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沿着林间小道往前走,两旁密密拥挤着百年老橡树、高耸的白桦、枝叶婆娑的枫树。还混生着众多的乔木、灌木和乱草。时见林地上倒伏着被风刮断的、自然枯死的树干,呈现出原始森林的无序和芜杂。
特意辟出的小路上铺着细沙,有两米来宽,只能步行,禁止摩托车、自行车驶入。路旁草丛均割出一尺宽、一寸高山边沿,以防荆棘、草茎绊住行人的裤腿,露水沾湿晨练者、遛狗者的鞋袜。
一路走去,林间交响着婉丽的鸟鸣。经过茂草丛生的沼泽地,脚步声惊飞起一只白鹤,逃向远方。我看见巴掌大的一只乌龟,从湿地爬到干沙路上悠然漫步。继续前行,在路边灌木丛下,两只浅咖啡色小鹿,昂首竖耳,警惕地注视着我。当我逼近,举起相机抢拍时,两个小家伙一溜烟躲进了林子深处。再往前拐了一个弯,野芳夹道的花径上,竖着一块路牌,上面的箭头提示:前面就是狐狸河。
林中散步,和大河猝然相遇,不免感到惊异。我拂开挡路的树枝,跨越编织在草叶间的蛛网,从林莽中寻找可以踏脚的地方抵近它。突然窜出一只野兔,从我足旁一闪即逝。
来到岸上,眼睛一亮,面前浩荡着一条半公里宽的大河。清波一涌一涌舔吻着沙滩。沿河两岸簇拥着黑森森的林子。
走陌生的路,总觉得很累。我走累了,在漂到河滩的一段枯木上坐下。阳光从身后照射过来,映在河面上,闪烁出斑斑驳驳的亮点。有一只白鸟,张开翅膀,贴着河面,伏波滑翔,寻觅着水中的鱼虾。
这里是美国伊利诺伊州巴林顿湖自然保护区一角。四周静极了。我身旁有一株野葡萄藤,颤巍巍地探身向前,像是要爬到河边饮水。
仔细端详水面,发觉河水浑浊,呈暗绿色,杂质较多,难于见底。对岸栈桥边驶出一只游艇,艇后拖着一个穿泳衣的人在河面上滑水。那游艇在河道中间飞速驶过。不知为什么,拉绳的滑水者突然栽进了河里。游艇似脱缰的野马向前冲出了一百多米才发现。驾艇者掉转船头,回来救助呛喝了好多口浑水的溺水者。当艇尾掀起的水浪,波及我脚边时,漾起一团团白色的泡沫。这是水质恶化的证明。至此,我沿途欣赏风景、聆听天籁的愉悦,一扫而光。我为狐狸河感到惋惜。
这时,一个遛狗的中年男子,从沙路上跑步过来,见我在河边弯腰盯视着什么,善意地打招呼道:“嗨,你在水边发生了什么意外,我能否给你提供帮助?”
我站直身子,转身对他回道:“谢谢!这儿没事,只是我发现这狐狸河被污染了,真可惜。”
那男子拽住他的宠物,停下来,指指远处几座建筑:“我就在这保护区行政中心工作。我们知道这条河给人弄脏了、污秽了,如今已被列入美国十条危害最严重的河流之一。”
我问:“是什么原因导致它水质恶化?”
他耸耸肩膀,无奈地说:“近几十年,芝加哥郊区不断膨胀、扩大,工厂林立,已老化的污水处理厂的废水不断排入;再加上这狐狸河从威斯康星州南来,一路上支流里的农业污水、生活秽物相继汇入,所以水质已远不如从前了。不仅狐狸河,美国还有萨斯奎哈纳河、麦克克利斯托河、弗瑞瑟河等十多条大河也都成了濒危的河流。—你是?”
“我是中国人,环保志愿者,从北京来这儿探亲、度假。”
“中国的河流怎么样?”
