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义
事情
村里经常有事情，这次的事情是吃饭盐。去小卖部，说，买些yan，张家爸。这就逼得开小卖部的张家爸问，吃饭盐还是抽的纸烟？吃饭盐如同食盐的小名，村里人是惯喊小名的。比如有有，他的大名张富有是少从别人口里出来的。这几天全村人在说有有，有有把小卖部的吃饭盐劫光了。本来是买，但大家那个气，都说劫，这个超（弱智）有有把一村人的吃饭盐劫光了。小卖部只有一袋刚开封的盐，一袋子50包，刚卖出去三四包，其余都叫有有买走了。有有丢给张家爸一张“幺零零”，也不问找，拧起盐袋甩上肩，就出了小卖部的门。一包盐一块半，国家定的死价，印在包上的。就是一整袋50包，五的五，五五二十五，七十五个元，还要找二十五元呢。问都没问，急慌慌走了。真个超得厉害。张家爸其时是双肘撑在柜台上，笑看着这个只会放羊的光棍汉，他本来是要考一下有有的脑子，叫他使劲算算要找多少的。不想有有冲进来嚷，哦，哦张家爸，盐，吃饭盐我全买了。钱一丢，盐一扛，敞着衣襟走了。有有，狼把你撵上了吗？你抢呢吗？张家爸追了有有两句。瞄了几眼幺零零，确定不是假的，又出门追了一句，够吗不够，不够了我明天给你再调两大袋子？
半小时左右，全村人都知道了，全世界的盐脱销了，要停三个月呢。商店里的盐被人抢光了。
是有有的姐姐打电话，撵有有把小卖部的盐抢了来的。有有的姐姐在县上坐家。
这一天是二月十三，阳历是3月17号。
张家爸
叫一个超子把人耍了，一村人叫这个超子捉了。
大石头绕着走呢，却叫小石头把人碰倒了。
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得赶紧把盐弄回来。卖盐的没盐吃了，羞着说不成了。人没钱了不如鬼，饭没盐了不如水。三个月的时间，近一百天呢，上顿下顿，近二百顿饭，没盐咋吃呢。小卖部里的电话一直好着呢，今天上午都好着呢，来电话的接电话的，好好儿地，就中午，电话线掉离了，肯定是上午谁打电话时把线带了一下。上午来的人，莲莲，吉利。莲莲好像是接一个支教老师的电话。吉利是给哪儿的一个女的打长途，打了六块钱的废话，没钱买烟了，要赊，没有赊给。对了，八成是这家伙捣的鬼。咳，现在不是想这些的时候。有有走了，张家爸进门时无意瞥了一眼电话，才看见线掉在一边。刚接上，儿子打进来了，嚷，电话咋了吗？我打死了打了半个小时打不通。把盐留下！张家爸才愣了，才知道有有是别人使的枪，把他毙了。接着女儿，接着乡上的几个熟人，都电话里挤进来，都喊盐。张家爸气得甩了话筒，又抓起来朝乡上、县上的几个搞批发的商人联系。一个说，迟了，迟了半小时，看来乡下比城里只迟半小时。一个笑了，只是笑，说，等着啊。太远了，不然他真想给那笑脸一拳头。哎呀，现在不是生气的时候，赶紧找有有。
打门。喊有有。半天才出来了人，敞着衣襟。有有，盐呢，我的一袋子盐呢。哦张家爸，我屋里没盐。看这娃娃说的啥话，你要学实诚呢，不然占不下媳妇。你一个能吃多少，给你留足些，其余的给我。哦张家爸，没盐，我屋里有盐我不是人。张家爸直看有有，突地笑了，大笑，说，你把我的一袋子盐扛走了，哪里去了！哦我在大门上尿尿，来了个人，叫我给他买一袋盐。哦他摩托捎上飞了。张家爸又笑，忽地跑进大门，去各房里搜。搜得喘气，没有盐的一绺儿气味。厨房盐盒里都干净净地空着。有有一直在他二爹家吃饭。有有父母去世早，只有一个姐姐，嫁到县上去了。姐姐给有有安了一台电话，经常在电话里照顾着弟弟。饭在二爹家吃，吃了就去放羊。隔半年，姐姐回来卖掉一些羊，清了饭钱、电话费，其余的拿到县上存了。说留着给有有占媳妇。二十五六了，连个残疾媳妇还没占下。今天，姐姐火燎燎地电话有有，快，盐，把小卖部里的盐全买来占媳妇！哦盐咋占媳妇？有有拧起脖子问电话。全世界的人都没盐吃了，你有了盐，占不下媳妇吗？只要与占媳妇有关，有有跑得最快。
