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兵戈巴人
李家坝铜矛出土情况
他们是天生的武士,剽悍而浪漫;他们充满了血性,脸上刻满了阳刚和坚毅;他们桀骜不驯,从来不在武力面前屈服;他们是最出色的征服者,上演了许多悲壮而残酷的故事。
他们视战斗为生命,灵魂里充满了沸腾的血液;他们的人生历程里,浓墨重彩地书写着杀戮和死亡;他们的行囊里,总是装着冰冷的武器。
他们从长江的支流清江出发,依靠武力进行扩张,在长江中游建立了庞大的邦国;他们一路与强大的楚国战斗,一打就是数百年,却从没有倒下;他们帮助汉高祖刘邦定三秦,武功卓著。
这就是巴人,用战争书写历史的民族。
多年以来,这个尚武民族遗留下的兵器被不断地发现。东从湘西北、鄂西,西到广大的四川盆地,北起汉中地区,南抵黔北,那些闪着寒光的兵器一次次地暴露在阳光下,清晰地表明了那些远古武士的足迹以及他们扩张的征程。这些兵器的形制与中原迥异,被考古学家们称为“巴蜀式兵器”。早在抗战时期,诸多的历史和考古专家会聚大后方重庆,他们在市面上发现了被贱价出售的兵器,这些见惯了中原青铜器的专家,开始注意到它们,并很快就将其联系上了远古的巴人和蜀人。因为这些兵器大多是特异的,那上面铸着威猛的虎纹,正与传说中的巴人崇拜白虎契合。
巴蜀的兵器种类繁多,在厮杀时,不同的兵器作用是不一样的,有的适合直刺,有的适合横劈,有的适合钩击。在峡江崎岖不平的山路中,巴人根据长期的战斗经验,因地制宜,发展出了四种最重要的武器:戈、矛、钺、剑。
戈,一种带长柄的钩击武器,对付马背敌人的最佳兵器非此莫属。巴人的戈上面大都铸有大头的虎纹,那些张开大口的猛虎,在战士手中冲向敌人的那一刻,仿佛已复活,英勇地扑向敌人。戈有时还兼有刺的功能,只要在其顶端与矛组合,就变成了多功能的复合兵器戟。
矛,一种带长柄的直刺武器,适合两军混战时用。矛既可以骑在马上左冲右突时挑刺,也可以在地面冲杀,这种长兵器在两军对垒时是必不可少的,但却不适合贴身肉搏。除矛上装饰各种巴蜀符号外,其两侧的弓形耳也是巴式青铜矛的重要特征。
巴人的兵器戈
巴人的兵器矛
巴人的兵器钺蝉纹双剑鞘钺,也是一种带长柄的劈杀武器,是一种形似于斧的兵器。巴人之钺,一种若舌形,一种若老烟民的“烟荷包”形。这两种钺均比较小巧,不像中原的钺,以大而重见长。大概在山地环境中,太大和太重显得过于笨拙,不适合带着兵器远行,也不适宜灵活机动作战。
剑,一种短兵器,它既可以刺,也可以劈。剑是一种值得大书特书的巴人武器,因为剑是巴人男子的魂与魄,最能代表他们的精、气、神。如果说戈、矛、钺这些长兵器更多地为巴人的兵器剑据。
在巴人男子中,人们可以不是士兵,但不能不做一名血性的武士。而剑,是一名武士不可替代的象征;剑,凝聚了武士的勇气和无畏;剑,与武士的体魄、力量和胆识已融为一体。
剑之于巴人,有着特殊的意义。巴人的英雄祖先廪君,凭藉过人的臂力和精准的手法,对着远处的山洞奋力一掷,做了五姓巴人的首领。巴人的青铜剑,形似一片飘飞的柳叶。它的长度一般不过20~40厘米,没有格,茎也很扁,在击刺时如何把握似乎成了一个问题。巴人先祖廪君的掷剑表演,提示一些研究者推测:柳叶剑是用来投掷的,那样可以避免短兵器杀伤力差的弱点。但是,一把昂贵而精美的青铜剑,在当时并不能轻易获得,投掷出去的剑,必然容易丢失,加之投掷速度与疾飞的箭矢相差太远,对方很容易闪避。看来,飘飞的柳叶剑之说是站不住脚的。
