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泰山回到学校，是两天后的事了。为了应付最后的毕业设计，我和八神退出了校队。
教练的声音依旧如洪钟般有力：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他日江湖相逢，再当以球言欢。”
虽然远离了球场，但萝卜仍时不时提醒我不要错过“射门”机会。
叶子一边忙着查阅资料，一边再次陷入焦急的等待。我偶尔会和叶子一起去图书馆，时常看到萝卜和阿琳坐在桌子两侧各自忙碌，彼此无言。
想到萝卜的谆谆教诲，约了叶子去“上岛”喝咖啡，却一次次浪费着“射门”的机会。
两个星期后，研究生录取结果公布：心晴和阿琳考取了本专业，萝卜数学单科不过线被淘汰出局，与叶子同样考分的另一男同学以最后一名被本专业录取，而叶子只收到是否服从调剂到其他专业的通知。
萝卜和八神都提醒着我，要我有时间多陪陪叶子。可是，拨打叶子宿舍电话，只有规律的“嘟嘟”声，拨打叶子的手机，听筒里传来没有温度的语音抱歉音：
“对不起，你所拨打的移动用户已关机，请稍后再拨。”
沉寂了两天后的叶子最终没有选择服从调剂到其他专业。叶子仍像先前自顾忙着毕业设计，只是突然沉默了许多。想约叶子一起出去走走，叶子轻轻摇了摇头。失去了叶子熟悉的阳光温度，我有些茫然，感觉却又如此无能为力。
也许，此时的叶子最需要的，是一个人的安静吧。
我不敢骚扰叶子，整天和八神一起泡在实验室里，捣鼓着毕业设计。
老驴终于与那家私营企业签了合约，工作有了着落。
猫猫的签证也顺利拿到，在实验室里，经常见到猫猫一边做着试验一边放歌四海，苦了一同做试验的其他同学。
阿琳和心晴通过了研究生的复试，她们将在同一个校园再次度过三年学生时光。
我，八神，老驴，阿琳，心晴，毕业后都将继续留在北京，而萝卜和叶子，又将何去何从？
最后一次和叶子来到“上岛”，是毕业设计完成后的第二天傍晚。我静静站在“上岛”门前，第一次和叶子在此见面的情景还历历在目。那天的空气，还如此熟悉，叶子淡淡的笑容，总是可以让我感觉和煦。
“来了好久了吗？”
身后传来叶子的声音。
“哦，刚到而已。”
“非刀，你在想什么呢？”
“我在祈祷当我感冒的时候，你不会注意到我不小心流出的鼻涕，而只看到我热泪盈眶的眼神。”
“这句台词很熟悉，好像——是我们第一次来这里时——”
“恭喜你，答对了。那时的你还挥舞着拳头自诩美女嘞！”
“哦，是吗？那你说些什么呢？”
“我？我问你‘这位会扁人的美女，我可以走在你的左边吗？’。”
我向前伸出右手，微曲上身，做出一个邀舞的动作。
“Of course， let’s go！”
叶子的脸上终于划过一丝许久不见的笑容。
二楼的角落，我和叶子坐在同样的座位。叶子倚在靠背上，烛火在我们之间安静地燃烧。
昏暗中，一对情侣手牵着手走过我们旁边，身影好像在哪里见过？
哦，对了！
“呵，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他们坐在我们旁边。”
叶子顺着我的指向望了一下。
“是啊，好巧。几年过去了，他们还和从前一样。”
“记得当时你说过那个男生是个很有责任心的男生。”
“非刀，你也是啊。”
“那么作为一个有责任心的朋友，我是否该在朋友失落的时候，分担朋友的不悦？”
叶子没有说话，端起咖啡杯，轻轻抿了一口。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我们就要毕业了，有没有什么打算？”
“还不知道，也许会回家，也许会在北京复习一年，也许会找工作。”
“现在很多公司都已经招满名额，工作不好找。”
“嗯，我知道。现在只好听天由命了。”
