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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章 大宁之盟(2)

燕王点点头说:“你二位说的都很好。世美所虑者,亦是我所虑者;士弘所想的,恰是我要做的呢。”此时他呷一口茶,抹抹唇髭,面向张玉说:“松亭关确是难以攻打。可我若不走松亭关,行不行呢?”

“不走松亭关?”张玉诧问,“莫非此去大宁,还有另外的道路吗?”

“正是。”燕王说,“不瞒你二位,大军出征之前,我已派人探查明白,由永平去大宁,还可以走刘家口。这条道儿虽是崎岖难行,但极隐蔽,辽东军设防甚是薄弱。若不出意外,我估计五七天内即可抵达大宁城下。实在说吧,向导我也已找好了呢!”

“是吗?……”张玉怔怔地瞪大眼睛。他现在完全明白了,燕王为了袭取大宁,不仅早有预谋,甚至可谓“孤注一掷”——连北平城的安危都作为“赌注”给押上了。既然如此,他们就只能随同燕王冒一回风险了。

当然,张玉又不能不由衷地钦佩燕王:惟其敢于冒险,才有可能成功,才能成就伟业。世间好多机会稍纵即逝,这就要看人们能不能果敢地去捕捉它。他方才所谓的“徐取大宁”。实际上“徐取”就意味着“放弃”。常言道:“过了这个村,就没这个店儿”。这会儿如不去争取它,没准儿以后再没有得到它的机会了。因为敌方早已警觉并加强防备了。

于是,张玉和朱能表示坚定地支持燕王奔袭大宁的计划。接下去,燕王与他们详详细细地商磋这个计划的细枝末节。张玉、朱能从现在起参与到燕王所策划的这出宏大奇谲的戏剧中来了。当幕布拉开之后,他们作为这出戏剧的重要角色,将会有精彩的表演;而作为主要角色的燕王,更会以他上乘的演技,而为研究这段历史的人们所啧啧赞叹。

但是,像临出场的演员一样,燕王也有点儿紧张不安,心里没来由怦怦乱跳。他毕竟挂记着北平城的局势,所以,当张玉、朱能告辞之后,他急忙令狗儿伺候笔墨,就在烛光下给世子朱高炽写就一信。他千叮万嘱朱高炽,一定严守城池,轻易勿得出战。一切等他从大宁回来再做计较……然后,派人连夜持信返回北平。

燕王目送着送信人消失在夜色里。待那人的马蹄声也被城楼的刁斗声替代之后,他仍有些不安;却又找不准这“不安”究竟是因了什么。忽然,河的对岸传来嘎啦嘎啦的呜叫。他才蓦地想起,那儿是有一群大雁宿营的,没准儿它们受到了惊忧,被迫飞走了呢?

燕王没来由地挂记着那群大雁——它们极可能是由塞北飞来的最后的雁群。也许,“雁”同“燕”,“雁群”同于“燕军”,“头雁”同于“燕王”吗?……说不清楚。但总之他是挂记着这群大雁的命运的。

后来,他特地吩咐狗儿,到河的对岸,检查一下雁群栖息之处,有没有遗留下来的大雁。如果有,休管是病的,伤的,抑或是死了的,都拣回来让他看一看。

你别说,不大的工夫儿,狗儿还真是抱回来一只大雁。这只大雁的左翅折断了,腹部也受了伤,凝结了的黑血上粘着几片茅草的枯叶。它身上凉冰冰的,但是眼珠还能一轮一轮地动,现出哀怜怜的模样。很显然,它是被同类们遗弃在了冰冷的原野上。等待着它的只能是死亡。燕王便大动了侧隐之心。他吩咐狗儿快去唤军医,给这只可怜的大雁疗伤。而且,他准备把它带到他要去的地方……

仿佛冥冥中确有天神佑助,一切都是那么顺利。十月初二(戊戌)日,燕军来到刘家口。这是从永平出塞通往大宁最近的关口。山路险隘,仅容单人独马行走。事前燕王已得探子禀报,刘家口关口仅有百余官军和三十来名“土兵”(即每年向官府领取二匹白布、按月支粮四斗的民兵)把守。这么点儿兵力自然难以阻挡燕军的步伐,所以诸将中有人主张从正面进攻。而燕王却说:“不可。强攻之,彼必弃关。弃关必走报大宁,使我计泄露,敌则得以防备。”于是,令指挥薛禄带三百精卒,请了当地一名采药老翁引路,乘夜色掩护,攀悬崖登绝壁绕至关后。由那位有“壁虎功”的军校丁胜先爬上关去,杀掉了守烽火墩的哨卒,又解除了封锁关前道路的药弩。然后丁胜学一声猫头鹰叫。薛禄听得这叫声,便带着三百精卒发一声喊,越过矮墙杀进关隘。守军毫无防备,仓猝迎敌,非死即擒,无一遗逃。燕军大队人马顺利地通过了刘家口。四天之后,兵抵大宁城下。

燕王来到大宁城的那夜,风雪弥漫,漫天里发出鬼哭狼嗥般的怪响。这是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但这第一场雪,就使人领略到了塞外的寒冷。他能感觉得出,马蹄的声音变了,土地肯定已经冻结。再而后,便是“噗”、“噗”的马蹄陷进雪窝的声音。举目四顾,惟有皑皑白雪了。

他很庆幸。他来的恰是时候。他能想像得出,当他披着一身雪站到宁王面前的时候,他的十七弟肯定惊得说不出话,疑是驾着风雪白天而降的神仙呢!

