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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每个人都有截然相反的两个灵魂

一直以来,相比北京的上面,我更爱它的下面。每次走进下面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从聚光灯笼罩的舞台上跳下来、脱掉层层戏服、抹掉一脸油彩、呼吸一下自由的空气的轻松感觉。我来到北京的地下整整一年时间了,我愿意自己融入到土地中,成为北京的一条小蚯蚓。

但是这个夏天却处处让人无法忍受。潮湿闷热的狭小空间总是让我大汗淋漓彻夜难眠,时常有一种就要窒息而死的感觉。在闷热的同时床上的被褥又永远都是潮湿阴凉的,即便用吹风机吹过之后也还是散发着寒气。这寒气总在夜晚钻进我的小腿骨,久久不散,让人恐怖地想到风湿这个词语。衣服开始发霉了,那些一周以上没有穿过的衣服很容易长出绿色的小斑点,洗掉以后还留下一片片的灰色痕迹。我对赵健抱怨,他说:“流水不腐、户枢不蠹,经常洗经常晒就可以了。”墙脚各处新的霉菌浅滋暗长,这次是暗黄色的,使墙上的白灰泛起了一连串大泡泡,好像是被尿液浸渍而成,时不时会有泡泡从中间炸开,一块墙皮就掉下来。有一次正落在赵健赤裸的背上,当时他正在发动锐不可当的猛烈攻击,结果一块几乎化成糨糊的墙皮让这个雄起的猛士一泻千里狼狈不堪。他苦笑着说:“真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公共设施就更是让人倒尽胃口。有时候我踮着脚尖站在满是脏水和垃圾的水房里,看着蟑螂“嗖”一下钻进地板砖的缝隙,我对自己叹服不已,真不知道这么久以来我是怎么在这里生活下去的。我表舅还是不收我洗澡的钱,连赵健也经常免费。但是我越来越发愁洗澡的事情,因为那间漆黑的浴室简直像个水牢,下水口总是堵,我经常要站在深及脚踝的脏水里洗澡,水中到处漂浮着灰色的泡沫和纠结在一起的头发,有时会有一个飘柔瓶子或是一个塑料浴帽,甚至还有一两次我看见烟头和半块泡发的面包。一想到这是多少个女人用过的洗澡水我就想吐。有一天,刚进浴室我就大叫着跳出来,我为了所受到的惊吓跑到前厅劈头盖脸地和表舅大吵了一架,回房以后又把赵健骂了好一通,到后来委屈地流下泪来。无缘无故挨骂的赵健一再追问我原因,我才冲他大吼起来:

“女浴室里漂着一块带血的卫生巾!”

“这就是你们女人的专用物品嘛,在男浴室里才值得这么大惊小怪。”

看着赵健不以为意的样子,我突然意识到自己似乎已经不再属于地下室了。

我搬进了赵健的房子,两个人生活在这样狭小的空间里,就好像大蜘蛛困在小盒子里,觉得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多余,但是没办法我们得把我的房间腾出来做赵健的书房。住进来的半年时间里赵健每周要买两至三本厚厚的书籍,积攒下来已经相当可观。他在旧货市场买来两个旧书架摆在我的房间里,还在书架旁挂了一副“天道酬勤”的书法作品,他的书终于不用睡纸箱了。

“你简直成了甘涅沙了。”

“谁?”

“拥有一千五百本藏书的印度人甘涅沙,他生活在海外殖民地特立尼达。”

“确有其人?”

“不,小说里的人物。奈保尔写的《灵异推拿师》,他和你一样是在地下室里完成的这部作品。”

“我决定了,以后每周买四本书读!”

“干什么,真要学那个甘涅沙?”

“不,我要向你学习,你比我读书多。”

“什么呀。你读了一百本,我读了一本。恰好我的一本不在你的一百本里面。更何况,你是诗人,而我喜欢读小说。我跟你没法比。”

“不,真的,我觉得自己没希望了。有些绝望。”

“怎么了?”

“你知道我上周硬闯杂志社的事,跟人家编辑大言不惭地自荐了一溜够。”

“有回音了?”

“嗯,人家都没好意思给我打电话,是我今天又去问了。说真的,我是真没想到他们一首都不肯用。”

“他们说什么了?”

“说我不要太狭隘、太做作、太——自恋。你不是说我是个大婴儿吗,你说我是不是真是一个抱着稿纸的大傻小子啊,跟年画里那抱鲤鱼光屁股的胖小子一样,我的价值是不是就是一个乐子啊!”

“健健康康——”

“嗯?”

“来我抱抱你吧!”

