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艮岳之裔”袭“艮岳之态”
南宋时,西湖边的群山,因了大批北方人猝然迁杭,许多适宜种植龙井茶的山岭,竟然种起了小麦。
如今,大麦岭、小麦岭不再种植小麦了。但作为承载过南宋历史的地理名称,它们却如化石般刻在西湖的群山之间。
杭州的地名,是可以吃的。
地名合乎的,是北方人的胃口。
主食:大麦岭、小麦岭、小米弄等;荤菜:甲鱼桥、羊血弄等;素菜:花生弄、豆腐巷等。
站在杭州西湖北山的岳飞墓(岳王庙)前,望眼穿过南面的岳湖、西湖,看到的,是西湖西南丁家山下的大麦岭、小麦岭。
站在杭州楼外楼的广场上,望眼穿过南面西湖与湖中的苏堤,看到的,还是西湖西南丁家山下的大麦岭、小麦岭。
岳飞墓在栖霞山下,他的手下大将、另一位河南人牛皋,其墓在栖霞山上。
岳飞被秦桧以“莫须有”的罪名谋杀后,秦桧怕牛皋闹事,将他毒死。
传说与演义有群奸受惩,直捣黄龙,“气死兀术,笑死牛皋”的构想,这当然纯粹是人民群众的美好愿望,是不足为凭的。
但死后的牛皋可能就是比岳飞更开心。因为站在“宋辅文侯牛皋之墓”前,西湖美景尽收眼底。当然,牛皋把西湖的白堤苏堤、孤山雷峰、三潭印月浏览一番后,他仍然要把眼光落在西湖西南丁家山下的大麦岭、小麦岭……
为什么都把目光聚焦在大麦岭、小麦岭呢?这是一种刻意安排还是纯粹巧合?大麦岭、小麦岭究竟意味着什么?
龙井茶,是西湖的骄傲。
大麦岭、小麦岭位于龙井路与三台山路交会之处,这儿恰是盛产龙井茶的所在:它的南边,是今日龙井村;它的西面,是“茶圣”陆羽注目的地方——天竺、灵隐二寺。
西湖群山都是产茶叶的好地方。西湖种茶始于何代何人,其说不一。但在唐代陆羽的《茶经》中,杭州西湖只有天竺、灵隐二寺产茶的记述;而据北宋苏东坡考证,西湖最早的茶树就在灵隐、天竺二寺,它是谢灵运从天台山移植过来的。以此推断,西湖种茶最迟始于谢灵运,至今有一千六百余年的历史。
饮茶而讲究茶叶的品质与产地,始自唐代。赵构南渡后,杭州茶文化开始步入它的辉煌时期。也就在这个时候,每年春天,在这个采茶的季节,西湖群山间,飘荡的却不是茶香,而是麦香。
西湖边的群山,因大批北方人猝然迁杭,许多适宜种植龙井茶的山岭,竟然种起了小麦。
大麦岭、小麦岭不是因了分别种植大麦、小麦而得名的。这两个岭,种植的都是小麦,因山的体量能分个大小,故得名为大麦岭、小麦岭。
“大麦岭、小麦岭不再种植小麦了,但作为承载过南宋历史的地理名称,它们却如化石般刻在西湖的群山之间。”宋史研究专家、杭州出版社副总编辑徐吉军说。
龙飞凤舞入钱塘
在开封,北宋故宫遗址在龙亭湖水下十米,艮岳不见踪影。
在杭州,南宋故宫遗址掩遮在凤凰山森林中。据说这凤凰山,正是艮岳的“模特”。
徽宗照杭州凤凰山的葫芦,画了个东京艮岳的瓢。
站在海拔178米的凤凰山山巅,西北望,1000多米,是烟波浩渺的西湖水;东南望,1000多米,是激流翻滚的钱塘江;西南望,1000多米,是云蒸霞蔚的玉皇山(又名玉龙山,古称龙山);东南望,眼下的,是森林、山麓、平地,1000米或更远的,是瓦房、高楼——这个大约2平方公里的狭小区域,这个能把人窝憋而死的所在,就是南宋行宫之所在,是赵构乃至南宋一代的行在所。
在中国传统的首都规划中,皇宫无不摆在都城的中轴线上,并以皇宫为中心,展开首都的对称布局。
但南宋行宫一反常态,蜗居在临安城(今杭州)之南的凤凰山下。
为什么?