张家爸掏出一叠钱，像个长者一样笑着，说，有有，你看，我是来给你找钱的，二十五元呢，我再搭上五元，三十，给，你拿上。有有不拿钱。看这娃娃。张家爸边说边出了大门。刚出去又进来了，换了张凶脸道：有有，你给的一百元钱是假的。我不要了，把我的盐拿来。有有满院跑，张家爸撵着塞钱。撵不上，张家爸站住了。看有有。有有看他。张家爸过去闭上大门，悄声说，有有，超有有啊，你把盐还我，我给你说媳妇呢。莲莲，咱村的莲莲经常到我小卖部里来打电话，我给你去说。有有站住了，拿一只手摸头。张家爸亮着眼睛往有有跟前走，只要把盐还我，我立马给你去说。你跟上看着，行吗？啊？
哐地一下，大门被推开了。进来的是村长。
村长
村长背着手喝有有，盐呢？说！
又喝张家爸，你看你，精敏得很的一个人么，叫一个超子整得头上冒汗呢。回去，拿我问。张家爸不走，村长直视，张家爸把脸别在一边。心说，你管天管地，还要管盐！村长一把拽上有有进了上房。村长坐在椅子上，有有站在旁边，像个犯了纪律的学生。盐？村长说。有有偏着头，眯着眼，闭着嘴。盐！村长说。有有仍是泥神一尊。村长猛拍桌子，有有跳开去。有有看房门，终是没敢跑，村长的目光捆着他。村长终于明白他把超子吓成哑子了。忙换上笑脸，满脸的笑，像盐。村长甚至抽出一支高级烟递给有有，有有不敢接。村长笑，点燃了。往有有嘴里戳。有有挪步，说，哦，我没盐，哦我不敢白吃。
没盐？你咋敢骗村长呢？胆大胆大。羊你再放吗，再上山下沟吗？低保来了你要吗？村长直了腰，不能骗村长啊有有！漫说你，就是你爹你妈还活着都不敢骗。你姐姐在县上坐家呢，我上县碰上了，她还得叫我浪（做客）去呢，心里不暖和，她嘴上还得甜甜地叫呢。盐，盐呢？有有再挪脚步，没盐，哦骗你是狗。滚！村长发了火。村长从没这样吃力地跟村民谈过话。有有跑出了房门。村长抓起有有家电话给有有姐姐打电话，朝墙上的一个号码打过去，关机。村长站在房台上环看这个村民的家，院子西面，一个大草摞和羊圈；东面，厨房、小房、粮房、杂物房，一并排儿，每间的房门都遭过劫地敞开着。姓张的奸商能放过吗？哼！半支烟后，村长才想到，要找有有的二爹啊。村长拍自己的头，你脑子，跟有有脑子一样啊！盐没在有有二爹家，我以后不当村长了。
去了，看见那姓张的领着自家的几个侄子，还有吉利，和有有二爹吵嘴。奸商掂着嘴巴说，有有的钱是假的，我就是要退盐。如果钱真，我认倒霉，国家一年不产盐我都认倒霉。有有二爹扑过来拽住村长，喊着向村长要个公理。这欺人欺到我家里来了！村长你来得正好！你今儿不给个理，我就死在这些人面前！村长正了脸，直了身子，直指姓张的，指头像机关枪，你羞死了，叫个超子捉了，你跑来欺负可怜人来了，啊？你一群人咋呢？我看你今儿把有有二爹动上一指头！村长背起手，没治了，没王法了。都抢开了，啊，反了！然后，看定一张土脸的有有二爹，那么，你家的有有把盐放到你屋里了吗？有有二爹跺脚，手指苍天，我，我对着红朗朗的日头（太阳）说，今儿我这门里进来一颗盐，我就活不到天黑！行了吗！字字是子弹，一人受了一颗子弹走了。
