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若见拗不过，只得起身，微微屈了屈膝，道：“那臣妾就献丑了”，于是从榻上走了出来。邓公公取来了九霄环佩和琴架，置在中央，子若盈盈走到九霄环佩前，心中像翻倒了糖、醋、油、盐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想当日摔碎了的环佩，竟是与九霄环佩同出自雷氏家族的雷威之手，环佩是九霄环佩的前作，可以说这九霄环佩才算是真正的传世之作，如今机缘巧合下，九霄环佩竟摆在面前，真真命运弄人，不过如此。
再抚《采葛》是不能了，对清逸哪还有一日不见如三秋兮的思念，怕是连恨都要忘了，如此一来便是《高山》、《流水》的知音之曲也再不能抚了，伯牙为子期绝琴，子若为清逸又何尝不是？这样一来可用的曲子就大为减少了，宴席上的皇亲国戚还在等待，钟清逸的拳头也越握越紧，简直要将指甲插进手心里。子若正在焦急之时，只听殿外北风忽起，吹的枝头枯叶簌簌作响，似悲戚之声，子若忽然心中明朗，深吸一口气，双手轻抚琴弦，却是忆故人之曲——《梧叶舞秋风》。琴声低沉婉转，如泣如诉，又如珠玉落盘，清脆动听，本来子若就是有感而抚，九霄环佩又是天下名琴，两厢配合更加天衣无缝，众人正听的投入，忽听沉重悠远的埙音也加入其中，埙音与琴声和鸣，去了先前的悲戚之音，渐渐疏朗雄浑起来，听到众人陶醉其中，不可自拔。
一曲终了，子若并同众人才发觉，这幽幽埙音，不是来自别处，正来自皇上，也就是皇上同子若共同演奏了这一曲《梧叶舞秋风》。
吴王杨弘鼓掌道：“皇上真是让臣开了眼界了，本来这位娘娘就属国色，又抚的一手好琴，更属难得，最难得的则是皇上同娘娘琴埙合奏，天衣无缝，令人叹服，臣有幸能目睹这一盛景，真是皇恩浩荡。”
其他亲王大臣也同样附和道，子若舒了一口气，总算是过了这一关，随即向皇上投去感谢的目光，皇上也微微点头示意，而这一切都看在钟清逸的眼中。
萧子若整理好仪容退回榻上，宴会还在继续，歌舞乐曲鼎盛，子若却在无心听下去，便借故从席上退下，在蓬莱殿旁的月影台上小憩。
此时的景云宫里灯火辉煌，从月影台望去，盈盈烛光与灯火相映，竟宛如黄昏十分一般，并看不出已尽子时，子若遥想往事，竟真真恍如隔世，模糊起来。夜风颇凉，头上一弯勾月在云层的遮掩下更显黯淡，子若呼了一口气，袅袅雾气渐渐散去，正欲回殿，却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在身旁……
四个月前，子若盼望着他来提亲、盼望这眉儿带来他的回信、盼望着与他天涯海角，盼望的最后是一场空空的等待，和无望的寒心，而现在他竟然站在她的身旁，大周的当朝驸马，子若曾经魂牵梦绕的清逸哥哥。
子若努力地的平复自己内心涌动的情绪，却依然感到眼前有片雾气升腾，远处的灯火模糊成了一片光晕。
半饷只听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嗓音道：“你，最近可好？”
子若有些怔怔，她好么？她被迫入宫，生在侯门的她陷入了这纷争之地，她失去了自己曾经的灵魂支柱，失去了她曾想终身依赖的男子，出嫁当夜也只能独守空闺，备受煎熬。她不好么？她嫁给了当今皇上，皇上年轻有为又英俊儒雅，她是皇帝的宠妃，两次“侍寝”，宠冠后宫，刚刚的琴埙合奏又是一段佳话。
“劳驸马挂怀，本宫很好。”思来想去，子若只是僵硬的回答道。
却不想这十数余字，字字千斤压在钟清逸的心上，斜眼瞥见子若消瘦了一圈的身子，冬日的朝服最是繁琐，腰身却只盈盈一握，浓重的宫妆下看不清脸上的表情，甚至让人怀疑这妆的后面是否真的有面孔，这面孔上是否真的有表情。
“进宫的时候，真不曾带着环佩么？”清逸看着子若，那眼神里有期盼、有渴求又有一丝绝望。
子若知道，如今即使再不舍，也终是徒劳，既是徒劳，又何苦留恋？于是狠下心来，道：“驸马，本宫眼中只有名琴九霄环佩，即使有过环佩，它也早已断成三节，往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驸马且珍重。”
清逸愕然，果真前缘尽断，连一声问候也是奢望，只得勉强支撑着身子向殿中走去，脚下仿佛有千斤重，每迈一步都像是与前生诀别，回首望去，子若的身影就在清冷的月影台上，与烛火月光交织在一起只觉得更加遥远，再不是自己身边调皮微笑的小子若了，原来此生放了这一次手，便再也没有机会回头了……
子若听到清逸慢慢地走下了月影台，她不敢回头，也不能回头，今日种种，早在四个月前那个夜里便有了答案——从今以后，勿复相思，相思与君决。
这一刻的子若，终于不在逞强，深吸了一口气，隆冬的空气冷的胸口都疼，这种疼与心里的疼交织在一起，化作眼中点点泪水，滴落下来。
“子若好雅兴，这喜庆如过年还在这里赏月？”
赶忙抹去了眼泪，回头道：“皇上惯会取笑人，这不是刚酒喝多了些，出来吹吹冷风么。”
“哦，这么说钟清逸也是不胜酒力才于你说了那许多话么？”
子若哑然，没想到皇上听到了他们之间的对话，若不是皇上宽宏，怕是子若有几个脑袋也不够搬的，于是道：“可不是些醉话么，难道还能当真？”
皇帝笑笑，并未继续这个话题，“从来听说萧侯的琴抚的不错，怕是你比你父亲还强许多，今日若不是你心思杂乱，怕是当时弄玉（1）引来的凤凰也要随你的琴声飞舞一番了。”
子若笑道：“要说高明，我的琴声可是不及皇上的埙声，空旷辽远，舒朗豁达……”
“若你到过北方草原，你的琴技也定能突飞猛进……”皇上的目光又看向的西北方，惆怅道：“子若，你还是幸福的，起码诀别亦能当面……”
注释：（1）弄玉：人名，相传为春秋秦穆公女，传说善于抚琴，嫁善吹箫之萧史，日就萧史学箫作凤鸣，穆公为作凤台以居之。后夫妻琴箫合奏引来凤凰，二人乘凤飞天仙去。事见[汉]刘向《列仙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