那时候大宁城静静地卧在雪原上。城门楼上闪晃着灯光,却看不到人影。风声弱下来时也可以听到刁斗的声响。大宁城,这座位于老哈河上游的当年辽国的中都,这座辽东军事重镇,现在却跟想像中的模样大相径庭。它是那么矮小,那么虚弱,跟北平比起来真像是发育不良的侏儒。

但他知道,大宁的确在战略上极具重要地位。它坐落于喜峰口外,东连辽左,西接宣府,是北平乃至中原地区的屏障。洪武初年,东北地区的故元势力辽王、惠宁王及朵颜元帅府相继归附,先皇帝看到了它的军事价值,便在古会州之地设置了大宁都司和营州诸卫;洪武二十四年,将宁王朱权封为宁王,镇守此地。宁王于二十六年就藩之后,不断地练兵防边,随军征讨,成为著名的“塞王”。其在诸藩王中的地位,可以说稍逊于燕、晋二王,而优于其他各王。而在宁王经营下的大宁城,几乎可以称之为一座“庞大的军营”了。

但这座“庞大的军营”里,目前并没有多少驻军。大宁军的主力都在松亭关上,城内只有都指挥朱鉴、房宽所统领的五六千人。另外,朵颜三卫的骑兵,也大都驻扎在城外。所以在燕王看来,攻破大宁不会有多大的困难。然而他不想硬攻。因为他的目的不是要夺取一座城池(至少目前来说,他对这座城池并没有什么兴趣),而是要“夺取”宁王的军队,乃至宁王本人。

所以,燕王下令,让他的约八万人的军队,在这个风雪弥漫的雪夜里,围绕大宁城四面悄悄地埋伏;而他只带领五千名马步军,在黎明时分突然出现在南门护城河边,让兵士们叩关叫门。叫门之前,他和他的五千名燕军还着意地“打扮”了一下(像将要出场的演员,必须化一化妆),故意弄得盔甲不整,旗仗破烂,浑身上下透出疲惫不堪可怜兮兮的样子。

“喂,关上的人听着!快快开门吧!我们燕王来啦!投奔宁王来啦!”——燕军兵士高喊着。他们的喊声,在风雪中有一种被“冻僵”了的味道。

“喂,关上的人听着!快快开门!燕王来啦!我们快要冻死啦!……”——一枝破烂的“燕”军旗,在风雪中,在曙色里,无力地摇摆着,进入了守城兵士的视野。

燕军叩关叫门的时候,宁王朱权正在温柔乡里徜徉着。

那是大宁城里最有名的一座青楼,名字叫“鸣翠”,大概是取自“两个黄鹂鸣翠柳”之句。却不仅仅两个妓女,而是一群;而且混合了汉、鞑靼、兀良哈、高丽等几个民族的年轻貌美女子,各具特色,互相争鸣。老鸨亦颇善经营,将那一个个的房间装饰成不同的情调儿,客官可以领略不同的风光,品尝不同的滋味儿。

三十多岁的宁王按说并不是很荒淫的王爷。他也不是如宋徽宗那样,放着宫里的妻妾不用,非要去青楼低三下四地去巴结个李师师之类的妓女不可。他迷恋上“鸣翠楼”,也只是近来的事儿。皆因为心情不好,一腔怨怼和愤懑无处发泄,便发泄到了妓女们的身上。

宁王朱权自去年(即建文元年)周王、齐王、岷王、湘王等相继被削之后,他就提心吊胆,生怕不定哪霎儿灾祸会落到自己头上。今年夏天,朝廷诏令他离藩赴京,他怕“肉包子打狗有去无返”,也落个被囚禁的下场,便抗旨不从,遂被削去三护卫。于是心情愈加败坏。而在心情败坏的同时,他发现身边多了一些监视他的贼眼儿。其中的一双贼眼儿,格外令他忧惧。那人叫石撰,是他的王府长史——一如燕王府葛诚的角色儿。此人估计已成为朝廷设在宁王府的“内奸”。他的一举一动,随时都会密报朝廷的。所以,宁王万般无奈,只好采取“韬晦”之计。他把精力投放于玩花弄草,品茗弈棋,游山玩水,打围狩猎。犹觉不过瘾,后来干脆进入了青楼。不料这青楼的好处,令他留连忘返了。

