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羊女
文/[美]威廉·萨罗扬颜艳王仲堂译
她的叮嘱她的一片苦心最终让孙子醒悟,这是祖母爱的叮咛。
我亲爱的祖母——愿上帝祝福她——认为人人都应该劳动。刚才在饭桌上,她对我说:“你一定要学会一样好手艺,用泥土、木材、五金或布料都可以,造出一些于人有益的东西来。一个年轻人绝不应该一样高贵的手艺都不会。你能制做些什么呢?你能做一张简单的桌子、一把椅子、一块小地毯、一把咖啡壶吗?这些东西里面你会制作其中的一件吗?”
我的祖母愤然地瞅着我。
“我知道,你自认为是一个作家,我料想你也是一个作家。你整天一个劲地抽烟,把房子弄得乌烟瘴气。但是你必须学会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做些有用的事情,做些能看得到摸得着的事情。”
“有一个伊朗国王,”我祖母说,“他的儿子爱上了一个牧羊女。王子去找国王说,父王陛下,我爱上了一个牧羊女,我要娶她为妻。国王说,我是国王,你是我的儿子,我去世以后,你便是一国之君了,你怎么能娶一个牧羊女呢?王子说,父王陛下,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娶一个牧羊女,我只知道我爱这位姑娘,想娶她为我的王后。
“国王感到他儿子对那位姑娘的爱情是上帝的意志。于是他说,好了,既然你这么爱她,非要娶她为妻,我也不阻拦你了。我这就派一位使者去告诉那位牧羊女,我儿子爱上她了,要娶她为妻。使者到了牧羊女家,转达了国王的旨意。那位姑娘说,他做什么工啊?使者说,什么?他是国王的儿子,他什么工也不做。姑娘说,他必须学会做工。那使者回到了国王跟前,把牧羊女说的话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他。
“国王对他儿子说,那位牧羊女希望你学门手艺,你还要娶她为妻吗?王子说,是的,我要学编织草席。于是王子就学习编织各式各样、各种颜色和图案的草席。三天后,他学会了编织草席,而且编织得非常精美。那使者带着王子编织的草席又去牧羊女家告诉她说,这些草席是国王的儿子编织的。于是那位姑娘同使者一块到了王宫里,她成了王子的妻子。”
“一天,”我祖母说,“国王的儿子正在大街上走路,他发现一家非常雅洁的餐馆,便走了进去,选了一张桌子坐下。
“这家餐馆是一些强盗经常出没的地方,他们把王子抓走了,把他投进了一个很大的地牢,那里关押着许多城里的达官贵人。这帮杀人越货的强盗,把俘虏中的胖子宰了喂养瘦子,以此寻开心。俘虏中数王子最瘦弱。他们不知道他是波斯国王的儿子,所以他没有被杀。王子对那帮杀人强盗说,我是一个草编工,我编的草席价值连城。他们给他一些草,让他在三天之内编出来。王子很快就编完了三张草席,对那帮强盗说,把这些席子送到波斯国王的宫殿里去,每张席子国王会给你一百根金条的。
“于是,草席运到了国王的宫殿里。当国王看见那三张草席时,他发现那些草席是他儿子编的。他把那三张草席带给牧羊女看,说,有人把这些草席运到皇宫里来了,这三张草席是我失踪了的儿子编的。牧羊女拿起草席仔细察看每张草席的设计式样。她看到她丈夫用波斯文编下的求救信息,她把这信息告诉了国王。
“国王立即派了很多士兵去强盗那里,”我祖母说,“救出了所有被监禁的人并杀死了所有的强盗。国王的儿子安全回到王官里,回到了小牧羊女他妻子的身边。当王子走进宫殿,与他妻子重逢时,他俯伏在她跟前,抱住她的脚说,亲爱的,完全是因为你我才能够活着!国王因此也非常疼爱这位牧羊女了。”
“现在你该明白了吧,”我祖母说,“为什么人人都要学会一门高贵的手艺?!”
“我非常明白。”我说,“等我挣了钱,买一把锯和一把锤子,我将尽我所能,打一把简单的椅子和一个书架。”
沃夫卡和祖母
文/[前苏联]阿·阿克谢诺娃
古语有云:子不教,父之过。为人父母者,给予孩子的不仅是物质上的支持,还应是精神上的财富。
原先沃夫卡和他的父母住在北部的摩尔曼斯克。三年前,他母亲不幸病逝。他父亲是位船长,经常出海,无法关照他,好心的邻居把小沃夫卡接到自己家里住。后来,父亲决定把他送到乡下祖母那里去度假。
开始,他并不太喜欢祖母。沃夫卡已习惯于所有亲朋好友都娇宠他,可这位祖母却并不溺爱他。
就在第一天,沃夫卡扭伤了脚,疼得他号啕大哭了好久。但祖母却平静地说:“别哭啦!你又不是小孩子!”说完,就让他去商店买面包。沃夫卡只得去了。
他把面包买回来,往桌上一扔,说道:
“给你面包。”
“你这是干什么,怎么这样说话?”祖母生气地说。
沃夫卡也不答话,扭头就去睡觉。他嘴上说不想吃饭了,心里却在想,祖母肯定会来问他,并会逼着他去吃晚饭。但祖母什么也没问,也没叫他去吃晚饭。早晨起来,沃夫卡还得打水,买面包,然后到地里帮祖母干活。沃夫卡对这一切老大不痛快。有一次,他对祖母说:“您写信让父亲来接我回去吧!”
