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九点,香奈儿小区奠基仪正式开始。祖之堂望见一排官员胸前都别着一朵红花,站在刚刚扎好的台子前。这使他想起1998年,马前庙的煤矿危房改造奠基时,与这一样热闹非凡。他仔细搜索眼前这排油头粉面的国家干部和开发商,竟然发现了高个子左副市长,他上次当秘书长的时候,在这讲过话呢。
当左副市长发言时,他说,刚才,我来到马前庙居委会,遇上煤矿的一位老师傅,他儿子想要结婚,却没法给他办喜事,因为他家的房子小,只有一室一厅。我们交谈时,他向我强烈要求,他盼望马前庙早日旧城改造,请政府给力!他说,现在居民富裕了,这样的房子没法住,与时代发展要求根本不相适应,与海南、深圳、宁波、上海、北京相比,不可同日而语!因此,他的一番话,让我消除了心中的顾虑,觉得这样的拆迁工程是顺应民心,为民着想,是全心全意贯彻落实科学发展观!所以我们市政府支持这个品牌工程!
左副市长说得非常顺溜,让祖之堂觉得特别耳熟,狗儿的,他多年前也是这样说的呀,只是换了几个新词儿!祖之堂暗想,呵呵,这就是领导水平哇。祖之堂叹口气,他干咳几声,忽然想起早上还没有吃药,他悄悄地走出看热闹的人群,缓步往回走。
待他走到楼下的时候,他望见二女婿祝军立在楼道单元门口,他急忙说,祝军,你妈不在家吗?祝军摇摇头,祖之堂这时发现他的脸色不大好,他试探地问,你一人来的?祝军说,你的女儿昨晚又没有回家!祖之堂问,去哪儿了?祝军愤愤地说,还能去哪里?和她老板住在一起呀。祖之堂以前听女婿说过女儿和田河的事,但是他不相信,田河比她大24岁呢。祝军咬着牙说,这么大的年纪还做出这等丑事,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妈的,那老鸟不就是有几个钱吗?祖之堂压低声音说,在外不要讲,丢丑,回家我给她打电话。
两人回到家,祖之堂用家里的电话拨通二姑娘的手机,问,你昨晚去了哪里?祝军到处找你哇。二女儿答道,爸,我没事的,现在很好,你别操心。祖之堂咔咔地咳着道,祝军这么好的人,你不要瞎闹啊。二姑娘应道,他好什么好?上班冇得几个钱,连房子都买不起,嫁给他我冇享到一天福呢。祖之堂大怒道,你不要给我祖家丢脸,那个秃头有么事好?马上给我回家,要不,老子……话未说完,咔咔咔地咳起来。祝军见了说,爸爸你的咳嗽越来越严重了,还是去看看医生。他稍一停顿,摇着头道,看样子我只有和她离婚,冇得办法。
这天晚上,祖之堂把二女儿的事对祖黑龙一讲,祖黑龙骂道,他有几个钱有什么了不起,搞烦了老子用硫酸泡了他。祖之堂没想到祖黑龙这样骂,他温和地说,你在派出所上班,是学了法的,我意思要你劝劝二姐,这种不光彩的事做不得,让我感到愧怍,真是愧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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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2年5月,香奈儿社区全部建成,左边是别墅群,右边靠近山湾的全是18层的电梯房。田河在小区购置了一栋别墅,准备当作新房,与二姑娘结婚居住。他现在成为鄂王城有名的房地产开发商,家产上亿,是鄂王城的富豪之一。
祖黑龙要了一套18楼的160平方米的房子。
按照拆迁的政策,祖之堂计算了一下,减去他家还建的面积,那么还要再交56万。狗儿的,房价疯涨,差不多快赶上武汉的房价了。
祖黑龙不知道从哪里弄来30万元购房款,加上边壁玉的20多万元,终究买了一套大房子。大女儿祖雪还建时只购了130多平方米高层房,还不能一次交款。胡鄂的母亲几年前心脏病发作已经去世,他父亲胡建铁和女儿住在一起,帮不了他,胡鄂不得不用自己的住房公积金贷款,与马前庙大多数居民一样,成了媒体所比喻的“房奴”。
有时候,祖之堂想,国家政策是不是有问题?我们工人当了一辈子长工,最后还得为房子还债。狗儿的,没有钱,给你放贷,5年、10年、20年,可以慢慢还,让人活得喘不过气呢。
8月,祖之堂一家搬到了电梯房。祖之堂和祝小妹走进宽敞客厅,笑得合不拢嘴,他们打开铝合金窗子,一股清爽的凉风扑面而来,祝小妹呵呵笑道,大胡子,以后住在这里不用电扇呢。祖之堂应道,以后谁用电扇,装空调了。祝小妹反驳道,你有钱装空调吗?说得像员外一样。祖之堂声音低沉地说,我没有钱,还有边壁玉和黑龙嘛。祖黑龙见状,制止道,爸妈你们争吵什么,以后和边壁玉住在一起,你们要忍一忍。
