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老四说道：“师傅，你不觉得听凭国民党人联合起来屠杀共产党，北伐就是取得了胜利，最后也会落到新军阀手里，根本不可能完成孙中山先生的遗愿吗？你不是非常尊敬孙中山先生吗？孙中山先生联俄联共扶助农工的三大政策，现在被蒋介石和汪精卫全部糟蹋了。他们背叛了孙中山先生。他们是叛逆。共产党才是北伐胜利的希望。我们反对国民党人对共产党的大屠杀，其实是在支持你所崇敬的孙中山啊。”
裴元基说不上话来。他虽说不关心是共产党取得了优势，还是国民党取得了优势，但是，打心眼里崇敬孙中山的思想一点也没有变。王老四说得对极了，蒋介石和汪精卫显然都是叛逆。可是，谁能说蒋介石和汪精卫又不是孙中山的忠实信徒呢？他为难了，觉得自己的智慧在徒弟的质问面前不堪一击。
欧阳锦亮显然被王老四的话打动了，很想明确支持王老四，却在裴元基面前，他说不出口。
兵士们等了很长一段时间，见工人们迟迟不肯开工，再也忍不住了，决堤的洪水一般冲了进来，枪栓拉得哗啦啦的响，枪口朝着工人们一横，马上就要扣动扳机。
王老四挺身而出，怒斥道：“你们不把枪拿去打北洋军阀，不去打新军阀，却用来对准制造枪的人，你们良心何在！”
哗啦啦的响声停歇了，兵士们举枪瞄准，一同对准了王老四。
裴元基一个激灵，清醒过来，慌忙阻止道：“不要开枪，你们不要开枪，有话好好说嘛。”
“好，再卖裴大工程师一个面子，收起了枪，把这个家伙给我捆起来。”
带队军官话音刚一落地，几个人一拥而上，把王老四绑在一个大铁杆上，一边不停地抽打，一边严厉地咒骂着。
裴元基慌了：王老四可是自己的徒弟呀，不看僧面看佛面，怎么能随便把他捆起来抽打呢？连忙又求情：“你们别打了，有什么事情可以告诉我，我们可以一道商量。”
“事情不是明摆着吗？复工，就一切都好商量。”带队军官说道。
“师傅，别求他们了。他们是新军阀的走狗。我就是死，也不会复工。”王老四断然地喝叫道。
兵士们怒不可遏，再也不理会裴元基了，更加狠狠地抽打着王老四，威逼他快一点复工。另一些兵士气势汹汹地冲进了工人队伍，不停地抓人打人。
裴元基眼见得越来越多的工人遭到毒打，心里一阵接一阵的疼痛，哀求道：“求求你们，别再跟他们顶下去了。他们不管怎么样，也还是北伐军。你们赶紧复工吧。”
“他妈的，再不复工，就把你们全部打死。”带队军官失去了耐心，命令兵士们再一次架起枪，威胁道。
兵士们扣着扳机。枪很快就要响了。一个工人发出一声惨叫，迎着兵士们冲了过去。砰！枪响了，一颗子弹射进了那个工人的脑袋，血连成一线，标枪一般地从他头上喷射而出，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动着鲜红的光彩。
裴元基飞快地冲了过去，一把抱起那个工人，朝兵士们疯狂地叫喊道：“他不是共产党，他是工人，为北伐出过力，流过汗，也流过血。你们就是这样对待他吗？”
军官挥了挥手。兵士们手里的枪不动了，却依旧瞄着工人。
裴元基马上对工人吼叫道：“你们还愣着干吗？难道想他们杀掉你们吗？复工，快点复工去。”
“复工！”王老四慢慢地抬起头，冷冷地瞟了兵士们一眼，对工人们说道。
裴元基的自信心和荣誉感受到了强烈的打击。他要思考一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兵工厂走到现在，什么样的风雨没有经历过？工人们不是在跟敌人拼死战斗当中牺牲掉，就是因为过分劳累而倒在工作岗位上，决不可能徒手死在任何兵士的枪口下。清兵没有杀过一名工人，袁世凯没有杀过一名工人，军阀也没有杀过一名工人，工人怎么能死在北伐军手里呢？这名工人在支持北伐军的时候，是何等的英勇何等的不惧死亡啊！难道真的像共产党人所的一样，蒋介石是一名新军阀吗？他不愿意这样想，却事实上，他不得不这样想。
下一步该怎么做？像欧阳锦华一样彻底退出兵工厂，再也不管任何事情吗？
是应该彻底退出兵工厂。自己在儿子这么大的时候，早就独当一面，干出了令人刮目相看的成绩，儿子学得了自己的真传，还兼收了欧阳锦华的智慧，有什么不放心的呢？唯一不放心的是，他不知道北伐会以什么形式结束，北伐结束之后，蒋介石汪精卫又该做出什么选择。不过，放心不下又怎么样？他无力改变什么，只有眼睁睁地看着事态的发展。
很快，汪精卫接到兵士们大闹兵工厂的消息，大为恼怒，亲自出面，带了一大群幕僚，把肇事军官捆着，带到了兵工厂，想向裴元基赔礼道歉。可是，扑了一个空。马上赶赴裴府，先是一通诚恳的道歉，然后把那个军官带到兵工厂，当了全体工人的面，一枪把他毙掉了。又亲自抚慰王老四，表彰王老四在兵工厂作出的贡献。
亲眼看到汪精卫的一番表演，裴元基的思想发生了动摇。枪杀工人的事件，并不是汪主席下的令，而是底下的人在胡作非为。胡作非为的人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还有什么好怪罪呢？他谁也不怪。但是，他并没有因此收回退出兵工厂的想法。退出兵工厂之后，他可以继续把老师留下的东西拿出来研究。不管形势怎么发展，先进的枪炮总是需要的。他有两个可靠的助手，一个是儿子裴俊超，可以跟他一道研究，更可以把研究出来的东西带到兵工厂去实验；一个是侄儿裴俊贤，对制造枪炮的兴趣大着呢，纵使上了大学，也改不了研究枪炮的喜好，一回到家，总爱跟伯伯猫在一起，琢磨着枪炮弹药。他还有一个非常有力的后备军：孙子裴运祥。只要孙子学到了德国最先进的枪炮制造技术，归国之后，一定会使汉阳兵工厂跃上一个新台阶。