如果不能飞翔,柳叶剑又如何在武士的手中翻飞呢?后来,人们在考古中发现,扁窄刺手的剑茎在出土时,有的尚能见到未完全腐烂的绳索,通过复原,这些绳索是穿过剑孔缠绕在茎上,形成一个手感极好的剑把。更有一些剑,还安装有活动的铜剑格,或许我们可以推测,柳叶剑原本是有木格的,它与剑把在时间的长河中均已化作泥土。
柳叶剑不像其他长兵器,它盛在剑鞘(qi伽o)内,悬挂于腰际,这种潇洒的佩带方式决定了它的便携性。它的长短决定了不适合军队配置,至多只能是将军们指挥的辅助武器。仗剑走天下,是每一个勇武的巴人男子的骄傲。当需要时,拔剑而出,短兵相接,贴身肉搏,是他们的无上荣耀和自豪。
巴人的其他进攻武器:箭矢、弩机、殳中,曾出土多件厚重的青铜盔,这种尖顶的盔形器,虽然有人指出它就是巴人的头盔,但仍有不少人表示怀疑,因为它太笨重!在普通的巴人墓地,铜盔却很少出土,也许全青铜制作的坚硬头盔是专门给高级将军们准备的,那些体格魁梧、身材高大的武将,顶着这样的重量并不需要什么力气。对于普通的士兵,他们也需要得到保护,学者们猜测,他们的头盔可能是皮革的,甚至也不排除藤条编制。
藤条也可以编防身的甲胄。在《三国演义》中,诸葛亮就曾败于身着坚实而柔软甲胄的西南少数民族藤甲兵。作为一支威震敌胆的巴国雄师,他们一定人人穿着甲胄,但却没有给考古学家们留下丝毫痕迹。巴文化专家们相信,巴人的甲胄应当就是藤甲,只是曾经溅满敌人鲜血的藤条,已与巴人战士一同朽烂罢了。藤甲十分轻便,相对于那些披着沉重铠甲的士兵,巴人可以轻盈地在山间疾行和跳跃;藤甲又富有韧性和弹性,迎着那些锋利的刀刃,具有以柔克刚的奇效。
有矛就有盾。巴人之盾,与众不同,是一种木盾。在四川盆地东部的嘉陵江,有一条美丽的支流渠江。渠,在古代就有“木盾”的意思。秦汉时期,渠江流域居住着巴人后裔的一支板楯(d俅n)蛮,他们天性劲勇、锐气小田溪出土的铜盔形器
罗家坝墓地出土铜礼器
即木盾,因为他们善于制作木盾,并在战争中使用,外界就逐渐将他们的本名人改称为板楯蛮了。巴人士兵对于木盾有特殊的感情,为了祈求祖先在战争中保佑自己,他们甚至将虎皮蒙在盾牌上。木盾不但能御敌,还能使敌人的兵刃陷在上面拔不出来,为反击创造条件。
沿着曲折的渠江上行,在今天的川东北一带,流淌着一条渠江的小支流后河。后河在宣汉县普光镇一带,流速平稳,两岸有大片适宜古人生存的平坝,其中有一处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罗家坝东周遗址,就坐落在其中的一片台地上。2002年,考古工作者在此发掘了33座巴文化墓葬,出土铜器、铁器、陶器、骨器、玉石器等随葬品约600件,引起了广泛的关注。
罗家坝是一处巴人墓地。墓坑大多狭长而小,仅能容身,墓主们却平静而安详地躺了2000多年。从墓坑里的尸骨观察,死者多数正当壮年,年龄一般在25~35岁,老人和小孩则较少;那些壮年死者骨骼粗壮,身材高大,多数为男性。
年龄、性别的统计信息提醒考古工作者,这些强壮男性的英年早逝,背后肯定有我们不为所知的原因。他们能从墓坑内复活,站起来告诉我们那些秘密吗?
死亡之谜没有逃出考古工作者的细致工作。首先在5号墓内,他们发现墓主的左股骨内有1枚铜矢,令发掘者惊恐的是,受攻击面不大的盆骨上,竟也嵌有4枚锋利的铜矢!接下来的发掘清理中,惊骇的场景一再出现:铜钺砍进髋骨内,铜剑插入身体,尸骨肢体不全,骨骼挫断异位……种种迹象表明,这些墓葬的墓主人是战死沙场的战士!
罗家坝墓地出土的铜兵器
问在敲打着考古学家。
随后发掘出来的4座墓葬再次为人们提供了一点线索。在这几座墓内,考古工作者似乎毫无收获,那里面既没有随葬品,也没有哪怕是一丁点的尸骨。其实,没有收获也是一种收获,上述情况充分说明了那是一些空墓,是预先为死难者挖好的多出来的墓穴!
