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到意大利罗马去，主要是为了阅读那里的石头，阅读那一大批刻载着历史、宗教、艺术的石头。如果说古罗马是欧洲文明的摇篮之一，那么，这个古代文明，可以说大部分镌凿在那些石头上面。那些苍老、厚重、坚实的石头，是人类文明史的现存见证物。
抵达罗马，进城第一个印象，觉得那儿是露天博物馆，也是古建筑展览会。罗马以一段段城墙、一根根圆柱、一片片废墟、一座座教堂、一个个广场迎接你。随便在城内走走，你就有“满眼尽千年古迹，触目皆人类遗产”的感觉。那儿到处都保留着罗马帝国辉煌昔日的遗迹。因此市中心绝不能建高楼。如果建了高楼，就把大批历史遗址遮蔽了、挡住了、淹没了。老城区也不能轻易挖掘地下，因为那儿每平方米地下都埋藏着珍贵的古文物。城中心的老街上，仍铺着数百年前的小长方石块。罗马人尊重、珍惜老城古迹，不敢擅自把旧街改建成平整、光溜的沥青路或水泥路。我看见来自世界各地游客们的亿万脚掌把铺街的石头，磨蹭得又光又滑，发出灰黑的色泽。只要看看这些发灰、发黑、残损的铺街石块，你就可以想象出古罗马的风貌了。
二
罗马城不是一天之内建立起来的。它是2300年漫长建筑史的结晶。这个遍布石结构建筑的古城，有数十个广场，200个喷泉，600座教堂、庙宇，上千个巨型石雕。建筑气势之宏伟、雄迈，令你身临其境，惊诧莫名。你能想象早在1700年前，他们就盖起了可让3000人同时洗澡的大浴堂吗？你能想象公元113年帝国广场上那根用一整块石头凿成的、高达38米、直径两米多、其上螺旋形地镌刻着征伐东欧战绩的大圆柱，是怎样从山上开采下来、运到这里、竖立起来的吗？
到达罗马第二天，我们首先去参观城中之城梵蒂冈那座世界上最大的教堂—圣彼得大教堂。那座教堂由小到最大，历经数百年才最终建成。教堂面积达1.5万多平方米，长186米，高132.5米，由数以百计的大理石柱、石灰岩柱、水泥柱支撑起来。进入教堂内部，五彩缤纷，目不暇接。站在十字形纵横交叉点上，仰望米开朗基罗设计的大圆穹顶，平视贝尼尼浇铸的巨型青铜华盖，放眼金光四射、飞翔着天使和云霞的主祭坛，端详着置放在各种神龛里的众多石雕、油画，你不由得赞叹这里的一切无与伦比，价值连城，富丽堂皇，鬼斧神工。高、大、精、美，渲染出极浓、极肃穆的神秘气氛。别的不去赘言，就拿教堂里米开朗基罗雕刻的、世上惟一留下他签名的那座《哀悼基督》的雕塑来说吧。那原是一个《圣经》故事，是《圣经·新约》中的一个关键性的情节。治病救人、乐善好施的耶稣，被犹太巡抚彼拉多手下的士兵捉住，钉死在十字架上。这座石雕描绘的是圣母玛利亚怀抱着死去的儿子耶稣的尸体悲痛欲绝的情景。完成此杰作时，米开朗基罗才20来岁，已经显示出他娴熟的技巧。人体结构，完美精确；玛利亚的头巾、裙裾的衣褶，充满柔软感。她一手揽住耶稣上身，另一手指头张开，食指伸着，低首哀泣。你从逼真的外形上，强烈感受到母亲内心的痛楚。
站在过道中环顾一件件艺术精品的时候，我看见一个红衣主教，在众多教士簇拥下，目光越过熙熙攘攘的游客，面无表情、威风凛凛、旁若无人地向讲经坛走去。这时，我好像是站在制片厂的摄影棚里，目睹一个电影场面在我身边发生。
饱览了举世无双的神学建筑，走出圣彼得大教堂，眼见来自五大洲、说着不同语言的游客们仍在广场上排起长长的参观队伍，不由得感叹罗马和梵蒂冈无疑是这个地球上最著名的旅游圣地之一。
三
