丛生的绿色小路。小路旁有一泓碧玉般的湖水。湖面上倒映着岸上的景物。这时有一匹小白马,从画的右方,缓步走了进来。它走走停停,时而看看密林,时而瞅瞅湖水,一副从容、自得的姿态。当白马轻扬尾鬃,信步向前时,它在湖面上的倒影,便像条大白鱼似的无声地游弋。绿和白、静和动,强烈地对比着、呈现着。
细察画面,林梢和马背,耀眼白亮,那是从高空照射下来的阳光吧?凝视风景,我感到了大自然中生命的蓬勃、欢畅和自在。我迷醉了,似乎也融进了画面,成了画里的一株草、一棵树、一缕湖波……
我面前的画使我想起了故乡崇明岛老家小河畔那一大片密密的青纱帐。那年我8岁,拎着篮子,握着镰刀,钻进高高的玉米地里割猪草。玉米秆纷披的青叶,像刀片似的刮着我裸露的、细弱的胳膊,刮出一道道白印。我淌着汗水,蹲在地上,把玉米根部的围脖子草一把一把割下来。这时,我家养的那只小白羊,脑袋一探一探,淡红的鼻头嗅着,咩咩叫着,从青纱帐左侧,迈着碎步,走到我身边,嚅动着嘴巴,吃我刚割下的青草。我搂起它雪白的脖子,躲在厚密的阔叶下,跟它说着悄悄话儿……这已是60年前的往事了。瞬间的回忆之后,我意识到自己站在日本长野市东山魁夷美术馆里,阅读他那幅1972年画成的名作《绿色的回音》。
1987年,79岁的东山魁夷决定将家藏的700多幅作品捐赠给盛产葡萄苹果板栗、以风景优美著称的长野。3年之后,在长野市城山公园内,由谷口吉生设计、建筑风格独特的东山魁夷美术馆开幕了。从此它向长野的市民、游客长期开放。馆内除《绿色的回音》之外,还有《欧洲风景》《东北信州之旅》《中国风景》《京洛四季》等系列作品,以及东山的写生、素描、草稿、未完成底稿的真迹。馆藏丰富,堪称东山魁夷精品的宝库。
静静地徘徊于美术馆一间间展室内,闪现在面前的是一幅幅《初春》《秋思》《松籁》《山灵》《澄湖》《飘落的红叶》《傍晚的静寂》《漓江的早晨》《蓬莱三岛》……
2001年9月27日至10月31日,长野市小布施附近的现代中国美术馆,举办中日女画家绘画作品联展。我随参展的首都画坛女杰赴日旅游,得以观赏东山魁夷馆里的真迹,一饱眼福。
这是第二次参观东山魁夷的大型绘画展了。第一次是1978年5月,欣赏过那年在北京劳动人民文化宫正殿内展出的东山作品。在那次展览会上,东山专为奈良唐招提寺御影堂隔扇画的海上波涛和山上风云的巨幅作品,深深地震撼了我。当时我想,东山所以画海涛和松风,大概是为了让双目失明的鉴真法师的在天之灵,能听到日本大自然的天籁吧?东山虔诚的用心,使我感动。
东山先生于1999年5月6日仙逝。去世前一年,即1998年,他以90岁高龄又来到长野,参加那年在这里举办的冬季奥运会的文化艺术节。
东山魁夷是世界闻名的风景画家。作为风景画家,他感到自然是有生命的。他从自然生命中获得心灵的感知,使自己的心灵和自然的心灵相通。因此,他笔下的一幅幅风景,成为他心灵的一面面镜子。他说:“一个国家的风景,是一个国家国民性的表现。风景的美丽,是住在那里的人们心灵的美丽。”
东山所画的风景,以空气湿润的为多,笔下常出现树、水、云、雾、雪。面对他那些湿润的风景,我豁然开朗地悟到:东山画风景,实际是画大地上的生命。大地上的生命,其实就是水的流动和循环。试看树木中的汁液,果实里的浆液,鸟兽虫鱼身上的血液,无不都是一种特殊形态、特殊质地的“水”。没有了水,没有了水的流动和循环,便没有大地上的一切生命。因此,死亡就是水的枯竭、绿的消失。所谓活着,就是大自然中生物体内存在着流动的水,并和周遭进行周而复始的循环。
走出展览馆,秋阳下的院子里,耸立着一株株苍老虬曲的松柏。对面喷泉里喷出的水柱,哗哗哗向上飚升、飞溅、翻落。喷泉四周一畦畦花圃,欢快地沐浴在纷飞的湿雾之中。
来到停车地点,女画家们都上了车,惟独不见导游小姐。为了寻找她,大巴旅游车围绕着广场缓缓行驶。绕了一圈回去,见导游小姐手捧一大束鲜花已等在原地。她上了车,一边向游客们说“对不起,让大家久等了”,一边朝我走来,把鲜花递到我手里,微笑着对我说:“张先生,今天是你生日。这是旅游公司送给你的礼物。”这时我才想起,今天是2001年9月28日,是我68周岁生日。我赶紧站起来向她鞠躬致意。同车的旅伴们拍着手唱起了《祝你生日快乐》。有一位专画牡丹的女画家说:“瞧这束鲜花的色彩搭配得多么协调,可以画静物。”另一位擅长山水画的女画家说:“老张,68这是个吉利的数字,又顺又发,祝你体健、笔健。”导游小姐带着歉意向大家解释迟到的原因:“附近没有花店,走了四五站才买到。因为时间来不及了,花店老板就开着小车把我送回来。”导游小姐的细心服务、花店老板的热情护送,博得了丹青精英们—美的创造者们持久的掌声。
我举起鲜花,站起来向全车人表示感谢。在车窗边坐下后,我沉浸在浓浓的花香和深深的感动之中。
车窗外,秋天的长野花团锦簇,绚丽多彩。苹果园里红扑扑的苹果,像繁星一样闪掠过去。遥望黛色远山的林带,这里那里,已出现一团团、一簇簇斑斓的红叶、黄叶。置身在这如诗如画的环境里,我突然期盼着从那飘满落叶的林边小路上,走出一匹白马来,像《绿色的回音》那样,也是从右向左,悠然踱步,走向远方的五彩云霞之中……
白马是什么?是自然大美的精灵?是画家东山魁夷的化身?抑或是我对美洁之物的心仪?艺术和幻想充满神秘,我不能给自己解答,但我知道,那天在东瀛长野读画,度过了一个终身难忘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