“没关系,你会习惯的。”祖母答道。
“我要把这一切都告诉我父亲。我为什么整天干活?我现在是放假,我应该休息,可我却整天干活。”
“别人都在干活嘛,你又不是小孩子。”
“可我才上二年级!我不过才九岁。”
“所以我说你已经是大孩子了。我九岁的时候,早就下地劳动了。”
但沃夫卡还是赌气不再好好干活了。他想,如果他干得很糟,祖母也就不会再让他干了。有一天,他没去商店,晚上祖母说:“今天我们不吃晚饭了。因为没有面包吃。”结果沃夫卡只得饿着肚子去睡觉。当祖母明白过来后对他说:“这是无济于事的,你还要住在这里,而且也会喜欢上你的祖母。”
沃夫卡生气地瞪着她,一句话也没说。
有一天,沃夫卡跟他的好朋友维佳谈起了他的祖母。可维佳却对他说:
“你还不了解她,她可是个无所不能的人。村里的人谁都非常敬爱她。她懂很多,甚至还会治病。我们有个邻居有一次头疼得很厉害,吃什么药都不管用。而你的祖母很快就用草药把他治好了。”
“她还会干什么?”沃夫卡兴致勃勃地问道。
“什么都会,”维佳答道,“她能识别所有的草木,她还特别善于洞察人们的内心世界。”
“这倒是,”沃夫卡说,“她总能知道我在想什么。”有一次,沃夫卡和祖母一起到大森林里去。祖母在森林里如人家门:每一棵小草,每一棵树木都成了她的老相识。祖母告诉沃夫卡各种各样的小草:瞧,这棵小草专治头痛病,那棵小草专治心脏病。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沃夫卡问。
“我在乡下住了一辈子,我的母亲特别熟悉这些草木,是她告诉我的。”
“奶奶,那你是怎么把那个人的病治好的?”沃夫卡决心问个明白。
“什么人?”
“你们村上的,他头疼得很厉害,吃什么药都不管用。”
“我已经记不得了,”祖母说,“怎么治好的?你看到了吧,我知道头疼时吃那种草药管用。”
“那吃药为什么不管用呢?”
“因为他并不相信他能康复。”
“那他相信你吗?”
“是的,我把草药给他,并告诉他,过三天就会好的。重要的是他信任我。”
现在,沃夫卡已经喜欢上了祖母,他决心也做一个值得别人信任的人。现在,祖母让他干什么,他都乐意去干。他喜欢祖母不像小孩子那样娇惯他。
几天过去了。从摩尔曼斯克拍来一封电报,祖母看了电报说:“嘿,这下你该高兴!”
“父亲要走吗?”
“不是父亲要走,而是你要走。”
“为什么?”沃夫卡问道。
“因为你父亲希望你回去。”
“那剩你一个人怎么办?”
“如果你愿意,还可以到我这儿来;如果不愿意,就说明你祖母不怎么样。”
汉夫卡想对祖母说,他非常爱她,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站在那儿,泪水夺眶而出。
阿婆谣
文/杨燕群
现在阿婆仍独自守着老屋。她不知道什么叫幸福,什么叫不幸福。她只知道人不应该随随便便地停歇下来,因为活着有时是一种责任。
在我们侗寨,有一首很单调的歌——《啊婆谣》。歌词只有两句极简单的问答:“太阳歇得么?歇得。阿婆歇得么?歇不得。歇不得。”
我小时候,阿婆把我背在竹篓里,在灶头教我唱这首歌的时候,我把她头上包着的黑色丝帕扯下来,用小手指戳着那个大大的发髻,问阿婆:“怎么歇不得哩?”阿婆边舀米汤边回答说:“阿婆要带枫妹子长大,枫妹子长大了,还有弟弟。”
等阿婆的竹篓换上我弟弟时,她的牙已经全掉了,花白的头发仍盘成一个小小的髻,由于她用茶油枯洗头,所以头发仍很光亮,只是她的背已经弓得像水牯牛的角了,我常常担心弟弟从竹篓里掉出来。
我念初中的时候,妈妈去了广州打工,父亲跟着一个江湖医生走街串巷去了,阿婆的眼睛黯下去了很多。两个姑母虽然离娘家很近,但一年也难得来走动几次。每次我在阿婆面前愤愤地说她们没有孝心时,阿婆总是说两个姑母都已经是别人家的人了,每家都有自己的事,她不怪她们。阿婆已经年近八旬,雨雪风霜,四季交替,让她对人对事都看得很淡了。