“你的玛瑙手镯怎么不戴了,以前每次抱抱都会把我硌疼。”

“就是不戴了。”

“那不是你外婆传给你的吗,丢了?”

“没有,收起来了,就是不想戴。”

“那我给你买一副银手镯吧,打一副更好,可以把你的名字刻在上面。”

“哎呀不要,戴什么银的啊丢人死了!”

“怎么啦!那我管我妈要钱给你买个金的。”

“行了吧,就知道管你妈要钱,你妈有多少钱啊,买得起吗?”

“一个细点儿的金镯子也就三两千,我怎么买不起了?”

“我跟你说吧,现在我们办公室加上金科长四个年轻女人,人家一人一个玉的、翡翠的,比着戴。最开始是我们副经理给他儿媳妇订婚礼物,三万五买了一个玉的,她这通显摆啊,整天拿手托着下巴,走路都托着。剩下的不出一个礼拜一人买了一个,都两三万!几个人天天在那对着阳光比成色、比水头,说花纹像流水每天都不一样。最可气的你知道是什么吗,她们跟我说:‘晓晓你可千万别买啊,我们买了就后悔,干活一点都不方便,连打电脑都碍事!’这不是明摆着就让我一人儿干活嘛!”

“你就是为这个不肯戴你的镯子了?”

“哎呀不是,睡吧,我累了!”

“晓晓,你知道吗,你是我见过的最特别最脱俗的一个姑娘,‘腹有诗书气自华’,你记住这句话,你根本不用羡慕别人。别睡,跟我聊会儿天,最近我觉得你不一样了,每天化妆把自己打扮得那么时髦,是挺好看的。可是我总觉得别扭。你记不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你把头探过来,当时你简直朴素得有些苍白,像朵小白花,真是好看——晓,我这两天特别失落,有时候干脆想:去他妈的吧,写什么狗屁诗啊,干脆找个挣钱的工作然后把你娶了吧。可是我后来想,那我的理想、我的品格与情操呢,就这样出卖吗?人家说工作和理想是分开的,可以兼顾,我不相信。我总想知道在自尊心受辱、生存底线告急的时候,有什么是一个人心甘情愿出卖的,有什么又是他拼死拼活也要坚守住,就是饿死也不会放手的。哎,你说是什么,你到最后想留下什么?晓晓,你睡着了——”

我在黑暗中假寐,不敢回答赵健的问题。他真的像一个不入凡尘的处子一样,保留着人类最初的那一颗心灵。我在叩问我的心灵,想知道刘晓晓最终会留下什么。是啊,会留下什么,我确实已经奋力在坚守了,两手死死地攥在胸前,但是想攥住什么,却连我自己也说不上来。像沙、像水、像一团气,我觉得我自己正从手指尖迅速流走,变做了面目全非的一个泡影。

我紧紧地攥住了赵健的一缕头发。

“你说话啊,我知道你没睡着。”

“你到底要我说什么!”

“打开灯,说你想说的任何话。”

我果然翻身起来打开灯,光明让狭窄的地下室里的简陋和贫瘠暴露无遗。我裸露着大半个身体,盘腿坐在小床中间,任由头发乱糟糟地遮在脸上。

“好,是你逼我的,那我就说了——你说你每天都在思考,谁又不是呢,我早把我自己把这个世道想了八遍了。你记不记得咱们在后面那条街上看见的羊,就是拴在羊肉铺门前当招牌的那只相貌堂堂的大公羊。它咩咩叫得多惨啊!我看见的时候就想:做人可真幸福啊,既不用担心被吃掉,也不用担心争夺配偶的时候给羊犄角顶死,甚至也不用担心挨饿受冻,再穷咱们住在地下室也能吃饱一日三餐是不是啊?这可能就是你坚守住你的理想、品格和情操以后换来的幸福生活。说真的,和那头羊作比较的时候,我也觉得挺幸福的。”

但是,换句话说,只要不和那头羊比,我就不幸福!我的思维一旦从‘羊和人’跳跃到‘人和人’的比较,我就立刻不幸福了。为什么呢,因为生存之上还有生活,有一种生活叫做体面!

