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早春晴日,我一肩书囊,行走在半岛的山麓下。杂树绿满沟沟坡坡,野花红在崖畔溪头。脚下踏的是唐宋官塘小路,耳边似闻古人行吟:“江南二月春,东风转绿苹。”“一路野花开似雪,但闻香气不知名。”欣然在心中咏和道:“今我售书行,碌碌革履声。无心观春色,有幸赐日晴。”早春的连晴天气使我肢体轻松,腰背之疼飞得无影无踪,有一种“今年二十,明年十八”的错觉,习习春风把年过花甲的自卑感一扫而光。
前几天当车夫把二十四包沉甸甸的书捆扛上楼来的时候,人在忙中不知愁。直到正月一过,客去楼空,书捆舒展开来,躺了一地板,才雾锁愁城。这就是我的“处女作”了,难道从此待字闺中?
太太从地板边缘小心地走过,到阳台上去晾衣服,这次没有一句批评,看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只抛了轻轻的一句:“你那笔出版费,我早就从账上划出了!”这越发使我的心沉了沉,她在心上可仍没有划出啊。她平时使用的货币单位是“元”,而这次的货币单位是“元”的一万倍呢。
于是,我先寄出该汇报的书,再寄出给友人的书,过些天又给有关单位寄样书。太太跟我几十年,担惊受怕的日子有,薪炊不继的日子有,受我连累的日子有,这次一人做事一人当,绝不再牵连她了。这事我本来想瞒过她的,可自己的私房钱极为发窘,难免要动用“公款”;又见我与出版社函电往来,就是用了密码,也早破译了。
接着是暗自抱怨,地方作协的那位领导不该在我未下决心之前就宣布:“金老师要出书了,你们每人都去写足一百篇,争取出书,为港城文化作贡献!”他更不该拍拍我的肩膀怂恿说:“您出过书吗?从来没有出过?那么去出一本吧!很好的!”我甚至抱怨到儿时的小学老师,那位19岁的朱洁仪先生,我在作文里的一句“我将来要当美术家、音乐家、作者”,这“作者”被她用红笔改成了“作家”。我当年虽12岁,也知道这“作家”是不可以随便当的,对这一改当时就不以为然,你改也白改,反正什么“家”也没当不是几十年就过去了。可那一字之改,魔影似的追踪我,竟抛弃了其他爱好,先后在两家报纸当了二十多年副刊作者。朱老师如果知道了,定会后悔这一字之改的。
到地方作协汇报,“这么快就出来了?价钱也不贵。”领导称赞了一句。他又给我开了一纸推荐信,内有“我市会员……散文作家……尤于推进校园文学……”等语,我一下子脸上发烫,什么“作家”哟,不过“校园”级罢了!
有一位教高中语文的朋友把我的书拿一本向教研员汇报了,教研员在开会的时候作了推荐。本校的同事也叫我拿六捆书去,替我推荐、收费。
太太在灯下替我缝了一只带子很长的深蓝布袋,正好塞进一捆书。第二天,我俩背着一捆书去拜见市里一家很有名气的大书店的经理,经理先生倒茶、鼓励。不几天,报上、书店电梯边的广告都出来了。
万籁俱寂,我在摘记本上心血来潮地写了一行:“用愚公移山的精神去卖书!”
就这样,我每天清早出门,不告诉太太去什么地方,一肩青囊行走在半岛上。一所所中学去拜见书记、校长。我踌躇过、后悔过,甚至畏惧过,这半岛上的同事几乎都知道我不善社交,甚至闰土般地怕见生客,不会理财,可这笔售书生意又非做不可。“我不是推销资料;我的书很平淡,不过没有色情暴力;我是为了繁荣城市文化;我是宣传人文;我感谢六十年来所有关爱过我的人们;我感谢阳光、空气和水;我问心无愧理直气壮!”我在青山绿水间边走边勉励自己,田野上吹来的风拂去了我的胆怯。一次次伸出工作证递给一位位门卫大伯,在一所所中学校长室介绍、喝茶,留下5本、10本、40本、100本拙作,浏览校园,口中再三谢谢。甬江彼岸一所名气很大的重点高中竟也买去5本,受宠若惊,向朋友再三谢谢。正月里第一位购去20本的古稀老人汇来了书款,记得当时劝他别买这么多,他说:“我要送人!一个人连20个朋友都没有还是人吗?”羞得我语塞。再三谢谢。一位高中校长拿出我的拙作,竟是从书店里买来的做广告用的样书,邀我在扉页上抖抖地签了名,向他再三谢谢。有两所学校邀我讲课;好吧,就讲,讲一个“记叙文的线索”,中学生真心地鼓掌,鞠鞠躬再三谢谢。又有一所小学叫我拿50本去,“小学生看不懂的!”我怕害了孩子。“我们给老师看。”这是唯一向小学售书,再三谢谢。去国税征收局开发票的时候,那三个窗口总是不用久等,王女士要我一本书,我说送,她说买,只好收了钱。镇政府也买去20册,受宠若惊。
去书店又见经理,他说连那高中校长在内,已卖出了10本。我高兴得掩饰不住,那是真正陌生的读者啊!比惠特曼初版的《草叶集》幸运多了。
“货物”差不多卸光了,“货轮”的吃水线越来越浅了。没有小学朱老师的一字之改和作协的一句鼓励,我这个“文学老年”连处女作也不会有啊。
“我把书账给你算清了。”我对太太说。“车费、电话费就当是旅游用了。”我暗自想。
除了书店里还有几本我的“处女作”,我的书绝版了。“以后你还要出书吗?”太太调侃我,想让我高兴高兴。我却踅进了自己的卧室,躺在里边忽然辛酸起来,这算什么书呵,这种档次;我这是在卖面子,卖老面皮呵。已经这个年纪,还会进步吗?大家在安慰我呢。书已售出,心里却空荡荡的。要是个女作者,我也许泪流满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