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丽针
城市的喧嚣渐行渐远。越野车载着我们驶向一座封禁千年的山——铜钹山。
一座座崇山峻岭挤挤挨挨的,看似眼前却远在天边。山路是一条古驿道,崎岖蜿蜒,隐秘在成片成片的芭茅丛中。车子如一匹脱缰之马,奔驰在高山深壑中,忽而向上攀爬忽而向下俯冲,左突右拐,瞬息万变,完全超出我们的人生经验和想象极限。我们屏息凝神,压制着内心恐慌的尖叫。
山的尽头是山,水的尽头是水。山因水态而绵延起伏,水因山色而碧绿如玉。山是竹山,竹海苍茫,碧波荡漾,山山可入画;水澄清透亮,滴滴可静心;阳光空灵透明,缕缕可入梦;鸟鸣蝉唱古音古韵,声声可入耳。一只蝉儿误入车中,捧在手心亦不晓得害怕,灰黑的小身段,晶亮的眼,扑扇着透明的翅膀,兀自鸣唱,它是上苍派给我们的信使吗?将掌心伸出窗外,这个小生灵便一飞冲天,飞向更深的山林了。
山愈深,车子颠簸得愈欢。我们不时地从座位上弹跳起来而又重重跌落。痛,摔得真痛呀。双手紧紧拽住扶手,身子固定了,头却摇晃不停,披散的长发激越舞动,像是佤族的甩头舞,舞得妖妖娆娆,舞得心儿痒痒,舞出曼妙与风情。颠簸,还是一路狂颠,颠出了野情野趣,颠出了欢歌笑语。
“突,突……”马达轰响,就是不见车子前行了。雨后的黄泥碎石路,泥泞不堪,车轮飞转,泥石翻浪,车子却是越陷越深了。我们一行下了车。原来,一路相随的还有隐秘在铜钹山角角落落的山泉呀,它们或滴如甘露或流水成溪或挂壁成瀑。在飞溅的瀑布前,我们取朝圣者的姿态,跪伏、掬饮。野山野径,空气格外新鲜,深吸一口,吸入千古的纯净,心灵便放飞于山水之间了。
千年如一梦啊!这一路,我们并不孤寂。我仿佛看见扛着“封界石”奔跑的壮汉,看见手捧泥土虔诚朝拜“上加尖”的人们,看见揭竿起义的农民大军遁入深山,看见古老的独轮车“吱吱呀呀”行驶在路上,看见儒雅书生、俊俏村姑、双眼皮的枣红马驻足山涧。看见书生和村姑骑上枣红马,温情对视,而后枣红马飞奔,于是没有了天,没有了地,没有了黑暗和黎明。
越野车泊在那里喘气,我温柔地抚着,感觉它突突的心跳和燥热的血性。我的宁静给了它勇气,不一会,越野车载着我们驶向原始次森林。
原始次森林是飞鸟的家园,动植物的天堂。穿越原始次森林,是最生动的穿越时空,是最具象的抵达铜钹山的深处。这里,古树参天,翠竹苍郁,藤蕨繁茂,野草丰美。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果,百年千年以来,不受人类的侵扰,有了自己的思想,自由自在,生生不息。你看,树中树,藤缠树,树包藤,藤中蕨,竹中藤……在这里,土地之肥沃,村里人形容“丢块石头会开花,丢根绳子会结果,丢根扁担会长成竹林”。
一群群飞鸟掠过天空,它们带着远古的气息和山水的秘密飞落在这片森林里。这里,有成片成片的南方红豆杉群落。我们几个人手拉手,合抱一株千年红豆杉,仰望古树苍劲主干,弯月形树叶,直指天穹的身影,感叹不已。一棵红豆杉能走多远?也许飞鸟会告诉你,一棵树,就是一个传奇,就是一个震撼。从时间上看,红豆杉种群属于第四纪冰川时期的植物,是距今250万年前的物种,被誉为“活化石”,从空间上看,飞鸟吞食美丽的红豆,便把红豆的种子播散到遥远的地方。每年秋天,一株株红豆杉挂满圆润润红艳艳的相思豆,绽放古老又年轻的生命力,一群群飞鸟落在枝头上,续写一个个传奇的故事。
走出原始次森林,一座名叫下庄村的古村落出现在眼前。村子不大,古风古貌。村里的年轻男女都外出打工了,守候村子的只是老人和孩子,村子显得宁静,甚至有点寂寥。小村庄沿溪水而建,一栋栋木屋依山傍水。有些村民家门前搭建自家的小桥,既别致又温馨。说是桥并没有桥墩,更像瓜棚,材料却是因地取材。山涧并不宽,不过五六米,取几根长圆木沟通,竹片横着铺在在圆木上,就是一座简易桥了,有趣的是,桥的一半的位置留给南瓜爬藤,一半留给过往家门。夏夜,一家人也可以在桥上乘凉,孩子则在桥下采摘南瓜。
已是晌午,我们在吴师母家吃饭。山里人纯朴憨厚,话语不多,体贴入微。女主人泡好茶,端出一盘南瓜子招待我们。这里南瓜子小而香,远比城里的好吃。杨梅酒是用山上野杨梅做的,用吊的谷酒浸泡杨梅十天左右酿制而成,因杨梅和酒的比例不同,酒的度数不同,色泽也不同,可以是深红、酡红、酒红、浅红等,杨梅酒口感甜酸醇香,却后劲很足。农家菜,是主人在房前屋后栽种的,我们亲自去菜地里采摘了红薯藤、豆角、南瓜、黄瓜等。红薯藤叶子和梗分别清炒,叶子很好吃,味道清香,口感爽滑。席间,女主人唤女儿“妮妮”给我们斟酒,女孩子称呼“妮妮”?我好奇地问,主人告诉我们,铜钹山处于闽、赣、浙三省交界地,这个村属四地交界处,有四种方言,称呼女儿为“妮妮”“囡妮”“妮腻”“娜”(都指女孩),我们饶有兴趣地学说当地的方言,发音怪怪的,女孩红着脸羞涩道:“曰又曰弗里。”(说又说不来),我笑着打趣:“赶紧咥(吃)饭”。我知道南方各个县语言完全不一样,也知道广丰话有200多个古汉语词,但没有想到一个村竟然有四种方言。
在返程的车上,我在遐想:村里通向外界的公路就要修好了,不知“南瓜子”,“杨梅酒”古老的待客方式是否会改变?不知称呼女儿的四种方言是否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