旅游罗马期间，我下榻在城郊四星级的“月神宾馆”（Hotel Selene）248号房间。写字台前米黄色的墙上，挂着一帧建于1900多年前的圆形大剧场即斗兽场的大照片。照片上那苍古、残垣的形象，一下子就攫住了我的注意力。后来到实地去观看那个庞然大物，更感气势不凡。
圆形斗兽场可以说是古罗马留下来的最重要的石头建筑物了。它始建于公元80年。整个建筑物略呈椭圆形；长轴188米，短轴156米，周长527米，高达57米。共四层，下面三层是分别由众多多立克式、爱奥尼式、科林斯式的圆柱支承的拱顶，每个壁龛里置放着神祗和名人石雕像。第四层窗户之间的距离拉大，架设着壁柱和梁托，结构坚固。有四个主入口直接通向竞技场。大剧场周围76个门楣上分别标着数字的石拱门，方便观众从不同方向、不同入口走近自己的座位。
可容纳5万名观众的剧场中间，架设一个凸起的舞台。旁有皇帝、元老院议员、政府官员们的包厢。第一层的座位供武士、基层官员享用。第二层的座位供市民使用。第三层供妇女、穷人、底层百姓坐用。演出区的面积是76×46平方米。旁边装置一个人工操作的升降机，演出前把关在地下室铁笼子里的猛兽一一提升上来。
每逢盛大节日，大批角斗士和数千头凶猛的野兽依次在这里的舞台上拼杀、恶斗。每次都有大量人、兽伤亡。由于场景过于残忍，不堪目睹，这种表演于公元400年（一说404年）被霍诺琉斯（Honorius）皇帝取缔。公元5世纪，斗兽场受到过一次强烈地震，遭到严重破坏，曾改成城市要塞，后在中世纪被几个教皇命人拆下它顶层的石材，用来建造纪念碑和公共场所。
围绕斗兽场转了一大圈，突然悟到世界各地的圆形剧场、足球场以及北京工人体育场等建筑物，它们的祖先都可上溯到1900多年前罗马那座斗兽场。古罗马人的建筑智慧，开创了一个难以超越的范例。
我在北京住家附近的电影院里，曾看过美国大片《角斗士》。它展现的就是古罗马角斗士们在斗兽场中和狮、虎厮杀、鏖战的酷烈场面。通过影片，人们可以依然想象近2000年前发生在古罗马城内惊心动魄、剑光血影的场面。美国的历史太短。他们只能利用外国的古代素材进行加工、拍摄，演出人类经历过的一幕幕难以想象的活剧、史剧、惨剧。
四
公元一二世纪之交，罗马国势达到顶峰。当时罗马城的人口已达一百多万。人来车往，繁荣、昌盛之极。许多著名建筑都是那时期建立起来的，到四世纪末，外族大规模入侵，使帝国终于崩溃。
古罗马遗存至今的石头，像是历经沧桑的老者。无论是矗立在神庙残基上的独柱，或者弃置在路旁的圆桌面大的石础，或者圆形古堡上一截凸起的墙头，都能使你陷入万事万物盛极必衰的哲思。
我们从罗马古寺庙、古体育场、古花园的遗址上，可以窥见1800多年前，罗马人的建筑文明已经达到何等灿烂的程度。
罗马城中有座圆筒形的万神庙。它始建于公元前27年。后因一场大火遭到破坏，于公元117年由哈德良（Hadrian）皇帝命人重建，迄今保存得完好无损。庙前有门廊。仅门廊就有16根古埃及式的花岗石大圆柱支撑着。正面有两扇青铜包装的高大庙门。进去时我偷偷摸了一下泛着绿锈的清凉铜门，像触及到远古青铜鼎器那样怦然心动。进得庙内，迎面是个空旷轩敞、硕大无比的圆形空间。其直径和高度均为43.30米。它是罗马上首创的跨度最大、最宏伟的圆穹顶建筑。底层有七个大壁龛，供奉着众多神像。每个壁龛两侧，均竖立着一对有科林斯式柱头装饰的圆柱。圆形横梁上面，依次叠砌着五大圈实窗。愈往上砌，它们一圈比一圈小。到第五圈穹窿顶部就收拢成一个直径为9米的、无遮无拦的天空，供通风、采光之用。导游告诉我：天空的雨水、雪霰直接穿过天空降落到庙内，很快就能渗透到地面中间凹陷的排水设备下边。