“70%的河流、湖泊已被污染。像淮河、海河、辽河的情况,比这狐狸河要严重得多。许多地方包括地表水、地下水、沼泽、湿地在内的水体都有所变质。”
“科学调查显示,自1998年以来,美国的河流、湖泊、池塘的受害程度,也逐年加重。可见水污染是一个世界性的问题。”
“人类由于短视和自私,只知道利用、索取,不懂得保护自然,因此河流的生态价值、经济价值、文化价值,受到愈演愈烈的戕害。”
“这狐狸河上游水势湍急,过去七八十年,在它300多公里流程上竟筑起了15座梯级大坝,供水力发电之用。这好比一个人身上锁了重重镣铐,已气喘吁吁,不堪重负。”
“我个人不赞成在大江大河上筑坝。江河一旦筑坝,必将堵塞航运交通,切断鱼类洄流,阻滞水体循环,削弱自净能力,减缓水流速度,加重泥沙沉淀,并影响当地小气候。常识告诉人们,地球上的江河,大都是亿万年来,自高而下流淌,以雷霆万钧之力,硬是从岩石、峡谷中冲刷、撞击、切割、侵蚀而成;如果人为地改变它、征服它,这岂不是违反自然规律吗?”
“先生所言极是。如今美国公众多数不同意在河流上筑坝发电。人们深为1776年建国以来在大河上筑了那么多堤坝而感到遗憾。环保人士就建议这狐狸河上的堤坝必须拆除,让它自由流动,并实施更严厉的排放标准,这样它才能恢复往昔的辉煌。可现在布什政府军费开支越来越庞大,防洪、治水的钱却一再削减。这必将引发无穷的后患,故纳税人对此十分不满。”他手中牵着的大黑狗持续吠叫着,不耐烦地使劲向前挣扎。晨练者怀着歉意对我说:“对不起,我先走了,再见。”
我向他挥挥手:“再见,遇见你很高兴。”
边遛狗、边锻炼身体的高个儿男子走了,我在吻滩的河波和林间的鸟鸣中继续逗留。近二三十年,我的足迹遍及祖国的长江、黄河、淮河、湘江,也远涉欧洲的伏尔加河、多瑙河、莱茵河,南亚的湄公河,北美的科罗拉多河。所到之处,水质不同,但都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污染和破坏。因此,我变成了一个无可救治的忧水杞人。
水,生命之源。清洁的水,乃人类第一需要。进入21世纪,水是比价格飙涨的石油更重要、更珍贵的自然资源。故西部大开发,我就担心干旱的大西北缺乏足够的水资源;振兴东北老工业基地,我多么希望先治理污染严重的辽河、松花江。
20世纪90年代初,我曾自费到江、浙水乡踏访、考察过众多各城、各镇(包括苏州、杭州、无锡、绍兴、周庄、同里、南浔、乌镇)的水况,看到的大都是浑浊、灰暗的河面,不免忧心忡忡。白居易曾赞美过的“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江南胜景,已经一去不返。
我生在上海郊县崇明岛,从小饮长江水长大。童年时我们在江边河汊里裸泳,渴了,捧起江水就喝。60载过去,长江已变成第二条黄河。如今我绝对不能掬一掌江水就立即送入口中。
水啊,水啊,不到100年时间,全球著名的亚马孙河、尼罗河、密西西比河、恒河、幼发拉底河,青碧的极少,大都受到了破坏。这是地球的伤痛,人类的悲哀。
给我留下美好印象的是浙江的千岛湖、福建闽西的石门湖、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美国的密歇根湖以及加拿大东部那条绵延1287公里、注入北大西洋的圣劳伦斯河。那几处的水况,真正是清澈见底,游鱼可数,倒影如镜,纯净如泉,见之令我异常欣喜,情不自禁掬一捧碧玉在手,品尝它的甘冽和清芬。
被伤害的狐狸河,在我面前无言地流淌着。刚才那只捕鱼的白鸟仍在水面上耐心地滑翔、寻觅。在污染得发暗的水域,渔猎是多么艰难!
在河边残夏的幽寂中,独处时间长了,感到了凉意,便起身归去。
离开狐狸河的时候,我想起了自小在密西西比河上长大的美国作家马克·吐温的话:“河流是一本讲不完的故事书。”可如今它们竟然变成了一支支令人忧伤的哀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