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俊超一接到父亲的命令，立即带了一个随从，把裴云珠接到家里，安排下人牢牢地把守在四周。欧阳锦亮却认为夫人刘玉蓉是江湖儿女，在外面闯荡惯了的，用不着他回去保护，再说，武昌方面的叛逆已经起事，汉阳这边的叛逆也在鼓噪，难道汉口就没有叛逆吗？汉口有了叛逆，他回去也没有用，硬是留了下来。
这几年，诸葛锦华跑了儿子，心里颇不痛快，一门心思只想着要找回儿子或者再造一个儿子，饶是接到过朝廷的公文，知道孙文一直在组织力量，试图颠覆朝廷，却一直没有仔细想一想其中的利害关系。现在，一看到武昌方向的阵势，心里情不自禁地滚过了一阵接一阵的波澜。他对大清王朝既有感激的情愫，也有痛恨的情绪。久处在大清王朝的威压之下，他只能做大清王朝的顺民；一旦有人要推翻大清王朝，他又乐观其成。他顶着别人的姓氏，走向了仕途，那决不是他的祖宗希望看到的仕途。祖宗既要他以本来的姓氏在大清王朝的缙绅名册上涂上浓浓的一笔，又要他用文章博取功名，而不是依靠制造武器。他都没有做到，不仅没有做到，连让儿子实现祖宗的遗愿也化为了泡影。他有一个孪生的哥哥，这个哥哥就在他的当面，而且时常能够跟他在一起，他却不能认。埋藏在他心里的痛苦，谁能够明白？
他已经失去了儿子，就意味着失去了一切，他就不怕大清王朝乱下去，他甚至希望叛逆的军队快一点发展壮大，把满清皇帝拉下马。那样，他就能跟哥哥相认，他就能说他不是诸葛锦华，而是欧阳锦华。
祖父被大清王朝砍了脑袋，他为什么要替这个王朝出力？如果说原先是感于张之洞的恩情，感于对洋人的痛恨，那么，现在，张之洞已经死了，洋人虽说还在横行霸道，却朝廷根本不想赶走洋人，反而帮助洋人灭了杀洋人的义和团。推翻了大清王朝的统治，像孙文说的那样，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岂不是比大清王朝的统治还要强千万倍吗？最起码，他可以恢复本来姓氏，做一个堂堂正正的欧阳子孙。
但是，他又对叛逆们是不是能够彻底打败清军，能不能彻底把大清皇帝的皇冠一枪打落在地心怀疑虑。他不能不小心，他已经忍受了那么多年，不能在最后关头让人看出破绽。否则，脑袋就会被大清王朝砍掉。他决定先作壁上观，一旦叛逆势不可挡，就把兵工厂拱手交给叛逆；要是清军势力强大，叛逆不可避免地要遭到覆灭，他就狠狠地打击叛逆，让朝廷看一看，诸葛锦华在任何时候，都是忠于朝廷的良臣。
武昌那边的枪炮声越来越密集。一团团火焰，在到处燃烧。人的鼎沸声，马的嘶鸣声，穿透了枪炮组成的密雾，猛往裴元基和诸葛锦华的耳朵里灌。不断有探子回来报告，一会儿说这个地方被叛逆们攻陷了，一会儿又说那个地方被叛逆攻占了。武昌好象一面撕破了筛子，到处都是巨大的窟窿。
“这么说，武昌城迟早要落到叛逆们的手里了？”诸葛锦华下意识地问道。
“是的，武昌一落到叛逆的手里，汉阳就会越来越危险。”裴元基说道：“是我们这些臣子为朝廷出力的时候到了。”
“一定要这么做吗？”诸葛锦华问道。
“不这么做，我们如何报答朝廷的恩情？”裴元基决绝地说道。
“朝廷的恩情？”诸葛锦华又问。
“是的，朝廷的恩情。”裴元基哪里知道妹夫此时正盼望着叛逆们快一点扫平大清王朝呢？郑重地说道。
整个兵工厂沸腾不已。工人们接到了裴元基的命令，睡在床上跟老婆搂在一起的人，马上松开了女人，跳下床，一边穿衣服，一边朝岗位上冲；喝着花酒打着麻将的人，桌子一推，也赶了过来。兵工厂里一片忙碌。很快，他们就在肖老二的统一指挥下，编列成了好几路队形，分别领出枪炮火药，就朝指定位置狂奔过去，武器架在高高的围墙上，紧张地等待着叛逆的攻击。
郝老六潜地里带了几十个人，携带了大量的武器弹药，奔向龟山。龟山上虽说修筑的有工事，也有一部分清军驻扎在那儿，却形同虚设。郝老六一看，心里凉了半截，狠狠地骂道：“要不是老子带人来到这里，叛军不需要进攻，你们这些混蛋就会落荒而逃。”
幸亏那儿到处都是树木，可供人马埋伏下来。郝老六勘察了一下地形，命令工人全部躲在大树的背后，把枪口指向了兵工厂的方向，只等叛军一到，就突施杀手，打他一个措手不及。人马安顿下来之后，郝老六下意识地望了一眼江面，突然想到，趁着叛军渡江时开炮，就把叛军拦在武昌，岂不更好？马上就要改变部署。
