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植物,养过不少花木,但它们纷纷英年早逝,病因各异。折腾若干年下来,只余几盆健在——两盆莽汉般棕榈,一盆不修边幅水竹,还有盆多病身芦荟。
说来,养植物自有门道,而且门道多了。有花喜阴,有花慕阳,如人的脾性各异,有的谈锋爽朗,有的性情固执。可父亲似乎也养得漫不经心,但经他手的动植物无不茁壮喜人。父母家的阳台与楼顶都种了不少花木,全都蓬勃热烈。
从父母家楼顶移植来一株薄荷,它像立马伤了元气,歪东倒西,我想可能是花盆太锉,换了个高盆,它仍耷着脑袋,我每日勤勉浇水,它仍没要一鼓作气的样子。
父亲到上海姐姐家住,常会带去若干秧苗与种子。六月里,姐姐家的大露台一派生机。第一眼看到青花釉盆中的薄荷,我吓一跳,那是株多么雍容清秀的薄荷啊!被父亲养得十分有气象,与青釉盆配在一起简直如一出昆曲。相比之下,我种的那棵,像是失了次恋再不肯信爱的人。
还有一架黄瓜,父亲将给孩子买的小蝈蝈笼挂于藤架间,每日喂蝈蝈新鲜黄瓜花,蝈蝈叫声嘹亮,却又不聒噪,表明它心满意足与懂分寸。后来父亲回家,临行前把蝈蝈放生了,因为知道他走后,没人侍弄它,不如放它自寻生路。
父亲还在楼顶养紫苏,也是漫不经心养的,紫苏叶气辛香,解表散寒,行气宽中,晒干平日煎水可治感冒。还有一棵父亲老家音叫“玳玳木”的树,果实金黄,近似柑橘,可治咳嗽,当然家里从没谁拿来治过咳嗽,因为不确定功效,不能随便拿自个儿当小白鼠,但一直种着,至少那一树金黄果实可辉映江南。
植物里实在有很多秘密为我们所不知,或说疏离的。父亲的种植复苏了一点秘密,他的理想是复苏更多,但在都市里,这理想要以每平米的坚挺单价支撑。
再说养动物,我养过鸟(逃逸或死去),小乌龟(以龟本来的寿龄,算婴儿期早夭),小狗(名“雪球”,后送人)。养到至今的动物唯3条金鱼。为使缸里显得繁荣,买了若干条加进,但过阵子新添的鱼总会死,撑的?可为何那3条总没被撑着?鱼缸里始终保持当初先生养的那3条的数量,好像那是团结紧凑的一家子,恪守着某种守恒定律,坚持驱逐外来者——金鱼应不会肉体斗殴,但可能会用精神孤立法,让后来的金鱼死于孤独。鱼缸里迄今仍3条。
再说父亲养的动物,如果他不是居于城市,而是乡村,毫无疑问,他将是位优秀农民(以他的财商意识,成为农民企业家的希望微乎其微),本分勤勉地种植果木,侍养鱼塘,另外养些鸡鸭和几头肥头大耳的猪。
因为在城市生活,父亲只能小打小闹地养点动物,但即使是小规模,也让人想起“杏红桃艳,五畜兴旺”这类对联。就说鸡,小时家里养的鸡,每逢有蛋要生会自个上至三楼(在木梯逐级跳跃),生罢下楼。我曾以为这是鸡族普遍技能,后发现不是,是我们家的鸡独具才干。爸还养过兔子,因我心血来潮当小宠物买回,他只得接管,后楼顶发展成兔子老中青三代,再下去恐要四世同堂。父亲不忍手刃,纷纷送人。
还有龟,打我小时,父亲就养着。这些年,老龟逝去,新龟加盟,龟一直是家中成员,见到父亲,龟们会熟络地自水池探出脑袋索食——有时我简直怀疑它们会冲父亲招呼一家伙:“嗨,老陈,你好呀!”。
养动物或植物需得有“气”,万物灵息相通,人对动植物的感情它们会感应到。父亲虽没一一拥抱过它们,他的目光和手掌肯定有类似流露。
婆婆也养点植物,都是些易养之物,如仙人掌、葱。她去世前半年,住我家,在阳台上种了盆葱,老实说我正眼都没瞅过。婆婆离世很仓促,我从上海赶回时,来不及与她说最后一句话,她在昏迷中离世。
是妈说,那盆葱你也不浇点水,是你婆婆种的。阳台上,白塑料盆里那盆葱,再看,忽然说不出滋味。像是婆婆舍不得走,留点念想在这个家。这盆葱就一直种下去,只是盆葱,但泥里有温度。
婆婆分不清悬铃木与羊齿草,可她对待经手物事都有敬惜之情,包括对那盆葱,我想起她立在窗边为它浇水的样子——她的脸因为病,一直有些黄而浮肿,但她总笑微微的,对着一盆葱也如此。
我对植物的爱许是从太阳花与牵牛开始的,这两种花对我象征着外公还在世的童年,1984年冬季前的记忆。它们种在外公家的木凸窗台与青灰屋脊上,朴素而美。现在看见这两种花,仿佛见到童年朋友,想弯腰和它招呼声。
还有挺拔的鸡冠花与热烈的美人蕉,以及夜来香,那是我的小学时代,户户院子里遍植的。那时院里人家谈笑风生,常会交换食物。
这些花木不常见了,很遗憾,植物是不应当像数码产品一样被更新换代的。
外公的墓在半山,旁有斜逸出狭窄小路的一棵松。婆婆的墓旁也有若干棵树,我叫不出名。他们都葬回故里,不在正式墓园——墓园也就是逝者的公共楼盘吧,越来越有奢华之势,但其实,安息之地最重要的是有植物,而非花岗岩或大理石,只有植物才能表达枝叶与根脉的关系。
看过一帖,是些年轻人谈讨“逝去后种在墓地的植物”,跟帖中有杉树、樱、白杨、槐、木棉、枫树等等。有人说,种啥花呀树呀,应该种地瓜、土豆!还有人说,狗尾巴草就行。再有答案是荆棘……他们这样自如谈论着死亡和墓地,像讨论明天要参加的“植树节”活动。
这些植物,它们既酬人世,又慰死者,使远方墓碑悄然滋生出温度,滋生出风与树影,鸟的啭鸣。
“草木本无意,荣枯自有时”,这句诗写给植物,更写给所有生命。
韩国作家金河仁说,“如果有来世,我愿在一个地方出生、生活、感受,然后死去。一度我曾认为,自己真正能够爱上的恐怕不是女人,而是植物。”他所爱的,一定还包括那些压根叫不出名的植物,除去植物学研究的意义,命名对植物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带给这世间的广大荫意与庇护。
有时,植物像是人在这世上的一种感情的认领。它的静穆让灵魂不那么干燥,也让人的目光不那么空洞。当一束倦怠目光投射出去,落在一株植物上时,会收回一点绿色安慰。
手绘一些摆在窗台上的花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