我在这家国企单位半年多了,到那之前说实在的我没想过体面这个词,我跟你一样相信心灵的平静就是生活的最高境界。但是现在不一样了,在别人体面的生活面前我坚持不住了,手里攥啊攥啊就是攥不住,我于是放弃自己开始拼命地求生活。

请注意是——求——生——活。我乞求命运让我在生存的基础上能够生活得更体面一些,还要恳求那些比我过得体面的人,恳求她们给我机会,如果她们吃肉,允许我喝汤。我表舅那时给我讲,觉得心里不好受的时候要跟自己掰扯、掰扯道理,努力给自己刨出好日子来。我现在不信他了。对了,还有小时候的信仰,三年前我还坚信着它:好好学习,学习好了就能出人头地。结果怎么样呢,我拼命地学习,高考比你们北京考生高出六十分才能跟你们上一样的学校,我辛辛苦苦地学了二十年,到头来发现那些体体面面的人,人家根本就不学习!能不受打击吗,如果真的无动于衷那就是不要脸没有自尊心的人了!好生活哪是刨能刨出来的,分明就是作揖磕头赔笑脸求来的!

“你怎么不说话啊,你对我失望了?你不说我说,你说那个许三多,整天说意义,‘有意义就是好好活,好好活就是有意义’。说白了还不就是体面地活着才是有意义吗!你可能是个灵魂高洁的人,愿意在这三尺泥土之下坚守住理想的阵地,好,我钦佩你,但这是你的生活!你没有权利让所有的人,让那些企图在物质上过得更好的人永远像你一样生活,更没有权利指责这些人是出卖灵魂的!每个人的灵魂是不一样的!——你听了我的话一定会寒心,赵健我不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好姑娘,我变俗气了,你不喜欢我了是不是?”

“晓晓——”

“嗯?”

“让我抱抱你吧。”

看着他那样温柔地凝望着我,对我张开纵容恋爱的怀抱,那怀抱仿佛一个鸟语花香的山谷,期待一片疲于漂泊的云,轻轻地落下。我的心突然像被针扎一样,所有的怨气都消散了,剩下来的只有对眼前这个男人感激与愧疚的心情:“哦,健健康康,对不起,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

“你不再属于我了。”

“赵健其实我——”

“我从没奢望过会拥有一个女人,但是我爱你,我会爱你一直到我死去。”

接到妈妈的电话,我怒气冲冲地去找表舅。他正和老郝人闲聊,我听到老郝人问:

“哪年生的?顶多十八九吧。”

“十八九?十八九我就让他们住下了,九二年生人,还是年底!也就是二代身份证不限年龄都能办,搁以前还没有身份证呢!俩人还穿着校服背着书包呢,我说没空房,给他俩轰出去了,这钱不能挣。”

“是啊,男孩也就罢了,你说这么点的小女孩就干这个,就不怕出事?”

“舅!”我打断他们。

“有事啊晓晓?”

“你是不是把我和赵健的事告诉我妈了?”

“没有啊,这是打哪说啊?”

“那我妈干什么突然要来北京?”

“啊?真的呀,没给我信儿啊!那兴许就是来看看你呗,啥时候到,我给她单开一间房。”

“你真没说?”

“哎呀这孩子,没说就是没说!你妈是什么人啊,你哥的事在那摆着呢。她要是知道赵健是个没工作的,还不得跟你翻脸啊!”

“那她来了你也别说,你们也不许透露啊郝叔——幸好赵健这几天不在。”

“那他要是回来了呢?晓,你俩的事你怎么打算啊?他这小子吧我也不看好,当初没想到你俩真能成——”

“用不着你管!”

“这孩子怎么说话呢!那你妈什么时候到?”

“明天上午的飞机。”

“哎呀,飞着来?”

我去机场接我妈,说实在的这是我第一次来飞机场,看见近在眼前的大飞机我忍不住有些激动。还好我识字,顺利地找到了接机口。刚下飞机的妈妈和去年判若两人,明显的富贵雍容了,身形也富态了许多。刚看到她的时候,给我的震撼不亚于头顶飞机的轰鸣。她烫着一头卷发,左右两边还分别有几缕头发被挑染成了酒红色,鼻梁上架着一副镶钻的棕色墨镜,身上穿着一袭黑色长裙,裙子的领口开得很低,以便露出一串绿宝石的项链,那石头足有鹌鹑蛋那么大。妈妈在腰间系着一条金色腰带,她明显大了许多的屁股给人一种腰间盘突出的感觉,长裙的下摆像美人鱼的尾翼一样,随着她的步伐成流线型优美地摆动。再次看到北京的土地,这个女人眼里是熊鹰一样巡视和俯瞰的眼神,再不像去年那条初来乍到的黄花鱼了。我简直有些认不出她了,这还是那个被儿子消磨得形销骨立、哭哭啼啼的可怜女人吗?