“作为一个朋友，我希望你可以留在北京。我相信如果再努力一年，明年一定会考上的。即使不再考研，也可以在北京找份工作，北京的机遇要多一些。虽然我不知道怎么样帮助你，但我和其他朋友一定会为你祝福。我只希望你可以快乐，可以勇敢地面对一切困难。所以，永远不要放弃，不可以悲观泄气，不可以把所有的烦恼埋在心里。如果需要，我一定会第一时间出现，陪你分担所有的困难和忧虑。”
我喋喋不休了半天，叶子端着的咖啡杯，久久没有放下。
“非——刀，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突然怔住了！为什么？为什么！我的呼吸忽然变得急促，烛火的影子开始凌乱。
“面对球门的时候，一定不要犹豫。要勇敢地抽射，不要错过机会。”
萝卜的话语在脑海中翻腾。
而Natalie Cole熟悉的歌声，偏偏在此时再次缓缓响起。
“因为——因为angel是我的朋友，而朋友之间的关怀，是不需要理由的。”
我再一次错过“射门”良机。叶子端着的咖啡杯，终于放了下来。我们彼此开始沉默，只有《Angel on my shoulder》的旋律，缓缓流淌着……
毕业的日子一天天临近，再无其他事可做。面对明天的分离，今天的相聚似乎格外珍贵。大家开始互相为明天祝福，频频在酒桌前恭维着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宿舍楼内的厕所，经常看到某位或者几位仁兄酒后的呕吐，更有些人，呕吐时还会夹杂着狼嚎似的哭泣，那应该是酒后失态又被女朋友抛弃的缘故。
最后，萝卜和阿琳还是分手了。曾经的海誓山盟，在分离面前突然变得一文不值。
错过了泰山顶日出的他们，在即将毕业的那天的日落时分也最终错过了彼此。
夕阳依然绮丽，我们四兄弟坐在一起。桌子旁边，是两架还未开瓶的“青岛”啤酒。
萝卜醉了，在那天的深夜，我搀扶着他跌跌撞撞来到厕所，看着他大口大口地呕吐。萝卜嘴唇不时地上下抖动，却始终没有哭出声音。我看到两行泪水从萝卜脸颊上流过，却不敢断定是由于呕吐引起的反应或者是阿琳的离开，应该——两者都有吧！我一边帮萝卜捶背一边胡思乱想。
那张泰山顶的合照，是阿琳和萝卜在一起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我们八个人在一起的唯一一张照片。
照片上的萝卜，用右手将手机贴于耳边，左手搂过阿琳的腰。阿琳，正认真地对着手机自言自语。
“不会忘记，要和其他人联系！”
这是阿琳曾经的话语。而如今，她却是第一个离开的人，即使是在最后的毕业生照相的时候，阿琳也再没有出现过。虽然我和阿琳仍在同一个城市，但毕业后，我们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毕业前的最后一段日子，宿舍楼内到处充满着萧瑟的氛围。只在每天熄灯前的晚上，宿舍楼内是最热闹的时刻。即将告别校园的男生们，通常会在这个时刻来到阳台，几个同学拿出几把吉他自弹自唱，更多的男生们则会跟着一起唱着一首首的校园民谣。歌声并不很动听，但旋律依然很美丽。从《同桌的你》到《模范情书》，再到《睡在我上铺的兄弟》，偶尔会有过往的低年级妹妹驻足抬头观看，于是，我们开始唱《对面的女孩看过来》，直到唱得路上的妹妹低下头匆匆离去，男生的笑声零散地响起来。
有时，对面的女生楼同样不甘示弱，几个大胆的辣妹勇敢跳出来，和男生们对唱起来，唱《白衣飘飘的年代》《童年》，兴浓之时，还会唱《姐姐妹妹站出来》。
不知从何时起，男生女生们每天晚上的拉歌都会准时开始。男生女生们唱着不同的歌，却有着同样的惆怅。
老驴和我也时常加入拉歌的行列，高潮之处，八神也禁不住随着一起唱起来。而萝卜，通常只是坐在阳台上，两腿搭拉在阳台外侧，手里握着一罐啤酒，望着对面的女生楼，默默听着此起彼伏的歌声。