阿婆喂了几只鸡,吃过早饭阳光很好的时候,她会坐在靠板壁的长凳上,把丝帕解下来,边梳着几根稀疏的头发,边守着鸡吃食。当看到咯咯叫的大公鸡欺负小母鸡时,便会跺着脚把公鸡赶开,再在别处撤一把米,让那涎脸的公鸡去吃。当然那公鸡是免不了要被教训一顿的。骂骂鸡,阿婆似乎可以排遣一下终日无人说话的憋闷。
一天到晚,阿婆总是弓着背,抬起小脚转罗着,很少有坐下来歇憩的时候。虽然家里只有阿婆一人,不用去田里做阳春,可她得自己料理菜园。四月的时候,用簸箕晒很多干菜,豆角啦、笋子啦、蕨菜啦……晒干了,好让弟弟带到学校去吃。阿婆老了,胳膊的劲儿也泄了,所以只挑得动半担粪水,而且还得慢慢地歇几次才能到菜园。夏天的时候,她得把辣椒摘下来,晒干或剁碎了泡进坛子,秋天再泡进一些生姜,等着我和弟弟过年回去吃。冬天的时候等母猪生了崽,一天得要三篮猪菜。下雨的时候,手摸到菜觉得冰沁冰沁的,洗完一篮菜烘烘手,再去扯两篮。找完猪菜,一个下午也过去了。总之,一天到黑,从春到冬,娇小的阿婆总有她忙不完的事。她一个人转悠着,很难找到人说说话。
阿婆常说自己老了,就像萤火虫尾巴上绿豆大的一点光,微弱得很。身体弱了,胆子也就小了。我家对面是两座坟山。一座是祖坟,另一个山头是荒坟,埋了些死得不干净的人如上吊死的、喝农药死的妇人、夭折的孩子。老屋又是那么孤零零的,上下前后都没有人家,于是,和阿婆相伴的只有夏日傍晚对门坡上那绿莹莹的鬼火和寒雨之夜呜呜的鬼哭。阿婆说,人越老阳气也就越枯了,于是鬼便会缠上身来。秋天的时候,屋门口那棵合抱的枫树经过几个早上的白霜,叶子便明黄起来,又带些深紫。晚上的时候,叶子刷刷地落,而且经常有猫头鹰凄厉地叫着:“快拖,快拖。”阿婆说那是阎罗王叫鬼拖人的魂走,于是每晚早早地关门睡觉。
有时,也有几个老妇人来串串门子,阿婆必留下她们吃饭,有特别要好的,她便拿出自己的绣花寿鞋和的确良的寿衣给别人看看,谈谈棺木板子的材料和厚薄。当别人看着她那双自己绣的寿鞋,流露羡慕的神色,她便说:“我现在是一点也不怕死的,只是我死了家里便冷清了,两个孩子造孽啊。”
大姑母家养了一只小狗,那只狗经常跑到我们家来,阿婆给它取了一个名叫温皮。温皮是我爷爷的小名。每次吃饭前,阿婆总是先给狗装好饭菜,然后才端起自己的开水泡饭。阿婆待狗极好,那只狗便很少愿意回姑母家了。它喜欢跟着阿婆,阿婆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
可有一天,温皮不见了。阿婆猜想可能它回姑母家的时候被姑父用绳子拴了起来。那是他买来看家的狗,把它拴起来不让它乱跑似乎也是理所当然。阿婆想得通这个道理,但觉得一幢大房子,没有了熟悉的狗叫,便冷清了。
那晚下着雨,她没有吃晚饭便缩在火厢里。恍惚中她看见了一个穿蓝衣的“鬼”翻窗进了房,然后去翻箱子。箱子里是她的寿衣和绣花的寿鞋。她战战兢兢地习惯性地叫了一声:“温皮。”可狗没有叫。床离火厢只有三步远,可她不敢下火厢。于是就这样蜷在小小的火厢里眼睁睁地看着“鬼”翻了一夜的箱子,一直等到鸡叫,她才上床。
第二天,阿婆下不了地,一个人躺在床上,不吃也不喝。到了下午,酒喜从屋背过路叫她的时候,才知道阿婆病了。酒喜煮了稀饭喂她,可阿婆只是别过脸去,叹口气说:“温皮要带我去了,我也应该去土垄里歇歇了。”说完,泪便流了下来,酒喜用衣角擦擦眼睛,劝她说:“娘妈,你还得撑下去,你死了,两个孩子便没有了着落,你守着老屋,枫妹子和她弟弟进屋的时候也有阿婆可以叫。”阿婆用枕巾擦了一把脸,勉强坐了起来,喝稀饭时,一滴泪滴到了碗里。
等我和弟弟赶回家的时候,阿婆已经可以在灶屋做饭了。只是她的颧骨更加凸了出来,眼睛灰蒙蒙的,像是夏天早上起的雾。她恳求我叫来村东头的童子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