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陪护刚做完结石手术的父亲。一敦实男孩走进,拎着大包小袋,“9床的爷爷在吗?”父亲是9床,可应不认识这男孩,我想他找错了。是7床?7床也是位老人,做检查去了。
男孩有点腼腆,“是9床的爷爷。”父亲正躺着,男孩凑过去,轻声叫起来,“爷爷!是我呀,我今天出院了,祝你早点康复!”。
原来是父亲此次住院的小病友。父亲本因结石住院,后误诊心脏有问题,且问题不轻,可能要安支架,立即转到心内科。检查结果出来心脏却无碍,复转回接着治肾结石。这男孩是父亲转心内科之前的小病友,憨朴的一男孩,出院前特地找到这儿,和“9床爷爷”告别声。
父亲刚进院那几日,有几日挂床,晚上回家。某日大早电话我,要我赶紧着去菜场买乌鱼——有位病友家在外地,昨手术,当地习俗乌鱼有助刀口愈合,父亲要把鱼带给病友。再某日,他大早起来烧红烧肉,好让同房的外地病友及家属一块朵颐。
不知道那位小病友是否尝过父亲手艺,又或是感受过“9床爷爷”带给他的其他一点暖意,因此特来辞行。
这些事儿父亲做多了,作为家人,连表扬他是雷锋的冲动都没了,因为这辈子父亲事迹频繁,表扬不过来。
他曾拾过新手机,拾后焦急等人打电话来,好物归原主,彼时他自己尚无手机;悯菜农小贩不易,他常不买则已,一买就够家吃半个月;出门旅行,他不仅让座成瘾,还常帮旅伴肩扛手提。
父亲的助人还体现在慷慨借钱上——这年月,借钱给人基本是九死一生,而父亲虽九死其犹未悔。说来他不过一介工薪,奉行勤俭,那些钱的积攒,是“一丝而累,以至于寸,累寸不已,遂成丈匹。”一旦成丈匹,常被父亲借向八方:同乡、战友,甚至单位临时工,那些借钱理由,不消说,汇聚着人世不易。
这些还没揣暖就此失散的钱成了压在我妈心头的一块重石,但压久了,我妈有时也惯于石头的分量了。常听她自我安慰,好歹老陈身体健康,钱财本是身外物!——无法改变的现实把她托举到一个更高的人生境界。可忽然她也会怒了,对父亲一腔悲愤。面对窝火的母亲,父亲是尴尬的,有愧又不肯露出,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拗着颈,不肯当面认错。他的难受并不亚于我母亲,甚至更甚,因为这些钱里还有他对那些借钱者的失望。父亲那样轻易地就信了他们,而他们又那般轻易就辜负了父亲的信。
有次在我母亲催促下,他去了一位同乡那探听还钱进展。此人一而再,再而五六七八地以各种理由拖赖。他每回承诺的某年某月某一天归还,估计用的非地球纪年,所以最终都成海风中破碎的脸。
父亲好容易找着他一次,回来对我母亲说,“陈福生不容易,袜子都露了洞”——我母亲一听就知这趟白去了。事实是,那人完全有偿还能力,他和妻子行商多年,儿子在国外工作。父亲借他的钱对他只是锦上添花,非雪中送炭。那双有洞的袜子或者只是出于他的生活习惯,人家李嘉诚的鞋还穿到换底呢。一双有洞的袜子哪能佐证他的窘困,却激起了父亲储存过量的同情。
去春,父亲再次要借钱给人,这次是借给他在浙江金华“碎布市场”开店的表弟。父亲借钱理由是,那时他舅舅一家在汤溪乡村,日子困顿,他作为外甥没能帮上他们,现在有点条件了,他想尽力补偿下。表弟开口借钱时,父亲不等他说数目,主动说出笔数字,问够不够?这数目超出表弟期望,也超出父亲能力:他把存了几年的一笔外汇在当天牌价很不景气的情况下抛了。