我们走过去，拍拍他的肩膀，萝卜举起手中的啤酒，对我们说道：
“放心吧，我没事。你们继续唱吧！”
毕业典礼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举行，校领导的讲话激情洋溢，内容无非是冠冕堂皇的措辞和祝语。最后出场的，居然是曾经毛概课上那位声情并茂的“白毛女”，“白毛女”走上讲台，咳了两下，想必又要大发感慨。
“同学们，太多的寄语和希望，前面几位老师都已经说过，我也就不再说了。接下来我想给大家讲的是一些将来进入社会的处事原则。作为一个老师，我当然希望每一位同学将来在自己的职位上有所作为。但当今的社会是芜杂的，每一位同学必将经受很多很多的考验。在争取成功的道路上，我们选择怎样走过，比获得成功更加重要。有的人也许为了个人的成功，伤害了朋友的利益，有悖社会的公德。这样的人即使最终达到自己的人生目标，但他决不可能成为历史的英雄。也许，我们会失败，但失败的同时，我们获得了可贵的友情，我们无愧于心。同学们，你们愿意做哪一种人？”
会场鸦雀无声。
“在拼搏的过程中，我们一定要坚信自己的信念，坚定自己做人的原则。我举自己的经历说明一下，我是一个毛概老师，也许我教课并不好。很多同学不愿上我的课，觉得无聊，有些同学私下叫我‘白毛女’，其实这些我都是知道的，但我到现在仍不后悔自己是一名毛概老师，即使很多的人都不理解为什么我这么大的年纪还不退休在家享清福，反而要主动出来教课。因为我始终坚定，毛泽东思想是伟大的，而毛泽东的名字，是值得每一个中国人永世铭记的。”
“白毛女”神色虔诚，顿了一下，继续说着。
“我出生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我的父母都死在敌人的炮火之下，从小我就经历了太多战争的苦难。战争给我留下的创伤，是一辈子都难以愈合的。文化大革命时期，冲动的我和现在的你们一样，也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我的一位恩师，被我们一群年少无知的学生们迫害致死。我可以叫成功吗？我深深迷惑了。”
“白毛女”的声音开始颤抖。
“多少年过去了，可是这件事对我影响很深很深。我永远不会忘记。所以，我接过了恩师未完成的事业，也许只有这样我的愧疚感才会减轻一些。在今后的日子里，我仍然会站在讲台上，站在大家面前，尽自己最大努力上好每一节课。同时也希望走下讲台的我可以和每一位同学做朋友。”
“同学们没有经历过战争，对于那个年代，你们知之甚少。所以，我并不责备大家对于我的不理解。我只是借自己的事例告诉大家，社会到处充满了诱惑，而抵制诱惑最好的方法，就是保持一颗善恶分明的心。我在这里不再祝福大家明天多么成功，多么辉煌，我要祝福大家今后所走的每一步，都扎扎实实，稳稳当当。”
“白毛女”慢慢朝台下走去，明媚的阳光穿过她花白的头发，辉映着一片光芒。
会场内，掌声雷动，经久不衰……
我站在人群中，想起那节迟到的毛概课，心中的羞愧在这掌声中蔓延得无边无际。
那一天，是我们毕业的日子。那天晚上的毕业生晚会，是我留在校园最后的回忆。
摒弃了绚丽的霓虹，学校礼堂的舞台上，只打了两盏追灯。学校那两个80年代的破音箱，今天听起来是要多好听有多好听；礼堂中那些可以直接用来磨刀的座位，今天坐着要怎么舒服有怎么舒服；节目虽然有点俗套，今天看起来甚至盖过中央电视台的春节晚会，一次次将晚会推向高潮。
当最后一个节目的幕布也徐徐拉开的时候，我们惊奇地发现，猫猫的身影居然也出现在舞台的一角。还好是合唱节目，只需对对口形便可蒙混过关。
一个身穿红色长裙的女生缓缓走出来，追光一路跟随直到舞台中央。台下的男生，早已是一片哗然。