高彦良
高彦良家坐满了人。
如同开会。研究盐，研究有有，研究一村人的生活大事。
来的人包括张家爸，都已经是没辙了，吉利几个小伙子强盗一样把有有家搜了个三出三进，连炕洞里都看了，没盐。只好来找高支书。高彦良以前当过村支书，他是个说话少，且善于倾听的人。这样的人总是有些威信的。光阴也厚实，关键是他有个在县上文联工作的弟弟。县文联不是牛皮单位，但单位在县委，经常在书记、县长的眼皮下跑动着呢。路子总比咱屎肚子老百姓多得多，看能多少弄些盐吗？
高彦良当初听到抢盐的事心里闪了一下。不过，他没有太紧张。毕竟不是一下两下就要死人的事。那一年“非典”，直接说就是瘟人，他都没有特别紧张过。那时，他正在支书的岗上。他带着大口罩将各路口上了岗，死堵严查，终于过了那一劫。缺三个月盐，比起来才是个啥吗？不要慌，而且众人越慌你越不能慌。就是慌，也不要轻易露在外面。这样才显得有主见。他笑着叫大家抽烟喝茶。说，总有上华山的一条路呢。这时，村长高声大嗓地来了。村长说，他开始相信有有的话了，说不定是外村来人把盐抢走了。张家爸附和，村长没理。默了半晌。村长说，老支书，我有两点，说出来你和大家看行不行。一，派些年轻人这几天监视有有，看这超子究竟把盐藏哪了。只要没被外村人弄去，总能找出来。找出来，全村人均分摊下去吃着，再等上面国家的政策，国家总有办法呢。这一点我相信，大家也要相信。第二点，就是请你给你弟弟打个电话，请他无论如何给老家人弄上些，多多少少弄上些。第一点，全体通过，吉利几个年轻人硬着眼光答应了。第二点，村长喝了口茶，又说，只要高支书打了电话，你弟弟，和县委书记一个楼上办公的干部，不信解决不了几袋子盐的。大家说对吗？高支书笑了。高支书是以笑告诉村长，我知道你这话是给我戴高帽子呢。高彦良是要让村长知道，我高彦良是知道你在壅（奉承）我，我高彦良是你壅的？村长似乎知道了高彦良的知道，立马掏出好烟恭敬地给支书点燃，说，真的，全村人呢。这一下，高彦良肃了脸，这就行了，当着这么多人，村长给他这个早些年的支书这样说话，他还要咋呢，毕竟你的时代过去了，人家还能奔着你来，人家是看得起你嘛。人活脸，树活皮，高支书决定要当着众人的面给弟弟打这个电话了。电话拨到最后一个数字，高支书指头一拐，哎，拨错了，拨错了。压了挂机键。是故意拨错的，因为村长忽然坐到电话旁边的椅子上来了。高支书是不愿意让别人听见弟弟的话的，因为事情总是有个万一，万一弟弟也弄不上了呢？那我的面子往哪放呢？村长看见了高彦良的磨蹭，借吐痰出了房门，吐了进来，顺便坐在门口的炕沿上。这时，电话通了。
哎，他碎爸，忙吗闲？
哎，有时间吗？我问个话？
咱村里人都在咱家呢，要我给你打电话，要你给咱村——
呵，你知道了。全，县城，全县城都没，这样了？
那你看？
那你努力着办，通过合法渠道，是给咱村人民群众办事，不是为咱个人。
好，那你努力着办，有情况来个电话。好，好，挂了。好好工作啊，跟领导处好啊。
挂了电话。高支书出口长气，说，到处的盐叫人抢购了，不过，他碎爸叫大家都不要慌，他努力着办。
看大家都看他，高支书又说，只要来了盐，就按村长说的办，按人口分摊。这个大家放心吧。
虽然把电话压死在耳朵上，高支书还是怀疑坐得近些的张家爸听见了。因为真实的对话如下：
哎，他碎爸，忙吗闲？
闲着呢。
哎，有时间吗？我问个话？
我在家里呢，你说。