钱仍未如约返家。父亲解释,表弟碰上点意外,开朋友的车进货时不慎撞了人,因此影响了归还计划。
这结果我们并不意外,在它到来之前,我们已做好了它来临准备。再过阵,我们问起表弟还钱进展,父怒,觉得我们这辰光提还钱很不讲情分。表弟撞了人的麻烦你们知道么?就知道钱!我们讪讪地,自此不敢开口。
父亲借出的每笔钱都先后遭遇各种真真假假的意外,我们甚至开玩笑,“爸呀,你再不能借钱去害人家了!”唯一无意外的是,父亲始终无条件地信与施。借钱出去的风险他未必不知,但他选择借,“衣沾不足惜,但使愿无违”,助人之乐总大于他被辜负的难受。那些屡次的言而无信始终不能在父亲对人世的信任中形成一个空隙。
这么些年,和父亲二尺七寸半的腰围及嗜酒一样没变的,是他一点就着的急性子,他的鲁莽与细腻,他的爱热闹与性落寞,他对武侠读物的喜极——他多像其中一名耿头直脑的大侠!这大侠,还居然曾是诗人,虽然他从不给妻子买礼物,也没给女儿买过红头绳之类,可有回,我读到一摞厚厚的信,他在部队时给妈写的。
小吴同志:
您好!一百个好!
……
云开雾散太阳出,知心的话儿不必多说。千万句话并一句,您一定要保重身体,要把我的话牢记并付诸行动。几句话再重复一下:
饭菜不管坏与香/细嚼慢咽要定量/营养来自多方面/甜酸苦辣都要尝/季节冷暖须提防/冷时更衣需跟上/无病之时思防患/有病之时服药汤/心胸宽广豪气壮/小人之心伤肚肠/无气找气伤元气/谈笑声中好时光。
……
还有:
向即将临产的爱妻表示慰问
像喷吐着浓烟烈焰的富士火山/像敲响了出钢铃声的炉前战斗/您——我最亲密的伴侣/又将迎来清脆婴啼/听吧,孩子将用最优美悦耳的曲鸣/诉说对父母的感激/啊!世界上最动人的声音/……我们,四个人/共同用血汗浇灌理想中的家庭/以我们坚定乐观的信念/让家绽放在和平富饶的大地
……
诗很长,逾百行,是妈生我前爸从部队寄来。那摞信中诗句频现,虽然诗不专业,但诗的激情货真价实。那时父亲在照片上英武逼人,如今他两鬓花白,半夜就开始睡不着。
那些归期渺渺的钱未尝不是压在他心上重石,可他抱持最后希望。他设想钱若能逐一收回,要换套带院子的房——他对“开荒南野际,守拙归园田”的田园生活抱有终极梦想与热情。但我想,等父亲那些钱能实现田园梦那天,以彼时房价估计只能买间厨房或玄关。更大可能是,那些钱俱成风中泡沫。
可,也许我不该讥笑父亲。当他被屡次辜负,至少给他留个念想也好。那颗小火星,在父亲心脏里微微发烫,是再黑夜色也不能浇熄的“信”,他信人心都是肉长的,信人性的恶只是部分的,暂且的,信只有不相互戒备的生活才是真正值得一过的生活。
曾有女友为一首14行情诗虏获,而另位朋友对此诗的评价是——“假诗,造出来的,没有真情实感”。女友恋爱过程略去,结局是她与情诗作者再不往来。她承认那位朋友对诗的评价最终落实到作者本人。
我想说的是,父亲像那位朋友拒绝“假诗”一样,也拒绝“假生活”:谎言,虚与委蛇,敷衍,自扫门前雪……而诚信,守诺,对他才是真生活。
病愈出院没多久,他赴四川江油去探睽隔多年的战友。因天气航班延滞,转车到江油已是午夜!这番劳顿,父亲却十分高兴。几十年未见的老战友,对父亲如久别至亲。江油战友的女儿将父亲照片传与我,点开,父亲和战友老夫妻立于杜甫草堂前,笑得一脸挚诚。
说来,五月初五,父亲就65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