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城市(香港)的陷落,是为了成全一对男女的爱情”,一个叫白流苏的女人便得着了格外的成全。《倾城之恋》,或者许多人把它作悲剧来读,但我觉得它更似一出喜剧。诸种磕碰进退全为了最后的成全。
小说读了N遍。张的小说是常读常新的,因其细节繁复精准。电影是第一次看。1984年的版本,导演许鞍华,周润发饰范柳原——还会有人比他更适合这角色吗?当然没有!他与小说中范柳原的气质尤其契合,倜傥,人前放肆孟浪,人后正经。放荡又孤独。
饰白流苏的演员缪骞人是广东人,正有广东女人的特点,张爱玲在《沉香屑》中有云,“如果湘粤一带深目削颊的美人是糖醋排骨,上海女人就是粉蒸肉……”,缪骞人便是这样的薄唇,高眉弓,因削颊而略凸的颧骨,眉目清明,然而剧中她的发型不对。旧上海的白柳苏,破落大家里的六小姐,应当挽一枚低低的发髻,这样才配她“最擅长的低头”,才衬她的月白纱蝉翼旗袍。剧中缪骞人向后梳的西式短发,纹路清晰,锃亮,中性,有点似立志维新的女党人。然而,流苏离异七八年寄居哥嫂家,“这样的家,哪儿肯放我们出去交际?”她又怎么会理这么个新式发型?
缪骞人的脸形线条有点硬,她的清丽原本有棱角,配短发愈明显,也衬得她在剧中时常神色警惕。而白流苏这人物,她替自己的打算都在其下的,面上她是娇脆轮廓,半透明的玉。
浅水湾饭店,他们有若干回进退。流苏此番来港自是心知肚明,却又是自矜的,并不扑上去舍命忘身,这也才是范眼里的真正的中国情调,“永远不会过了时”。
那一座极宽石级,花木萧疏的浅水湾饭店现已荡然无存,如今的浅水湾到处是晒成橄榄色的泳人,举着相机的络绎游客。每回站在浅水湾,再如何努力都不能从眼前这座沙滩找出一点与张作品的瓜葛。小说中,浅水湾附近灰砖砌的那堵墙,范柳原说,“有一天,什么都坍完了,也许还剩下它”的这堵墙,竟是就坍了。
电影中,香港码头,细雨中范柳原撑伞等流苏,身披黄色风衣。那年代的款式,宽大垫肩,穿不好就虚张声势,发哥的高身量穿起却正好,今天看来也毫不过时。发哥气足,再“拗造型”的衣物也能撑满,不用担心衣服欺人。
他穿这么一袭风衣在码头等一个女人前来,在穿绿雨披的她耳边低声说:“你就是医我的药”——这话是张爱玲说的,也可能是胡兰成说的,虽然写作《倾城之恋》是1943年9月,她与胡还不相识,但很快就要相识了。胡兰成便是说此话风格的男人,高级调情是他所长。就在次年,上海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胡来拜访张,遭拒,胡从门缝里递进一张字条,写明拜访原因及自己住址电话。第二天,张爱玲打了电话给胡兰成,说去看他,不久就到了。38岁的胡与24岁的张爱玲开始交往。这张纸条可惜未留下记录,虽寥寥几句但可写进中国文学史,正是胡三言两笔的功力让张改了主意吧。如果写得俗,张是不会这么快回应并主动登门的。说到底,那几句即是胜过万言的懂得。
剧中炮火促成了流苏的二婚,未来怎样不知,他们这刻死生契阔。城可倾,情愈坚,俩人并肩在陋巷买小菜。他拖地,她做饭。电影中,周润发在地板上跪下去,在阴影里刷地。他的动作熟稔有力,与其说是剧中“范柳原”这个海归公子哥“各样粗活都来得”的生存弹性,不如说是周润发本人的生计功底——他生在香港南丫岛,当过酒店杂工、邮包搬运工,体力活曾是他命运一部分。
缪骞人在剧中的表现比起周润发实在略逊一筹,妆也浓了点,隔着胶片也感觉她施粉厚了,那年代的妆容趣味,这样一张脂粉工整的脸,如何让范柳原下嘴?
发哥的表演一如既往地到位,这角色原本契合他,他虽窘困出身,却有一种贵气佻达,演绎富家子弟毫不露怯。可能正因他有一段窘困日子,见过人生的坏世面,不怕毁坏,贵气角色才演绎得饱满——真正的贵气并不在于拥有多少,而是从不在乎失掉什么,人生怎样都可以。
现实中,周与缪亦有一段短暂恋情。周润发毫不隐瞒地承认恋上缪骞人,“这女孩子挺好,与她相处后,我才真正领悟缘分的涵义。”可惜,是段露水缘,中途谢贤(谢霆锋之父)对缪骞人展开强攻,斥资20万购买新游艇邀她出海。
倜傥如周润发,也承认,在追女人方面不是四哥(谢贤)的对手——有次台湾音乐人刘家昌在节目中也说到“没有她不能活”的女人甄珍,亦是被谢贤力追,嫁给了谢,以至刘家昌差点不想活,好在他俩后来还是再续前缘。
说回周润发,那时他还未扬名四海,经验也不及谢贤老道。当然缪骞人最终也未与谢贤有果。她和白流苏一样是个明白人,她挑了旅美导演王颖,移居美国,现世安好。
都混得很不坏,剧里剧外主角皆是圆满收场。不过,又有多少人能如他们这般运气?像小说中四奶奶也步流苏之后,与四爷离了,但会不会有流苏这样惊人成就?估计是难了!
那堵墙根下,能等来彼此的有多少?恐怕墙瘫了,塌了,没等着的是多数。所以《倾城之恋》看似荒凉,却满溢着一个女人因祸得福的窃喜和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