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狭小封闭的地下室里,有这样4个奇怪的人:一个坐不下去,一个站不起来,两个住在垃圾桶里,他们是父子,是夫妻,是主仆,他们相互依赖又彼此厌恶,他们分不开却又沟通不了;他们没话找话却喋喋不休……”
黑暗降临,小剧场鸦雀无声。舞台灯光缓缓亮起,月光的幽暗,便于映照孤独的深度。一个佝着腰的瘸腿男人开始独白。话剧《终局》:1956年,50岁的贝克特继《等待戈多》后的又一剧作,被称为“世界上最费解的剧作”,和《等待戈多》一样冗闷,虚无,令人间断性窒息。我不知道其他观众,对我这样一个本来间歇性的虚无主义者,这个夜晚郁闷得几近煎熬。
时间和空间灭失,舞台上的4个人没有来处,没有去处,他们像一出生就呆在这间屋里,枯竭的,看不见一星半点油光的日子。他们像世界末日唯一留在这世上的人——不过看起来,好像还不如不留。
舞台上的黑暗与剧场的黑暗交织。台上,肢体的残缺与精神的完整形成痛苦悖论,坐在轮椅上的瞎男人哈姆低沉的男声在剧场回响,自语,对白,发问,全没有答案,他靠带密码的食品柜把仆人克洛夫留在身边,他唤他为“Love”——他轻视他,厌烦他,却离不开他。也许这正是“Love”的另种释义。
他一遍遍支使他干这干那,拿来鱼叉,推他走动(他要求轮椅回到舞台中心——他视之为的世界中心),他要克洛夫通过小窗口用望远镜眺望,向他汇报海浪与地平线的情况,那些情况和他其实毫无关系,他们被生活彻底遗忘在此,而且看样子,生活仿佛永不可能再想起。可他仍需要知道远方海岸线的情形,比其他人更需要。
苦捱,没比这两个字更能象征舞台上4人的内心:失明瘫痪的哈姆、他因车祸而失去下肢的住在垃圾筒里的父母、瘸拐的仆人克洛夫。人生被榨去最后一滴汁液,只剩下絮状的干乏的残渣。嚼之索然,弃之会死。一幕怪异又悲哀的闹剧。
据说贝克特在自己作品中对此剧最钟爱,从最初的冷遇到被编入西方不少戏剧院校的课本,搬上各个舞台,《终局》终于被接受,人们终于接受它极度冗闷后的人生实相。
“终局”的到来无限延宕,犹如爱斯基摩人翘脚守望不可能来临的春天。
对于舞台上生之趣味丧失殆尽的漫长光阴,“终局”是唯一希望所在。它喻示光明,喻示隧道的前方,然而,现实的舞台上只有凌迟的痛苦,没有希望地生,上帝最残酷的一种惩戒。一如《等待戈多》中的两个流浪汉,他们必须面对的也是残忍而无意义的生存。人生纤维的每一缕被阴谋精心地抻长,脆薄,却不至断裂,叠加起来,这一生便没有头。
生不是赦免,而是蒙受的惩罚。垃圾筒里“母亲”奈尔的提前死去(可还不确定,据克洛夫说“看起来是死了”),让人暗中舒口气,总算有人等来了终局!她苍老,戴着睡帽,在恍惚中离去。
主角哈姆冗长的独白仍在继续。黑暗里,本体论的虚无,人生意义降至零点,生活的真相令人沮丧难堪,像瘸仆人拖着的腿在舞台上发出的一连串咣啷:最可怕的噪音是空洞!
如评论所说,贝克特的作品似已列举了全人类的不幸。照片上,头发支愣着的贝克特从镜片上方怀疑地打量世界,他的右脸置于阴影中。
耐着性子等待终局,舞台上的,舞台下的,用人生中的一个夜晚。这个春风沉醉的夜晚也许应当去看另部片子,《女人静慧》,一个关于年轻而孤寂的韩国女人的故事。介绍中说片子“充满星星点点的温暖”——这正是我渴望的东西!温度,解冻,用轻的羽毛托举沉的重量。静慧,多美的音节!
舞台上终于将近尾声。现实中的1989年,贝克特孤独地在一家养老院去世,他的出版商简直不敢相信诺贝尔文学奖的获得者居然死在这样一个地方!但对贝克特来说又有什么关系呢?在任何地点结束终局,都一样。
鼓掌。谢幕。便于演员退场的黑暗。上海四月的夜晚,夜风吹拂。丢满垃圾筒的话剧宣传册背面写着:话剧就在你身边,话剧就在安福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