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记本的开机画面换来换去,总是几米的画作,或站在灰色细树桠上的小人儿,或面朝大海,独坐堤岸一角,蓝短袖衬衣背影的小男孩,又或是月光下,草丛中一只表情落寞的兔子。
他的画作布满现代城市中人与人,人与环境之间无法克服的疏离感——在《孤独的映像馆》中,他写:“看了一场看不懂的电影,四处张望,发现别人专注而陶醉,才忽然明白孤独是什么。”
电邮采访他,列了堆问题,他惜墨如金地回复。照片发来,斯文的眼镜男,目光里有对世界的探究。而太太与女儿的照片,他坚持留在自家相簿,不愿她们被扰。
才诧异地知道,他的画作始于生命几欲塌方后。那年,台北,农历年过后,在奥美广告公司做美术指导的他,右大腿忽然痛得厉害。本以为是工作太累引发的肌肉酸疲,他继续工作,过几天痛不见了,又来。周而复始,痛的次数越来越多。直到有一天去医院,他期望医生一针下去把所有痛都解决,然而验血之后,医生让他马上进行骨髓穿刺。
结果是血癌!
他一下懵掉!等待他的是药物的折磨和化疗。他成日卧床,看窗外蓝天,天的最深处依旧没答案。
血液科相同症状的人很多,眼见得这张床空了,那张床空了——像死神在门外排队叫号。下一个会是谁呢?他惊恐。曾经,他觉得死亡很遥远,远到是祖父祖母那辈的事儿,与己无涉。它却倏忽凑到鼻尖!以前,他是连急诊室也不敢进的人,更遑论癌症病房!
现在,他厮混于中。
幸运的是,一年之后,他走下那张白色病床。
那天起了台风,大雨如注。出院的时候他打了个喷嚏,却发现床单都是血——自然要瞒过医生,说什么也要回家。
“我只想逃,我只想逃。我坐在自行车上对太太说,我们永远不要回来这里!”住院一年,他耗尽积蓄。还好,病前投的保险刚好够支付费用。
此后很长时间,他甚至不敢走到医院附近,只要看到那幢大楼,他就不寒而栗,仿佛巨大乌鸦的翅翼正侵盖下来。
医生叮嘱他不要感冒,否则病可能卷土重来。每次出门,他都戴牢口罩帽子。有次,他和朋友约在西华饭店的地下室谈事,朋友还没来,严密武装的他看到身边入时光鲜的男女穿梭,忍不住当场大哭。
幸福是什么?就是可以不戴帽子和口罩在人群中自由出入。
现在,他是一个虚弱的人,一个需要关心每个细胞成长的人,一个没法再跟朋友畅饮、在街上奔跑的人!
恰逢友人约稿,他生疏地重新提笔。
他没法再回广告公司,与客户说些“红色代表热情,正好与产品基调非常搭配”之类的商业话。他始终不明白,要一只动物跳过火圈,到底有何乐趣?他不想再做一只跳火圈的动物了。
意外的是,他的画得到诸多赞可,他满腹怀疑,回头一看,却真被自己吓了一跳,原来每场病真能让人淬一次火!
他靠每天绘画来驱除心中大块阴影,每画一幅图,阴影就小了一点。
他的这场病,使得中国从此有了绘本的说法与热潮。
由工作了12年的上班族转身为在家的Soho族,几米却没遗憾,他回头望见的职业生涯不过是处荒芜花园,没有任何怒放的痕迹,去年、前年与大前年没有不同。
疾病如同显影液,将绘画从他生命里显影了出来,那是个梦的国度:躲在地铁深处的怪兽怯怯的眼光,雨衣下不小心露出的尾巴,一条发绿光的鱼,在沙发上酣睡的月亮……
“天籁自鸣天趣足,好诗不过近人情”,他的绘本里有一个湿润柔软的世界。
他从一个曾经热衷参与聚会的活跃者,变身一个孤独封闭的人,像地下铁。
在台湾有地下铁之前,几米坐过香港、纽约和东京的地下铁,他喜欢这种交乘工具,从地铁这边下去时下着雨,从另一边上来时天却晴了,像穿过世界的两极,空气中弥漫股荒唐的甜味。
有一天,他读到波兰诗人辛波丝卡的诗:“他们彼此深信/是瞬间迸发的热情让他们相遇/这样的确定是美丽的/但不确定更为美丽”,就像地铁里的相遇!
他画了《向左走,向右走》。在地下铁。不动声色的地下迷宫,里面是岩浆般汩汩的湍急人流,以秒的速度交错,涌向不同出口。所有的人,挨得那么近,又离得那么远。
生活里,几米有个和她同乘一趟线的爱人。她是他同事的同学,那时她刚从美国回来,同事介绍认识,两人都爱猫。恋爱结婚,水到渠成。
他的疾病成了他们情感的第一次考验。那段日子,将近4年,他们每天一起面对疾病。她敏感、睡眠不好。几米在医院的夜里醒来,不敢乱动,怕吵醒她。他看着她睡在一旁的沙发上,笼罩在安静蓝色的光线之中——这幅画面一直深深映在几米脑海。或者因为这样,他为女儿取名柔光。
女儿来临时,是他生命最幽暗的日子。之前知道她要来的消息,他非常害怕。自己命运未卜,又如何再去承担另一个生命?看到女儿的第一眼,他的心却马上被感恩包围。他确信这道光线是特地来照耀他的。
有时她说一句特别有意思的话,他就会放进画作。比如有次柔光说:“爸爸,为什么我永远看不到闭着眼睛的我?”
闲时,一家人最爱去“诚品”和“Page One”这些大书店,每个人都可以找到自己要看的书。
童年时他住在乡村,四合院里,大人都做农活去了,只有他跟祖母在一起,可能是那时形成的敏感性格,现在借一场病,童年的灵光闪现。他把笔下的城市画成那时的八荒四野,城市就是密林,野心勃勃的猎食者和躲闪者,而他在月光清冷的那个夜晚,爬上高树,从此成为一个旁观者。
在他的绘本中,弥散雾的寂寥。可是,正因为必要的寂寥才有了美,才有了彼此偶尔拥抱的愿望——听说,有次在接受一个记者采访后离开时,几米,这个本名廖福彬,1958年生于台湾宜兰的男人,在电梯里拘谨地叉起双手,贴着后壁站得笔直。忽然间,他冒出来半句:“不过,我还是觉得大家应该学习拥抱。”
在寂寥中学习拥抱,在拥抱中保持寂寥,这是我在几米画作中看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