当然有风水的诉求。
按照堪舆家的理论,“杭州地脉,发自天目,群山飞翥,驻于钱塘”。
发端于浙江省西北的天目山,如一条巨龙奔向东南,在杭州被西湖辟为南北二山;过西湖,在玉龙山、凤凰山戛然而止。再往东南,就是钱塘江。“江(钱塘江)湖(西湖)夹挹之间,山停水聚,元气融结……全形势而周脉络,钟灵毓秀于其中。”
西湖东南、钱塘江西北的玉龙山、凤凰山,犹如人的两只胳臂,相拥着一块不大的平地。这块平地,就被赵宋王朝选作龙飞凤舞入钱塘的行宫之所在。
天目山雄踞黄山与东海之间,龙飞凤舞俯控吴越,狮蹲象立威镇东南。
相传,晋代训诂学家和地理学家郭璞曾写过一首《天目山谶》诗:“天目山垂两乳长,龙飞凤舞到钱塘。山明水秀无人会,五百年间出帝王。”因西湖诸山之脉皆宗天目,当然诗中的“龙”,就是玉龙山;“凤”,则是指凤凰山了。
堪舆家的解读,有点玄乎。古徽州(今黄山市)的一个笑话,把这一山高水来的地势,说得倒更为清楚:杭州的西施,可是捧起咱徽州姑娘的洗脚水来洗脸的呀(黄山新安江是杭州钱塘江的上游)。
最先看上这块风水宝地,并在隋唐王朝州治基础上在此修建王宫的,是五代初期的吴越国国王钱镠。由于钱镠始终以臣子的身份对待中原王朝,所以他把“五百年间出帝王”改成了“五百年间异姓王”,只把自己看做一个地方割据政府的领袖。
除却政治领袖吴越国的钱王外,在这块土地上做过地方最高行政长官、成为文坛领袖的,还有白居易、苏东坡等。
自隋唐、五代至北宋,这儿形成一个不小的建筑群落。
北宋柳永的《望海潮》,把其写成“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
但这种繁华很快被方腊与金兀术席卷一空,以致1138年赵构决定在此兴建行宫时,这儿竟成了一个大鸟窝。
每天清晨,群鸟在山间林中腾然而起,掠空而下扑向平地,宛如一片黑压压的乌云。
因了天然形胜,赵构还是毫不犹豫地诏示:“即以州治为行宫。”
除了风水的原因,更有“艮岳之裔”承袭“艮岳之态”的政治诉求。
赵构的老爸徽宗在《艮岳记》中曾这样写道:“东南万里,天台雁荡凤凰庐阜之奇伟,二川三峡云梦之旷荡,四方之远且异,徒各擅其一美,未若此山并包罗列,又兼其绝色也。”
这段话中徽宗所说的“凤凰”,就是杭州凤凰山,就是赵构行宫之所在。
在很多记载中,也有说徽宗的艮岳,就是仿照杭州凤凰山而建的。
不看不知道,一看就明了。杭州凤凰山无态无韵,满山是树,不过是江南再普通不过的一座小山,实在无法与艮岳同日而语。
徽宗说它“奇伟”,肯定是道听途说而得的一种臆测;至于“奇”,当然是堪舆家们忽悠出来的。
堪舆家们忽悠了几百年,终于把赵构忽悠到了凤凰山。
至于说艮岳仿照凤凰山而建,那就是后来人附会赵构的想法了。毕竟赵构如梁思成先生所言,是“艮岳之裔”呀!