这天夜里，裴俊贤又从学堂回家了，和堂兄一道，在裴元基的指导下，呆在书房研究新式枪炮。突然，王老四出现了。
王老四先感谢裴元基的救命之恩，接着说：“我今天是来跟师傅道别的，祝愿师傅永远健康长寿。”
“兵工厂不是你的命根子吗？你舍得离开吗？”裴元基大吃一惊，连忙问道。
“兵工厂不再是我的命根子了。它不仅不能再承载我的理想，反而会扼杀我的理想。我一定要离开。”
“你怎么说这种话？”裴元基更加吃惊，饶是见多识广，也差一点按捺不住。
“师傅请放心，我会去建立一个新的兵工厂。从这个兵工厂生产出来的武器弹药，决不会对准任何一个对国家对民族有用的人。”
“你是想去投靠共产党吗？”裴元基脸孔一板，大加训斥：“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共产党没有枪炮，有的只是一张嘴皮，它是中国祸乱的根源。你去投靠共产党，不是要把自己逼向绝路吗？”
“我早就是共产党了。”王老四镇定自若地说道：“共产党人现在没有枪炮，但是，烈士的鲜血已经擦亮了共产党人的眼睛。共产党一定会有自己的军队，有自己的枪炮，有自己的武器。我就是要像当年的师傅一样，为给共产党人建立一座兵工厂，去不懈地奋斗。”
“叛逆，你完全是叛逆！”裴元基气得浑身发抖，指点着王老四，骂道。
“我是共产党人，我不是叛逆；蒋介石和汪精卫才是叛逆。他们背叛了革命，背叛了孙中山先生的三大政策，已经沦为新型军阀。”王老四不紧不慢地说道：“师傅，你不是为了孙中山先生的事业，不惜牺牲自己，也义无返顾吗？现在怎么是非不分，连谁是真正的叛逆也搞不清楚呢？我不想指责师傅为虎作伥；我找到了自己的理想，就要为这个理想去奋斗。我可以告诉你，共产党自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为了整个中华民族的利益，不惜牺牲个人的一切。共产党人不仅要打倒军阀，打倒列强，还要建立一个人人平等自由的中国。这才是共产党人的崇高理想。”
裴元基宛如被一粒子弹击中了，愣在当场，目瞪口呆，怎么也找不到驳斥王老四的理由。
潜藏在裴俊贤内心的情绪被唤醒了，他鼓掌说道：“我曾经听说过共产党。共产党是真正的英雄豪杰。我赞成你去投靠共产党。有朝一日，我也会去投靠共产党。”
“闭嘴！”裴元基对侄儿怒目相向：“不许你再提投靠共产党的事。共产党只不过是想玩弄空手套白狼的花招，最后会一事无成。”
王老四走了。裴元基好象被人抽去了脊梁骨，浑身瘫软在椅子上。他再也无法静下心来跟侄儿和儿子研究武器。他的心乱成了一团麻。他的眼帘不断地浮现出王老四肖老二郝老六郑庆光跟随自己一道筹建兵工厂的情景。他们一道度过了无数艰难岁月。郑庆光先去了，随后是肖老二，再就是郝老六，他们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自己。现在王老四竟然以这种方式也离开了。四大弟子，转眼全部飘零。为死去的人，他做不了什么；为活着的王老四，他该做些什么呢？他很想挽留他，很想让他继续留在兵工厂，可是，王老四决绝地走了，再也不会回到自己身边。王老四此去是凶是吉，勾起了他深深的惦念。
一向忠厚老实的王老四一走，不能不使他对蒋介石对汪精卫对国民党产生一丝怀疑。却疑虑一旦产生，他马上就会把它驱赶掉。于是，他整天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干什么在想什么。
终于有一天，儿子给他带来一个惊人的消息：共产党人在南昌发动了叛乱，占领了南昌城。
共产党果然走上武装自己的第一步。王老四的确没有说错，他在共产党那里可以找到用武之地。裴元基在赞叹共产党人说到做到的同时，心里泛起了蒋介石对自己说过话：共产党的目的就是争权夺利。
“看起来，用嘴巴无法夺取权力，他们就要用武力去夺取了。乱党，完全是乱党；叛乱，完全是叛乱。”他在心里叫骂道。
共产党人真要像他们说的那样，为了国家，为了民族，在北伐大军还没有横扫北洋政府之前，就不应该举行叛乱，就应该继续帮助国民党去打垮北洋政府。他们是民族的罪人，应该彻底消灭他们。裴元基于是希望国民党早日把共产党人镇压掉。
新的消息源源不断地传进了他的耳朵：国民党大军压境。共产党无力抵抗，不得不退出南昌，并率领残兵败将一路不停地朝南方退却。国民党紧追不舍。两支曾经在北伐当中并肩合作的队伍，展开了激烈的厮杀。共产党失败了，叛军全部被国民党人消灭了。
“叛逆们就应该得到这样的下场！”裴元基大嘘了一口气。
他不能不为王老四担忧。王老四不会在共产党人跟国民党人的战争当中死掉了吧？果真如此，一代制造武器的英才，就此夭折，就太可惜了。是共产党人妖言惑众，蛊惑人心，才让王老四失去了理智。他更加痛恨共产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