他们一听,觉得黑龙真的懂事不少。
祖之堂把自己的东西放进黑龙订做的新组合家具里,他发现那张发黄的劳模奖状,30多年来,旧东西都让他扔掉了,只有这张奖状还保存得好好的,这让他涌出几许激动。
这天晚上,香奈儿社区在全市开展的社区文化节里,请来省楚剧团表演现代楚剧《赶会》。《赶会》现在成为楚剧的经典节目,唱的应山调颇受戏迷喜欢。祖之堂特别喜欢看,看了一次又一次,几乎百看不厌。这次戏台扎在大枫香树下,有些老态的祖之堂早早搬来凳子,和老伴祝小妹一起边看边议论。当他们看到一半时,发现两辆警车鸣着警笛闪着警灯从戏台边开过,路边看戏人于是议论道,刚才公安局在小区抓走了一个犯人呢。祝小妹听了问,大胡子,我们家不会有小偷进来吧?祖之堂应道,哪里有小偷?冇看到警车在路上跑吗?说罢,咔咔地咳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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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安机关是根据湖东农贸市场的保安反映的线索,破获了“4·28”故意杀人案。
那天,农贸市场的那位管理员与市场的保安聊天时,他为了考考那个保安,他说,我看你穿这身制服只会吓人,冇得用。保安说,谁说我冇得用?我以前在市公安局当保安,还帮助刑侦支队破过案呢。管理员说,你莫吹牛,那我出一道题,考考你。保安说,你出呀。管理员想了想说,我们这里有一个老板,他说租我们的房子加工面条,在一楼的门面内挖了一个坑,用水泥做好,结果呢,冇安装机器,又填上土,铺上地板砖,你说为啥?保安问,是不是改行了?管理员答道,没有改行,门面到现在还空着,啥也没有做。保安信口开河地说,一定是用来杀人埋尸。管理员一听,睁大眼睛说,你莫瞎诌哦。保安也意识自己的胡诌,于是问,他叫什么名字呢?管理员说,他的身份证的名字叫做祖黑龙,是湖那边马前庙人。保安故弄玄虚地说,这个问题很严重,我得向公安局汇报一下。
几天后,管理员碰到这个保安,询问上次的事,保安这才想起那件事,他已经忘了那事儿,他不得不说,好吧,我给他们打个电话咯。他要来管理员的手机,拨通刑侦支队的办公电话,是一位副支队长接的,这名副支队长一直在调查黄福寿失踪案,保安提到的祖黑龙,也是警方调查的对象之一,但一直没有获得有价值线索。副支队长意识到这个线索的相当重要,可他为了不打草惊蛇,轻描淡写地说,这事我们晓得了,我们调查一下再说,你做好你自己的保安工作吧,有事我再联系你。
保安没想到警察这样马虎,让他有些失望。关上手机,他骂道,他妈的,老子让他气死了,管他妈的调不调查!管理员一听,哈哈大笑道,原来你就是这样帮他们破案啊。
公安刑侦支队随即调出祖黑龙的所有资料,展开多方调查,发现他欠过黄福寿的赌债,与黄福寿关系较为密切,还在黄福寿公司兼职。从他购的新房分析,远远超过了他的收入水平。
一天晚上,刑侦支队通过手机监控,发现祖黑龙人在家中,遂联合派出所的民警,将其缉拿归案。
经过一夜审讯,祖黑龙拒不承认黄福寿失踪与自己有关。
凌晨5时,副支队长开始第二次审问。他说,阿力,我知道你这么多年在派出所做协警,有一定的反侦察能力,但是,我们没有掌握你的证据,不会随便抓你的,你还是坦白从宽咯,你没有选择。
祖黑龙被轮番审了一夜,早已疲乏不堪,脑子变得乱七八糟,但他心里清楚,如果自己交待杀人,最起码要判死缓,那不如不说,让他们审去。副支队长看见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厉声道,你这个白痴,我是给你活命的机会,如果你再不交待,你的性命难保!祖黑龙翻起眼睛瞅一眼副支队长,没有说话。副支队长说,你老实交待了,还有可能判个死缓,你在派出所工作过,应该懂一点法律吧?祖黑龙没吱声。副支队长说,我再问你,湖东农贸市场晓得吗?祖黑龙一听,大惊,额上慢慢渗出粒粒汗珠。他嘴唇翕动一下,吞了吞口水,仍没吱声。副支队长说,祖黑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湖东农贸市场的门面,你不会不记得吧?祖黑龙心理防线此时彻底崩溃,他低下脑袋,长叹一口气道,副支队,我……老……实……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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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看戏后的第三天,祖之堂才知道那天晚上抓走的是儿子祖黑龙。