赵构这“艮岳之裔”,从一开始选择地址与兴建行宫,就呈现梁思成先生所说“艮岳之态”:一种不健康的病态!
行宫各殿,勉袭汴京旧名;但有的大殿,搞得“小如常人所居”,“尤显其隘窄”。之后,南宋历代皇帝“增设亭榭便殿,或为习射蹴鞠,或览湖山之胜,多为宫廷宴游而作。偏安一隅之南宋首都,盖风雅有余,气魄不足,非复中原帝京之气象,建筑多水榭园亭之属,大殿无所增置,史志美其名曰‘务简约,不尚华饰,一尊祖制(这儿的祖制,当然是赵构的)’耳”。
而整个行宫,则“自平陆至山冈,随其上下,以为宫殿”,形成一个不规则的山城,实在像个大花园耳。从这个意义上讲,倒是像极了徽宗的艮岳!
这,也许是后人把徽宗的东京艮岳误读而为杭州凤凰山的原因吧。只是老师与学生,搞了个颠倒而已。
行宫搞得混乱不堪,像个游乐场,没了一点儿天子的庄严气象。
整个临安(杭州)就拿这东西当楷模,搞得“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暖风熏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起来。
这,也许是一种必然。
整座城市都在狂欢。皇宫寝殿建成了大花园,御道“皆潮沙填筑”。
今朝有酒今朝醉,直把杭州作汴州,如此这般,再没有谁去“壮怀激烈”了。
春风麦秀使人愁
徽宗艺术上追求的是没有风骨的“瘦金体”书法;到了南宋,艺术上追求的,要么是“马一角”,要么是“夏半边”绘画。
“墨点无多泪点多。”
诗人眼中的朝廷,“直把杭州作汴州”;画家泪眼中的江山,是“残山剩水”,是马远的“马一角”、夏珪的“夏半边”,他们连一幅气势磅礴的中国画,都不想再画了。
他们的“残山剩水”,成为南宋朝廷偏安杭州的艺术遗产。“马、夏成堂大轴亦少见矣;所见者,孤峰独树,果无重山叠水曲折之妙”,此乃艺术评论直指至境之至言也。
对于马远、夏珪常画山之一角、水之一涯,画面呈露大片空白,有评论者解读为“中原殷富百不写,良工岂是无心者;恐将长物触君怀,恰宜剩水残山也”;亦有论者认为,这“完全是美学的,而不是政治学的”。
难道北宋画家把全景山水发展到登峰造极,南宋画家要有所创造,就只能画边角之景?要发展,中国画的气势一格就只能在“马一角”、“夏半边”中走向式微?
赵宋宗室赵孟頫在宋元之际提倡复古,抵制南宋画风,但没有人理解他的苦衷。
西湖都是伤心地——
一说孤山,就是路至此而不再,故有其名;一说段家桥,就简称段桥,谐音“断桥”;一说古桥冬雪,阳面消融,阴面玉砌,就是“断桥残雪”……
“岳飞怎么能埋在这地方呢?柳枝飘荡,太妩媚;消磨意志,英雄气短呀!”这是姚伟先生的“总结性报道”。
赵孟頫《岳鄂王墓》诗,与姚伟的“总结性报道”相若:“南渡君臣轻社稷,中原父老望旌旗……莫向西湖歌此曲,水光山色不胜悲。”
“过河过河不过河,奈此中原何?”
就是再怨再恨,无情的时光,也能把它变成淡淡的哀愁。
三呼“过河”的英雄、抗金名将宗泽,是浙江人。
据说,宗泽回家时请人腌了许多猪腿,返回前线,以此犒赏三军,名之曰“家乡肉”。将士美味下肚,打得金兵连吃败仗,金人就把宗泽称作“宗爷爷”。宗泽还将“家乡肉”送给赵构吃,赵构见它鲜红似火,赐名“火腿”。从此,火腿便闻名于天下,“宗爷爷”成了火腿业的“祖师爷”。
这故事,紧扣抗金题材,讲得不赖。
但问题是,赵构是否会啃腌猪腿?