女生向台下鞠过一躬，然后转身。红色的背景灯光渐渐亮起，舞台的一角喷出柔和的烟雾，将舞台笼罩得像飘渺的神殿。女生双手轻轻抬起。
追光灭，女生手指一挥，音乐响起……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让大家看不到失败，叫成功永远在。
让地球忘记了转动啊，四季少了夏秋冬；
让宇宙关不了天窗，叫太阳不西沉。
让欢喜代替了哀愁啊，微笑不会再害羞；
让时光懂得去倒流，叫青春不开溜；
让贫穷开始去逃亡啊，快乐健康留四方；
让世界找不到黑暗，幸福像花开放……”
舒缓整齐的旋律，飘荡在礼堂上空。
三年前的那次歌唱比赛，猫猫也是站在同样的舞台上，唱着同样的歌。疾驰的列车上，那一路飘过的歌声，至今在心底还留有余味。
红色的背景灯光渐渐熄灭，舞台一片黑暗，只有歌声仍旧在继续。
昏暗的舞台上，突然亮起了几盏蜡烛。氛围像“上岛”时的安详。心底深处突然涌出一份莫名的感动。
台下的歌声越来越大，终于，我再也分辨不清，那整齐的歌声是来自台上还是台下。
台上的烛光，摇曳起来，划出美丽的弧线。
依稀可以看到，站在前面指挥的那个女生转过身来，拿起一支麦克风。
“四年的日子，我们匆匆走过。我们曾经无知，但学会了理解；我们曾经犹豫，但学会了谨慎；我们曾经自负，但学会了宽容；我们曾经失落，但学会了成长！让我们感谢每一位相处四年的朋友，我们留恋每一个有你相伴的日夜，我们祈祷每一次明天的日出会更加美好。”
在歌声的衬托下，女生抑扬顿挫的嗓音仿佛有着震撼人心的魅力，让人久久难以忘怀。心中的那份感动，裹满了我的全身。
晚会终于在大家的合唱声中结束，回到宿舍，心中仍然回味着刚才的歌曲。
平常的此时，男女生楼的拉歌，应该正到沸腾之时。
走到阳台，萝卜还是坐在阳台上，双脚搭拉到外侧，手里攥着一罐啤酒。
老驴和八神已先我一步走上阳台，站在萝卜旁边，每人手里也有一罐啤酒。
“三缺一，就差你了！”
老驴从旁边的塑料袋取出一罐抛给我，我稳稳接住，拉环。
气体从罐口喷出，发出“砰”的声响。
“也许以后我们就没有机会在一起如此畅饮了。”
萝卜呷了一口。
“我已经决定回家，在家里找份工作，也可以离父母近一些。”
“真得不留在北京了？”
萝卜坚定地点点头，我还想坚持，旁边的八神截过话语：
“也好，将来我们在北京混不下去了，就去东北投奔你！”
“一言为定！”
我们举起手中的啤酒罐重重碰在一起，萝卜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
“看来今天晚上不会再有拉歌了。”
“刚才的晚会你还不过瘾啊？”
“他盯着那个漂亮的指挥妹妹眼都绿了。”
“老驴，你红杏出墙，行为不检啊！”
“不要诽谤我，我冤可比窦娥啊！谁不知道我是猫猫的忠实歌迷啊！”
“哈哈……”
我们放肆地大笑，惊动了道路对面的女生楼，人影开始晃动起来。
“今番良晤，豪兴不浅。不如共赋一曲笑傲江湖，何如？”
这声音，似乎就是礼堂中那抑扬顿挫的嗓音。莫非传说中的辣妹，就是今晚那靓丽的指挥妹妹？
隔壁的阳台上，几个男生已经弹响了吉他。
这曲调，正是《祈祷》悠扬的旋律。
辣妹第一个放声唱起，附和者众。
耳边的歌声越来越大，淹没了吉他的伴奏。道路两边的歌声，第一次彼此一致。
往来的学妹们再不会匆匆溜走，久久驻足哼唱。
虽然晚会已经结束，但我们年轻的激情，却永远不会过期。
我们的歌声一直延续着，我心底的那份感动，也再次遍布了我的全身。
阳台上依次排放着四只空了的易拉罐，坐在旁边的萝卜，终于从阳台上跳过来，和我们一起放声歌唱。
今晚，这个城市的上空，飘荡着这么一首歌：
“让我们敲希望的钟啊，多少祈祷在心中；
让大家看不到失败，叫成功永远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