我妈妈一眼就看见我,她颇有风度地把头一偏,从墨镜上面仔细打量着我,一只手很妩媚地在嘴角旁摇晃着和我打招呼:“晓,想妈妈没有?怎么一点也没胖啊!”我注意到她的手指甲很长,涂着深红色的指甲油,皮肤比以前白多了,作为一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她说话的声音未免有些太嗲了,我觉得鸡皮疙瘩在裤子里摩擦着,有点刺痛感。

“没有,胖了三四斤。”

“哪呀,我看着还瘦呢,北京的饭不如妈妈做的好吃吧?我的女儿哟,可想死妈妈了——这头发怎么也剪了,跟个蘑菇似的,能给你老爹当品牌形象了。晓,想妈妈没有啊?”

“是——啊。”

“听说你在国企上班,哎呀给我高兴的,早就想来看你。这不是在合肥市里买了套楼,别墅!我翻来覆去地这通装修,装了拆拆了装倒腾了半年多才弄好。闺女你可得回去看看,光你一个人的房间啊,你猜妈花了多少钱给你布置,豪华,就剩下豪华了!”

“哦。”

“说话啊这孩子,有别墅住就把你吓着了?妈跟你说,五万块,光你的卧室妈就花了五万块钱给你装修的,卧室里有浴室,一水的科勒卫浴——”

“我哥的三间新房一座院子也就是五万块吧,你欠的钱都还上了吗?”

我妈妈的脸顿时就绷紧了,下嘴唇咬在嘴里形成一道白印子,像眼镜蛇的吻部。她推了推鼻梁上的墨镜,甩了甩头顶的卷发,把拉杆箱往我身上一推,摆动着腰间盘突出的大屁股昂首阔步地往机场外走去,仿佛她每天出入首都机场。

我跟在她后面良久没敢说话,走到露天广场上才说:“机场大巴有一站离地下室挺近的,下车再坐三站公交车就到了,我们走吧。”

“你还住在那个耗子洞里?那是人住的吗!”

“你什么意思啊!”我一听这话也生气了,把箱子往地上一立,站在当场说,“那你赶紧回去住别墅吧,别到北京受罪了!”

我妈妈一看我的态度,神情缓和下来,似乎决定不就我哥哥的问题与我追究,她转身朝我走过来,拉起了箱子。

“妈不是一再跟你说让你换个地方住吗,钱不够花管妈妈要啊。”

“我自己挣的钱够花。”

“我跟你说啊,不管怎么说这回来我是一步也不会钻进那地洞了。我回去都没敢跟人家说你是住在那种地方的,让人一说,你放着家里别墅不住,非到北京住下三烂的地窖子,我这当妈的成什么了?再说想起那肥婆我就有气,她还以为自己在北京挖了几个洞洞有多了不起呢,见过世面没有啊。这回要是碰上我非得骂她不行!你跟我说,这一年她欺负你没有?”

“没有,老板娘其实人挺好的,刀子嘴豆腐心。”

“得了吧,少给我提她。”

“那你总得住下来吧?”

“酒店,你老爹说了,让我带你住酒店。”

“随你便吧,可是你不见见我表舅?”

“甭见了,你老爹不让我见穷亲戚。咱先住下再说,坐飞机也累着呢,降落那一下子忽悠得我恶心。不坐大巴,打车到你单位附近找一家酒店,明儿你好上班。”

“你想让我陪你住?”

“那怎么着啊?你打算把你亲妈一个人扔酒店啊!”

“好吧,就听你的。”

其实我妈决定住在外面,我挺高兴的,免得赵健回来碰面发生尴尬。我妈妈出手之大方让我瞠目结舌,她在一家五星级酒店一口气定了七天的高级套间,我看了一下价目表打完折以后还要680元一天。走进房间,我发现床上有紫色的床幔,脚下是厚厚的地毯,一应装潢全部是欧洲风格。我妈妈四处打量了一番不以为然地说:“北京的旅馆也就那么回事。”然后放下行李就带我去餐厅吃西餐。我的心忽然非常凄凉,因为我必须向自己承认:这一次见面,将成为刘晓晓和母亲相处最融洽最和睦的一次,因为我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我艳羡这家酒店里的一切。

“是蘑菇棚还是雨伞厂发财了?”在验收一只张牙舞爪的大龙虾的时候我问妈妈。

“都不是,不是你老爹。”

“那是你中彩票了?”

“不是,是你姐姐给我们的。”

“哪个姐姐啊?”

“你老爹的闺女啊!春节带我们旅游的也是她。”

“哦——”

“你姐姐现在可不得了了,已经去欧洲旅行了,说是看好了兴许就留下读书了。”

“她高中都没上过,去年不是还没工作吗?”

“这个啊,晓晓你倒是不兴学她,再怎么着妈不能让亲闺女走这步。”

“哦,她傍大款了吧。”

“嗯,”我妈的嘴撇到了下巴上,“真是看不惯,你要是那样我非打折你的腿不可。”

“有老婆孩子?”