作为一个大臣,宗泽怎么会不知道赵家的伙食规矩呢?
赵家的伙食,有一大谜团,就是吃羊。这问题,连河南大学的程民生教授都没能研究出是为什么。
记载云:“御厨止用羊肉”,“不登彘肉”。宋神宗时,宫里一年消耗肉食为:“羊肉四十三万四千四百六十三斤四两,常支羊羔儿一十九口,猪肉四千一百三十一斤。”猪肉,是“皇家餐厅”很小的零头,似乎也不是进了皇家人的肚子;吃它的,可能是大师傅等宫廷里的一干工作人员耳。
皇家这么一带头,羊就高贵,猪就低微。
到了产羊不多的南方,赵家的规矩还是不变。
刚逃到杭州,赵构厉行节约,“日一羊煎肉炊饼而已”;到孝宗,皇后“日供一羊”。于是,“吴中(苏州)羊价绝高,肉一斤为钱九百”。
平江府(苏州)的一个小官,也想跟着皇家的感觉走。但兜里没有大把钱,于是他就写了一首打油诗:“平江九百一斤羊,俸薄如何敢买尝?只把鱼虾充两膳,肚皮今作小池塘。”
猪受歧视,还有北宋苏东坡的证言:“黄州好猪肉,价贱如泥土。贵人不肯吃,贫人不解煮。”
猪肉贱如泥,让爱吃猪肉的苏东坡有点儿小高兴,“早上起来打两碗,饱得自家君莫管”。他的被贬生活质量蛮高,在于不跟风消费。
现在的风,是吃鱼虾了。
这让我们觉得那个平江小官很是可气:鱼虾吃了那么多,还在发贱;可那时吃不了羊肉,吃鱼虾、吃海鲜是真贱呀。
在这种流行病发作的情况下,“宗爷爷”非要硬塞条腌猪腿让万岁爷开荤,那他可就真要死在东京了。
官场左右“食场”,乃至市场。腌猪腿不经帝国元首点头,就要贱下去。所以,管他赵构吃不吃,就是让他广而告之一番而已。
其实,在国家艰难之际,赵构当个表率,改变一下饮食结构,引导一下市场消费,也是必要的。
禽流感来了,不是有的总统还在硬着头皮啃肯德基的炸鸡腿吗?
你赵构一吃海鲜,还是发给那个平江小官那么多钱,他就顿感生活质量飞上天了。
缺乏政治智慧的赵构,把产马的北方丢了,丢掉的是半壁江山;把产羊的地方丢了,却还挺着脖子吃羊肉。
要吃,就打回老家吃个够;不打,还非吃,这人,没志气呀。
当然,就是人民再苦,就是通过“国际贸易”,赵构的生活,还是不成问题的。
但是,失去北方广袤大平原、忠心耿耿跟着赵构南渡的难以数计的老北方人、新杭州人,就只能在西湖的山冈上种些小麦,打打牙祭了。
这种苦难,这种生活,直到赵宋灭亡后,还让赵匡胤嫡孙赵孟頫在《钱塘怀古》这般伤感——
“春风麦秀使人愁。”
一句诗,一部史诗!
隋炀帝在洛阳建起庞大的西苑后,还觉得不好玩,于是顺流而下,在江南玩翻了天;宋徽宗觉得炀帝这样干太累太傻,便把江南好山好水搬到汴梁;艮岳起于汴梁,赵家江山成为残山剩水,偏居江南。《洛阳名园记》出,而有艮岳;艮岳出,而北宋亡;北宋亡,而有《东京梦华录》。
北宋遗民孟元老缘何在南宋杭州尽录北宋东京梦华?且听下回分解。
二 孟元老尽录东京梦华
艮岳的风,是从西京洛阳吹到东京汴梁的。
洛阳是造园运动的暴风眼——不信,就读读李格非的《洛阳名园记》和《书〈洛阳名园记〉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