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代宗广德元年(763年)二月,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京城长安早已进入梦乡。除了深巷里不时传出数声寒夜犬吠和阵阵悠长的喊更声外。四下静寂无比。虽然整个长安城都进入了睡乡,但守卫各城门的神策军士兵却不敢有所松懈,含光门的守卫更是小心翼翼。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似乎可以听到守卫紧张的心跳声。
含光门是京城交通的咽喉,也是京师治安的重点。城门之内便是一条笔直的通往皇宫的大道,大道两侧排列着百官衙门。含光门外有一片西域风格的整齐建筑物,那就是皇帝赐给回纥有功者的邸宅。这名闻天下的含光门,自打回纥人来了后,不知发生多少起流血冲突事件。而每次冲突,吃亏的都是官军。这并不全是唐军无能,而是上司有命令严禁官军激怒回纥人。回纥统帅叶护是当今皇上的结拜兄弟,回纥兵又是再造大唐中兴局面的功臣,再说眼下四海尚未太平,皇上还得依靠强悍的回纥马队去粉碎叛逆的部队。所以朝廷下令:天下军民不可擅自与回纥士兵争斗,违令者一律格杀勿论。在这道命令的制约下,连骄横无比的神策军见了回纥兵也矮了半截,无不以溜之大吉为上策。正因为这个缘故,神策军士兵又无不视含光门当差为畏途。他们白日上岗就提心吊胆,到了夜晚更是战战兢兢。但越是担心差错,就越容易出差错。刚才还是毫无人迹的城门口,一下子不知从哪里冒出十五、六个全副武装的回纥汉子,守门士兵还没有弄懂这帮回纥人叫嚷什么,回纥人就将他们的武装解除了。没等援兵赶到,回纥人又一阵风似的冲进城里。
进了城门,回纥人根本搞不清官道两侧一溜官舍属何许衙门。只有鸿胪寺比较熟悉,于是就一窝蜂向鸿胪寺拥去,守门士兵见势不妙,既不敢呵责,又不敢阻拦,弃门而逃。这一下,平素门禁森严、负责接待四方少数民族的官衙,顿时成了回纥游兵散勇的游乐场,他们在官衙内乱喊乱叫,奔突跳窜,见物就砸,逢人就打。眼见鸿胪寺内一片狼藉,回纥汉子才扬长而去。回纥人一番打砸抢后,他们还不过瘾,又冲出中渭桥,在桥头将前来阻挡的官军打得落花流水,夺路而逃。频频得手的回纥人,此时气焰更加嚣张,在折回含光门时,又乘乱将代表官府信符的含光门鱼契(即鱼符)抢走。
等到合城官军惊动起来,准备搜捉闹事者时,这数十名回纥人早已窜到城外,不知去向。
长安人虽然气愤,却也不太惊奇,因为,他们觉得,回纥人今晚的举动只不过是一场小小的骚乱,比起他们在洛阳的三天公开抢掠又算得上什么?比起他们在进军中原时,沿途进行的劫掠抢杀来,今晚的小骚乱又算什么?但是这场小骚乱却引起了常衮等人的不安。
第二天早朝,神策军将领向皇帝详细报告了昨晚骚乱的全部经过,皇帝和百官听后,面面相觑,神情尴尬。大臣们心想,借回纥兵收复两京平定叛乱是前朝皇帝定下的国策,至今虽已弊端丛生,却不好贸然开口,万一忤了圣上的意思,那就要吃不了兜着走。当朝皇帝李豫心中也有难言的苦衷。想当年,回纥人确实帮了肃宗皇帝的大忙。那时皇帝手下只有数千名士兵,凭这点微弱的军事力量,不要说去收复两京,连自身安全都难保。请来回纥兵后,形势大变,香积寺一役,回纥兵与唐军联合作战,直杀得安史叛军尸横遍野。为了早返京城,肃宗皇帝不惜与回纥人约法如下:“京城克复之日,土地士庶归唐朝,而金帛子女全归回纥。”“这真是高妙而又荒唐的条约!”