这几日他迷恋上一个叫青萍的女子。青萍二十来岁,色艺双绝。能画几笔寒梅,亦能续对子、玩双陆,更能弹奏瑶琴、唱令人销魂的曲儿。瞧上去格调儿不俗,没准儿是因父兄获罪,被卖身娼门的官家女——她具体的身世,是不会轻易向客人透露的。这个下雪的夜晚,他在青萍的房间,坐了暖炕,倚了引枕,吃着用芝麻、瓜仁、核桃仁、盐、笋、玫瑰、雀舌牙儿等调制的香茶,听她唱了一曲柳永的《定风波》。当唱到“暖酥消,腻云辑,终日恹恹倦梳裹”时,那长长的乌云往后一甩,就使他心里索地一跳,麻痒痒的。唱至“向鸡窗,只与蛮笺象管,拘束教吟课”时,她抬眼向窗,恰好雪片儿噗噗地打到窗纱上,濡湿了的地方,很像是她的泪痕。她或许触景生情,陡然泪水盈眶,睫毛颤颤。好歹煞住尾儿,已是泣不成声,将身儿俯在了瑶琴上。引得他既痛又爱,向前搂抱,亲拭其泪,温言款语,百般地安慰。后来他们便在这温炕上,在猩红的毡子上爱得死去活来。青萍用她训练有素的肉体技巧,把他送人了温柔乡里。

他被内侍李纬的敲门声惊醒时,天已大亮。青萍那时也还躺在被窝里,露了半截臂膀。李纬说,朱鉴和石撰在楼下客厅里,有急事求见。他便有点不高兴,斥李纬道:“唉,如何领他们到这地方儿来呢?”此时青萍醒来了。她也不怕冷,也不怕碍太监的眼儿,赤裸着身子就帮他穿衣服。他还未下得楼梯,看到指挥使房宽、朱鉴和王府长史石撰已等在楼梯口儿上。他们向他请安。本来他是有点尴尬的(虽说如今已不似洪武朝,王爷们或者官僚们狎妓要受严惩,但做这种勾当,毕竟不是光彩事儿),可没料想石长史的头一句话就让他把这尴尬忘掉了。

“燕王来了!”石撰说。

“嗯?”他一怔,差点儿一脚将楼梯踏空。李纬忙把他搀住。他定定神儿,问石撰:“他在哪里?”心里说:可不会是就在妓院门口儿吧?

“燕王殿下在南门之外。”

“啊啊。那就好了。”这时他已走下楼梯,朝妓院门口走去。他想赶快离开这地方儿。他的车舆已在门口等候。当他钻进舆亭时,石撰问他:“殿下,这是要去哪儿呢?”

“去南门,接燕王啊。”他说。

可是石撰和朱鉴却拦住了舆车。朱鉴说:“殿下,燕王可不是自个儿来的。他还带有五六千兵马呢!”

“那又怎么样?”宁王说,他不明白朱鉴这话是何意思。

朱鉴说:“殿下,依臣之见,还是待先弄清楚燕王的来意再说……”

石撰也说:“为防万一,燕王的兵马无论如何不能放进城来。”

宁王拍拍脑门。他脑子先还木着的,这工夫儿冷风一侵,完全清醒了。所谓“清醒”了,一是朱、石二人说的对,对燕王突然的造访——且是带着兵马的造访,他不能不加以提防;二是他也清楚了他现在的处境——虽说王位尚未被削,但兵权却已无有。而且,关于大宁城乃至王府的大权,如今,是都司的指挥使说了算的。他应当非常尊重朱鉴的意见才行。

于是,他和朱鉴、房宽、石撰,就在鸣翠楼门口商定:只允许燕王带一二随从入城;其余人马,只能在城外驻扎。本来宁王觉得燕王是他的四哥,他是应当亲自出城迎接的,但石撰却认为,燕王现已被朝廷削去爵位,被废为“庶人”,因为宁王身为亲王,不能出城亲迎一位“庶人”。至于燕王进入王府之后,他兄弟二人行“家人”礼,叙手足情,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宁王望着飞飞扬扬的雪花,叹口气说:“也罢,就依你们说的办吧!”

“十七弟!”

“四哥!”

燕王从马上滚下来,差点摔倒。他帽上、肩上积了一层雪,长髯上的涎水结了冰,而眉毛上也亮晶晶有霜。腿脚大概冻僵了,所以踉踉跄跄,一瘸一拐。手指则像是硬梆梆的冰凌。宁王用力将他扶住。兄弟俩顺势搂抱在了一起。

这是在宁王府的端礼门上。

宁王府建的比燕王府晚,但根据洪武皇帝的诏令,所有藩王的府邸须是一样的规制,殿堂和城门须是一样的名称,所以两座王府大同小异(因燕王府利用了元皇宫的旧址,故比宁王府显宏伟),刹那间燕王还真有点“到家了”的感觉。他早已酝酿着的“兄弟之情”这工夫儿使他流出了真实的热泪。

“十七弟,你四哥这是穷蹙所致,无奈何才投奔到你这儿来了!”他欷嘘着说。

“啊啊,四哥莫要心酸……咱们先进家去,有空儿说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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