考古者由此推测,这些死者是远征的士兵,或许在某次战斗前,其家人已经为他们准备好了捐躯的墓穴。在敌人如雨的箭矢中,他们英勇向前,有的被飞矢不幸射中,有的不幸被铜剑刺中,有的被利斧劈杀。血雨腥风过后,活着的战士抬着战友的冰冷尸体,艰难跋涉在崇山峻岭中,最后回葬故里。英雄的脸上没有惊惧和痛苦,有的是骄傲和微笑。对于他们来说,为国而死是一种荣耀,是他们心灵的向往。
罗家坝巴人战士墓地虽然位于渠江流域,但向东南越过几十公里的大山,就可以直面流经重庆开县和云阳的彭溪河,而后者正是余家坝、李家坝等著名巴人墓地的母亲河。这些几乎串成一线的巴人墓地,他们面对的敌人是共同的吗?他们内部之间有争斗吗?这些问题也许永远没有答案,但有一样仪式,却是他们在战前都要共同施行的。
这种仪式的图案于1960年被发现。那一年,考古学家在湖北荆门县车﹃桥大坝发掘了四座战国墓,其中一座土坑墓中出土的铜戈尤其引人注目。兵这件铜戈的两面铸有十分精美的图像,图像的内容非常特殊,在中原和北避太方地区出土数以万计的先秦铜器中从来没有见到过。图像以一个做蛙形动岁作、文身的人为中心,此人头饰野鸡翎,耳挂两蛇;两手曲举,左手握四足龙﹄(或说为巨蜥),右手操两头鱼;腰系蛇带,两腿蹲踞;胯下一龙,足蹈日月。
戈
他是在舞蹈,还是在祈祷?这个谜语般的图案带给我们极大的想象空间。如果从他身上装饰的蛇等动物看,无疑与传说中的古代巴人巫师“珥两青蛇”、“操蛇”的形象相符。那么他与巴人相关联吗?他是一名巫师吗?
铜戈上的四字铭文为我们揭开了答案。起初,人们将它释读为“兵关大武”,后来,大家比较一致的解释是“大武避兵”。原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先生认为,铭文具有楚系文字风格,其他三墓皆为楚人墓葬,而“大武”是一兵避太岁铜戈细部种表现战斗场景的舞蹈,在当时的中国境内,只有山东的鲁国和南方的楚国跳这种舞蹈,所以他认为这是一件楚国宫廷的遗物,应该是舞蹈的一种道具。但是,更多的人认为此戈是巴器。原中国历史博物馆馆长俞伟超先生认为,戈上的铭文应释读为“兵避太岁”,而戈的形制“一望而知应为当时湖北境内其他诸族之物”,与古代巴蜀在春秋和战国早期所用的铜戈一致,荆门在那时又邻近巴人东境,常有巴人出没其间,更为重要的是,同墓出有巴人的柳叶形铜剑,它的原主人应当是古代巴人。后者的说法现在得到大多数学者的赞同。
“兵避太岁”的意思就是打仗要避开太岁。“太岁”或即“太岁星”,是古人设想的一颗与木星运行方向相反的行星,它被占星家赋予了某种决定战争胜负的神秘力量。后来,太岁又成了一个神,主管日月星辰的运行,在《山海经》中,太岁神被称为“噎鸣”或“噎”,民间的别名则称为“青龙”。那时候的人认为,国家大事都要尽量避开太岁,以图吉利。人们常说的“别在太岁头上动土”就是这个意思。
由是观之,这枚神秘的铜戈是巴人出兵打仗前,施行避兵仪式所用的道具。图案中的“神人”,应是摹仿太岁神的巫师,正在跳跃,以求得哪一天不能出兵,哪一天才能打仗。“兵避太岁”铜戈在楚地出土,或许是为我们所不知的某种原因流落到那里的。
“兵避太岁”充满了巴人浓烈的军事禁忌和巫术色彩。
2.渡魂之舟
在巴人先后生活过的地方,总是有水出其左右。清江、汉水、长江、嘉陵江、渠江……可以说,没有水,就没有巴人。水是巴人的灵魂,是生命;滔滔江流赋予巴族男子以勇敢,青山绿水则赋予巴女以柔情;水为巴人提供了丰富的鱼类食物,也为他们的出行创造了方便。人类对于水的驾驭,除了开渠造堤之外,船则是最好的御水工具。船是人类伟大的发明,有了船,人们就可以在水面如履平地,可以向水体索取资源,可以让惧水的人亲水。
巴人之于船,犹如人之双腿,虽然住在崇山隔阻的地区,但由于有了船,人们之间的往来通行仍不受太大影响。据研究,在基本靠人力和畜力为交通动力的古代社会,船相对于陆行的车马,速度要快三到四倍。巴人正是靠着船这种交通工具,建立了控制力强大的国家。很早以来,巴人就认识到船的重要性,他们的先祖们在推选首领时,比剑之后,加试的一项就是造船。在造船竞赛中,务相的土船不但坚固实用,而且美观,上面不但有精致的雕刻,而且还画满了鲜艳的图案。正是因为务相高超的造船本领,征服了广大族人的心,获得了领袖职务。在近年来的考古活动中,频频发现一种两端上翘,底部较圆,长约8~30厘米的陶船形器,考古专家们将其称为“船形杯”。船形杯出现于商代至西周早期,正是廪君巴人建国之初的那段时间,它与务相所发明的土船或许存在某种联系。
船停泊在巴人的历史里。一代又一代的巴人,一支又一支的巴人,正是在船的方向指引下,去追逐他们的幸福,找寻他们的生存出路。先有鱼凫,继有鳖灵,后有东周巴国,大船载着他们的族人、载着新的希望,沿着长江,逆流而上,在那些丰饶的地方一路泊岸,撒下无尽的梦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