李豫回首往事,感慨万分:若没有这个条约,回纥人哪里会拼死作战,两京也不会收复得如此之快,但又正是这个条约,迫使自己在回纥统帅叶护的马前拜求多时,才免除了长安城被劫掠一空之灾,如依旧破败不堪、满目凄凉的东都洛阳就是这条荒唐条约带来的苦果。李豫又想到,当年刚进入中原作战的回纥人是何等淳朴,何等遵守节制,如今却是尾大不掉,难以驾驭。游兵散勇打家劫舍,侵扰民间,这还算不了什么,近来回纥人正与那些不服朝廷管辖的节度使打得火热,这才是心头大患啊!李豫心里矛盾至极。两班大臣,一个个唯唯诺诺,吞吞吐吐,更惹得李豫心烦。“如之何?如之何?”李豫一边听神策军将领禀报,一边暗问自己。
神策将领刚刚禀报完毕,礼部侍郎常衮就出班拜伏在丹墀前,向皇帝陈述自己的看法:“陛下,如今盘桓在边境上的吐蕃、回纥、突厥诸部,经常入侵内地,有时竟深入京畿,如入无人之地,京城内外又驻扎着许多回纥人,假如他们相互勾结起来,里应外合,后果不堪设想,此则朝廷之心腹大患也,请陛下早作防范……”
“好一个常衮,真不亏是朕的心腹。”在众官面前,李豫不便叫常衮详陈方略,散朝后,特召常衮入内殿,与他密议对策。常衮建议加强河朔地区的边防,驻以重兵,阻遏西域诸强悍部族南下之势,对京城内外居住的回纥人要严加控制,彻底割断回纥与内地反叛力量的联系。为协调河朔驻军的行动,加强朝廷对边陲守军的节制,保卫京师,常衮主动要求去朔方带兵。李豫对常衮的建议十分重视,并派他去朔方配合诸道节度使防范西蕃入侵。
就这样,常衮不恋闲适的翰苑,来到军情紧急的河朔边防,由皇帝身边的近侍一变为身系朝廷安危的封疆大吏。
大历三年,常衮在朔方任府帅。常衮为帅宽猛相济,十分注重收罗培养将才。当时常衮手下的将领,最著名的就是“呷醋节帅”护戎任迪简。任迪简的这个诨名来自这么一件事,任迪简尝为天德军判官。有一次,军使李景略宴客,任后至,被罚以大杯饮酒。负责酌酒的军吏误把醋当酒给他斟上。一杯在手,任迪简嗅之便觉不妙,想告诉主人,但转念一想,李景略是个出了名的脾气暴烈的武夫,若让他知道实情,必然要严刑诛杀手下人。想到这里,任迪简便将错就错,硬着头皮将一大杯酸醋一口吞下。谁知醋性浓烈,一杯下肚,连呛带咳,鲜血便从口中喷出。任迪简最后只得让人扶归。军中官兵无不为任迪简的行为感动得落泪。这宽以待人的举动也感动了李景略,从此他再也不严刑责罚手下人了。等到李景略死后,军中将佐联名表奏朝廷,要求让任迪简接任李景略的官职。
对任迪简这个爱兵如子的将领,常衮十分器重。他俩不仅共商军阵之事,而且还时常一同宴游。两人在朔方期间特别喜欢造访在塞上传教弘道的律宗高僧辩才。辩才是负有玄宗和肃宗两个皇帝特殊政治使命的御用僧人。天宝十四载,为了驯化塞上少数民族强悍好斗的民风,玄宗特下诏令,让辩才从内地到朔方传教弘法,临坛度人。肃宗至德年间,又诏加辩才为朔方管内教授大德,命他广泛宣传佛教义理,开化塞上边民。辩才不负皇帝厚望,多年来栉风沐雨,辛苦教化,赢得不少信徒。当仆固怀恩造反时,辩才又以佛教的特殊力量,保护了不少汉族居民的生命财产。常衮虽是一位正统的儒臣,对佛道耗财多有不满,但对辩才这样的高僧却很崇敬。从辩才的传教活动中,常衮看到佛教具有某种车事力量无法取代的作用,所以,他不仅赞赏辩才的教化苦心,还给辩才的传教活动以有力的支持。在朔方期间,常衮屡次以官府的名义,筹资兴建佛寺,以至塞上漠北,佛寺林立。
数年的河朔军旅生活,使常衮开阔了视野,增加了阅历,提高了办事能力,从而为登上宰相职位创造必要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