2001年秋天，我曾在日本东京湾填海建造的一大片现代化轻钢结构楼群中，看到有一个巨型商场大厅顶端，每隔一段时间，就从高高的天花板中间洒下一阵圆形的水帘来，场内地面立即把它渗透尽净。这一室内洒水奇迹，当时令我十分惊异。2003年秋天到了罗马才知道，这是日本当代建筑师从近2000年前的万神庙学来的构思和技法，不过加以更新而已。
我在埋葬着大画家拉斐尔遗体的万神庙里徘徊逡巡，内心闪过一个念头：如果研究建筑美学的赵鑫珊先生来到这里，他将发出怎样的浩叹、写出怎样的建筑美文来啊！
赵鑫珊教授于1998年出版了一本题为《建筑是首哲理诗》的学术著作。他在书中论及“罗马圆形穹顶”时，表达了他没有机会造访罗马城的遗憾。赵先生在用充满诗意的文字撰写那部文情并茂的精彩著作之前，只到过德国以及它的邻国法国、比利时、奥地利，没有去过意大利，似乎也没有去过美国。这给他到那时为止对世界建筑的考察和研究带来了较大的缺憾。人类的建筑文化好比是一条长长的河流。在这条长河中，德国、法国、比利时、奥地利的建筑，只能算占着中游的位置；它的源头和上游，应该在埃及、希腊和罗马；而它那现代化的下游，则在当今的美国、日本。
五
人们说：“条条道路通罗马。”罗马帝国早在公元前200年，就修建了近8万公里的公路。极盛时期，罗马帝国的版图曾扩展至全欧洲、西亚、北非。当时没有如今这样便捷的通讯条件，为了有效统治这片广大的疆土，亟须畅通的道路。
罗马人修路的方法，是采取两点之间的最短距离—直线的原则。所以他们遇山开辟隧道，见河架设桥梁。他们修建的主要通道，比道旁的平地高出许多。道路地基下埋着几尺深的石块，然后再铺上碎石、细沙。路面略呈拱形，故排水性能良好，足以应对一年四季的气候变化。
这些通衢大道，主要是供强大的罗马军团使用。遥想当年，车辚辚，马萧萧，尘埃遮没罗马道。帝国军威，所向披靡。在这些军用道路的起点，用巨石构筑气魄宏伟的凯旋门，以便战后迎接从远方征战归来的将士们。
我站在罗马城最古老、最雄伟的凯旋门前，不由想到：古今所有“帝国”穷兵黩武，貌似不可战胜，最终都逃不脱物极必反的命运。
石头，是罗马人修筑高质量道路的主要建材。
六
意大利盛产名贵的大理石。“9·11”事件中，被恐怖分子劫持的飞机撞毁的纽约曼哈顿那两幢高耸云天的世贸中心大楼，它们底层大厅里那一根根浅米色中洇染着淡黄晕团的大方石柱，就来自意大利。改革开放后，我国深圳、上海、北京先后建起的那些标志性大厦上也用了意大利美丽的石材。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由于采石、切石、刻石的悠久传统，意大利和罗马造就了一代又一代杰出设计师和能工巧匠。有了一流的设计师，一流的能工巧匠，才能造出一流的建筑物来。例如上文提到过的、设计出圣彼得大教堂的圆穹顶、并雕刻出《哀悼基督》以及著名《大卫像》的米开郎基罗，生下不久就丧母，是在一个著名石匠之家哺育长大的，所以他后来感恩地对人说：我是全靠我的奶娘—石匠妻子的奶水，才拿起雕刻刀和锤子来的。
如果说古希腊人的优长是思辨和创造，那么古罗马人的本领则更多地表现于工程和建设，—当然还有精美绝伦的艺术。古罗马那些用石头建造、堆砌的大剧场、大浴场、大教堂、大寺庙、地上的大通道以及地下的输水大管道，将永垂青史，永远垂范于我们居住的这个星球。
古罗马的石头，是一部卷帙浩繁的大书。我在那里逗留的短短几日，只不是是翻阅了这部大书的几页零碎篇章而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