“那还用说。不过可真有钱,在国外还有好几家企业呢,说是坐着直升机可以全世界随便飞,只要不是大海和热带雨林,随便落在哪里都有他们家的地产。”

“嚯!真够能吹的,多大岁数?”

“嗨,别问了——”

“比她爸还大?”

“哎呀,那倒没有,让你老爹听见要生气的。也就是四十五六。”

“她也找了个四十五六的,你怎么不生气?”

“啊?还谁,还谁傍大款了?”

“没有,不是大款。”

“我的天爷,你不是说你吧!”

“没有,我谁也没说——那丫头还不错,对你们挺孝顺。”

“孝顺也谈不上,她有她的盘算,趁着还受宠能弄点弄点呗,让她爸给管着,将来还不是她自己的。所以咱娘俩能花点就赶紧花点,不定哪天她给人甩了,就要回来要钱了。所以啊晓晓你可不能跟她似的,不牢靠。说什么也得找个单身的,就是将来离婚了,还能分一半家产呢——婚前可千万不能让他办什么财产公证啊!跟妈说,有合适的没有?你们国企领导的公子什么的。在北京有权比有钱重要,你老爹让我一定告诉你!”

“你来就是为了说这个?”

“不是,老想给你钱,可你从来都说不要。妈是亲自来给你置办点行头。你要找好对象得有资本,我闺女不比他丫头漂亮多了?晓晓,妈以前对不住你,那是妈的心让猪油给蒙住了,现在妈清醒了,妈从今以后绝不能让你比别人矮半截。”

“那,妈——你给我——买个玉镯子吧!”

住在“只剩下豪华”的酒店里我发现了两件事情:

一是我已经不适应在城市的上面睡觉了,

二是每个人都有截然相反的两个灵魂。

每天凌晨四点多,当第一缕阳光射进窗帘的缝隙的时候,我就会醒来,极懊恼地面对我的另一个灵魂,夜晚的灵魂。她总是像一只仓皇跳过瓦片的灵猫,能够预感人世间的一切灾难,当然包括她自己岌岌可危的孤独命运。她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无声地舔舐身上的伤痕,偶尔也会悄悄光临我的梦境,在那里对我发出惊恐万分的警告,警告一场沦陷之灾近在眼前。她是那个被赵健称为朴素得苍白,像朵小白花一样的灵魂。在我忽然醒来的时候,她猝不及防来不及逃走,于是她用饱含同情又意味深长的眼神俯瞰着我,她说:“白天的你,真体面!”

有一天夜里赵健发来短信:我已经回来,不会打扰你和阿姨,放心。我,很想你!

我赶紧回复他:你妈妈的病怎么样了?

对面再无回音。

我的灵魂依偎在我耳畔窃窃私语:“你爱他,不是吗?”

然后她跳上窗棂,在微弱的晨曦照耀之中回头凝望着我,幽幽地吐出一句咒语:“多么无力的爱啊——像我一样。”

我妈妈走的时候搂着我哭了,甚至在我的脸上连亲了两口。的确,我这个一贯倔强任性的女儿这几天来太让她满意了,我顺从、听话、爱撒娇、会哄人,会在她给我买大堆礼物的时候甜腻腻地说:“谢谢妈妈,妈妈真好!”而且遍身绫罗的我确实光彩夺目,她从我身上看到了潜力和实力,看到了她自己后半生的希望,她太满意了。我妈妈如今住在合肥市区,说不定会在早市或者超市门口撞见卖水果的商贩我的哥哥,她的大儿子。但是这七天来我妈妈只字未提我哥哥,就好像我是这个世界上她唯一的孩子一样。有时候我在床上假睡,知道她在轻轻地抚摸我的额头,为我开空调,盖被子,默默地长久地注视着我,就像当年对我哥哥一模一样。我现在相信,我妈妈终于不再后悔生过一个丫头,我是她唯一的希望和寄托,是她走街串巷捧在手里一再炫耀的最后一件宝物。她看着我如同看见了腰缠万贯的金龟婿和位于首都“只剩下豪华”的真正属于她的独栋别墅。每每想到这些,她都激动不已。同样这迟来了二十年的异样母爱,也让我感慨颇多。

“要不是指着你在北京找个好人家,妈是一定要把你带在身边永远陪着妈妈的!”临了,她还高举拳头模仿奥运口号夸张地说:“北京加油!晓晓加油!”然后她挥着手,充满希望不断回头望地将身影消失在机舱入口。

飞机起飞了,我恍惚间好像从梦中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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