恰好裴俊超过来了。裴俊超本来要和下人一道保护一家老小。可是，母亲觉得，兵工厂存在，家里才会安全，硬是要他带着下人，回去了兵工厂。裴元基一见儿子带着十几个下人过来了，马上让他们领了武器弹药，前去龟山，领导郝老六那拨人马，嘱咐他把对付江面叛逆的任务交给清军去做，兵工厂的人马只可出其不意地攻击叛逆们的后方，令其自行瓦解。
裴俊超一见郝老六正要改变父亲的计划，连忙出面阻止：“父亲不是告诉你，只可以沿着兵工厂方向布设防线吗？”
“我想，能把叛军拦在江对岸，会更加有利一些。”
“你以为我们阻挡得了叛军渡江吗？我们埋伏在这里，只不过是为了在叛军的喉头插一把尖刀，使其不能任意攻击兵工厂。要不然，兵工厂随时都会落到叛军的手里。”
郝老六恍然大悟，不再试图改变部署。裴俊超将所带人马部署完毕，就紧张地等待着叛逆们前来攻击。
最新消息传了过来：总督偷偷摸摸溜走了，叛逆们已经攻下了总督府。
裴元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什么也不说。
“要是张之洞大人仍然活着，仍然留在武昌，叛逆再多，又怎么能攻得下总督府呢？”欧阳锦亮不由哀叹朝廷命官的骨头越来越软了。
诸葛锦华心里想道：连总督都跑了，还替大清王朝守什么兵工厂呢？连忙说道：“看起来，叛军势不可挡。我们不必螳臂挡车，让工人们送死，留着兵工厂，跟着谁，我们都是造枪的。”
裴元基双眼如电，射向诸葛锦华，张了张嘴，却硬是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诸葛锦华不再做声，低了头，想自己的心思。
欧阳锦亮不由说道：“难道我们能辜负朝廷和张之洞大人的希望吗？”
说不能辜负张之洞大人的希望，诸葛锦华可以接受，他却不认为朝廷不能辜负。是朝廷先辜负了祖父，再辜负了他，他为什么要为那个朝廷死心踏地呢？朝廷破坏了他的一切，叛逆们对朝廷的攻击，也就撩起了他心头不曾想过的东西和怒火。叛军既然攻入了总督府，连总督也跑掉了，他就不能不识时务。他得阻止裴元基，得把兵工厂送给叛军。
天亮了，裴元基站在最高楼顶上，用单筒望远镜朝武昌方向望去，只见江面上摆开了许许多多船只。
“叛军攻向汉阳来了！”欧阳锦亮惊叫道。
裴元基心里一阵紧缩，唤来肖老二，命令道：“通知各路人马，做好战斗准备。”
“是！”肖老二回答道，立即向各路人马下达了准备战斗的命令。
此时，清军已经展开了火炮攻击。密集的炮弹在江面上炸开了花，激起了巨大的浪头，把船只颠得摇晃不已。有一些炮弹落在了船只上，把船只打得粉身碎骨。许许多多叛军跌落到了水里，也有许许多多叛军送掉了性命。但是，叛军冒着炮火，继续向汉阳挺进。叛军展开了反击，从船只上打来的炮弹和子弹，嗖嗖叫着，打向了清军的阵地。
一颗炮弹在裴元基身边爆炸了。一个工人纵身一跃，扑向了炮弹，炮弹一炸了，那个工人就被撕成了碎片，和着血一道，洒落了一地。一块弹片朝裴元基的胸口飞了过去。欧阳锦亮刚好闪了闪身，弹片穿进了欧阳锦亮的手臂。他感到隐隐作痛，却没有管它。诸葛锦华一把抓起他的手臂，看到鲜血沁湿了衣服，赶紧喝令人员替他包扎。
叛军终于渡过了长江，排山倒海般地攻向了清军的阵地，消灭清军之后，向兵工厂攻了过来。
肖老二一声令下，工人们一齐开了火，密集的子弹炮弹手榴弹像滂沱大雨冲击着叛逆的整个队形。肖老二亲自上阵，把那挺机枪架在最高处，朝叛军猛烈地扫射过去。
前面的叛军一排一排地倒下去，后面的叛军一波接一波地朝前涌。叛军架起了火炮，炮弹像飘泼大雨似的轰向了兵工厂。许许多多工人倒在血泊之中。有的围墙挨了炮弹，哗啦啦地倒出一大片缺口。叛军一窝蜂地冲了过来。
裴元基赶紧喝令一部分人马朝缺口方向增援。肖老二看着情势危急，抱了机枪，一边朝缺口奔，一边死死地扣动扳机，子弹像蝗虫一样扫向了叛军。手榴弹手雷，都被工人们搬到了战场，纷纷投进了叛军的阵线。叛军丝毫也不退让，一波接一波继续朝前冲。围墙被打开的口子越来越多，工人们倒下的也越来越多。裴元基万分焦急，一会儿冲向这边，一会儿冲向那边。
欧阳锦亮拿起枪支，朝着叛军就开火。
诸葛锦华见叛军的气势越来越大，心里越来越高兴。他要告诉裴元基，别抵抗了。他们不是叛军，他们是革命党人，他们是自己的同胞，他们可以把大清王朝送进最后的归宿，也可以把洋人扫出华夏的大门。他们才是国家的希望。但是，裴元基好象走火入魔，铁心要跟大清王朝共存亡。他得另想办法。他得让裴元基再也不能指挥工人们抵抗。他像欧阳锦亮一样，也提起了一支枪，他要用这支枪来让裴元基停止无用的抵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