咱村里人都在咱家呢，要我给你打电话，要你给咱村——
买盐呢？盐没了，全县城没盐了，叫人抢购光了。
呵，你知道了。全，县城，全县城都没，这样了？嗯，都抢光了。
那你看？
我家也没买上盐，家里的盐大概能吃个三四天。
那你努力着办，通过合法渠道，是给咱村人民群众办事，不是为咱个人。
哎呀，哥，我说的话你没听见吗？弄不上，一撮盐都弄不上。
好，那你努力着办，有情况来个电话。好，好，挂了，好好工作啊，跟领导处好啊。
哎哎，这电话咋了，哥咋说话不对窍了？
大伙走了，高支书安慰自己，这么大个国家，现在肯定是各村各县各省都没盐了，国家肯定会管的，熬熬再看。
莲莲
莲莲走进了有有家的烂大门，在有有家的羊圈里找到了有有。找盐的人多，连羊都惊了。
有有。莲莲甜甜地叫有有。有有直了眼，慢慢站起来。出来嘛，你让我站在羊圈里和你说话吗？有有红着脸出来。莲莲前头走，有有跟在后。莲莲站住，有有急刹脚步，差点碰上莲莲的腰。莲莲笑了，有有脸更红，站着不动。莲莲一把拉住有有的手，拽进房里。有有使劲抽出自己的手，一脸地慌。看莲莲拉了的手，看莲莲，又看手。莲莲笑，我手上有电呢，把你打了？这时，有有笑了，拿手掌高兴地擦自己的嘴角，一直擦。
莲莲叫有有坐，有有说，哦你坐着，哦一样的。莲莲又笑，忽然凉了脸面，问，有有，把你抢的盐给我几包行吗？有有说，哦，哦——门帘一掀，六嫂子来了。进来时像猫，没声音，进来了像狗，哈哈哈大着嗓门问莲莲东问莲莲西。关心女娃是六嫂子的爱好，也是半个职业，她是媒婆。六嫂子忽而咬着莲莲的耳朵说话。莲莲红脸，六嫂子直向莲莲挤眼，看了看有有，又朝莲莲翘嘴角。说，莲莲，你今儿把这件事办成了，我保证按我说的话去做，我前天给你说的话你记着吗？莲莲只好点头。前天，这个媒婆在小卖部门口碰上她，说，莲莲，身上有钱吗给我借十块，我出来得急，没揣钱。莲莲你长得好看，姨姨我一直记着呢，要给你介绍个能考上正式老师的支教老师呢。
莲莲的爹喊了声莲莲，走了进来，站在了有有家当院。屋里的三个人赶紧出去了。这是个有名的犟人，犟得不得了，大家都害怕他。莲莲爹胡子黑茬茬地，倒背着双手。他没看靠嘴皮吃饭的妇人。他看着有有家的房顶说，莲莲，你一个女娃家，胡窜啥门子？啊？不吃盐死不了人的。老先人手里经常缺盐，咋活过来的？白毛女没盐吃，除了头发白，再啥都好好儿的，身上的胳膊腿零件，一件没坏！有有搓手，说，姨夫，哦你家没盐了我给你要去，我到县上我姐家要去，哦真的。犟人笑了，慈祥地看着有有，说，看有有说得多好听，比专门说好听话的人都说得好听啊。盐要来了你留着吃，把脑子吃清楚了就行。媒婆咬牙，朝一边瞪眼，走了。莲莲轻起脚步，走了。犟人拧头看着自己的女儿出了大门，踢开步子，跟上走了。
有有
第二天，有有家继续来人，继续找盐。只是莲莲再没来。
第三天，类似于第二天，只是莲莲再没来。有有有意绕过莲莲家大门口，没看见莲莲的身影子。
第四天，全世界都有了盐。乡上大量买，仍是一包一块半。电视上，到处在骂抢盐的人。
莲莲走过有有家门前，墙头上扔出来一包盐，接着，又扔出来一包。莲莲推开有有家大门走进去。随后，又进来了几个人，随后，张家爸也来了。他们看见，有有从草摞里往出抽盐包，抽出一包，隔墙扔了出去，边抽边扔，边哦哦哏哏地干哭。
男人那样丑的哭，莲莲第一次看见。
《朔方》2011年第11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