祖之堂没想到祖黑龙在一年前就杀了人,而且手段相当残忍。
他把黄福寿勒死后,将尸体丢进水泥坑里,然后倒进硫酸,用水泥填平,再铺上地板砖。这样的办法,亏他想得出。
祖黑龙被抓走的第二天上午,警察押着他来到农贸市场,指认了作案现场。警察将他押上囚车后,请民工挖了一上午,没有挖开厚厚的水泥。最后不得不弄来破路机,砸碎水泥层,再挖开水泥,大家闻到一股酸腥味。民警发现坑里都是黑黑的土渣儿,没有一根人的骨头。黄福寿的尸体和衣物全让浓硫酸化解了。公安技术队的民警戴着胶手套从水泥块里找出了一些黑渣子,装进了塑料袋里,准备送到省里鉴定。
祖黑龙出事后,边壁玉就很少露面。祖之堂和大姑娘、二姑娘,到处找人打听祖黑龙的案子,检察院、法院都说这个案子,估计判不了死刑,因为黄福寿的尸体没有了,中院在量刑时,会留有余地。湖北省曾经出现一宗杀妻冤案,在全国引起过巨大反响。万一黄福寿活着出来,那法院又吃不了兜着走。
祖黑龙的事,让祖之堂一夜之间全白了头,脸上增添了一条条深深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双眼深陷,暗淡无光。说话气如游丝。70多岁的人看上去像一位快要死的的老头。每每想起伤心的事情,他的心口就开始隐隐发痛。他觉得自己活不了多久,七十瓦上霜,八十风前烛,阳寿已满。
一天中午,祖之堂睡在客厅的凉席上,边壁玉带着一位中年男人回来,祖之堂仔细察看,发现他有一些面熟。祖之堂咔咔地咳嗽道,壁玉,他是谁?边壁玉说,他是马老板,我的朋友。马老板走到祖之堂的身边,蹲下身子说,祖师傅,不认得我了吗?我是马家马森林的儿子,以前我喜欢你家的二女儿呢。祖之堂有些呆滞地问,你的生意做得好吧?马老板说,好啊,我现在做铁矿石生意,每年可以赚上千万呢,托政府的福咯。祖之堂声音低沉地说,好啊好啊。马老板说,你杀人犯的儿子的女朋友,现在是我的女朋友了,我想娶她为小老婆,你说么样?祖之堂闻言,浑浊的眼睛露出一丝愤慨,他说,你们……他话还未说完,气得咔咔地咳嗽不停。
马老板连忙伸出手给他捶背道,你看你多造孽哪,老了冇得儿子送终啊。祖之堂缓过气来,说,你给我滚出去。马老板哈哈笑道,几十年了,冇改脾气!祖师傅,你不要发火,我是不想给你送终的!这时,边壁玉拖着装有她自己衣服的皮箱,走过来说,祖伯伯,我告诉你,这个房子的产权证是我的名字,现在,我给你两条路选择,要么,你给我钱,我把房子转给你;要么,我补给你还建面积的房子钱,你们搬出房子。
祖之堂一听,气得咔咔咔地咳起来。马老板掏出手帕,擦拭一下自己的脸,说,玉儿,你要让他尽快给你答复,别让他死在新房里了。边壁玉应道,你说什么呀,怎么说他是我以前男朋友的父亲呢。
他们两人走出屋子,坐电梯下楼,祝小妹则坐另一个电梯上楼。她回到家里,祖之堂把边壁玉的话向祝小妹复述一遍后,祝小妹当即大哭道,这是什么世道呢……黑龙为买房子去杀人……现在……房子却写着别人的名字……要我们搬出去……这世上还有公理吗?
祖之堂见状,老眼滚出了一行热泪。祝小妹说,晓得有今天,我们不要这房子呢,我们搬到郊区去住!
祖之堂的喉节骨碌骨碌地滚动着,片刻,他缓慢地说,如果我死在前头,你去和祖雪住吧,胡鄂人蛮好咯,女儿胡亭人也孝顺。祝小妹哭道,我哪里不想去,就要和你在一起呢!祖之堂叹息道,我多活一天,就多受一天罪哇。
这天晚上,祖之堂偷偷走进香奈儿社区的别墅区,他找到一棵从广东移植过来的大观赏树,从口袋里掏出准备好的包装带,系在树的一个枝丫上。他把头伸进包装带里,这时,他无意中望见田河购的别墅。二姑娘现在已经搬进了别墅。她拆散了自己的家庭,才过上有钱人的日子。
祖之堂的脸上流露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