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与话本
白话小说起源于民间说书艺术——古称“说话”（“话”是故事的意思）。
说话在唐代就已流行，经常性的表演场所主要在寺院，和佛教的宣传活动结合在一起。说话人也会被召请到宫苑和官员的府邸，犹如近世艺人唱“堂会”。如段成式《酉阳杂俎》记载，他弟弟生日时请来的“杂戏”表演中，就有“市人小说”即民间说话。元稹《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在“光阴听话移”一句下有一条自注，说他曾在白居易家中听人说《一枝花话》（或认为白行简的《李娃传》系据此改编）。
到了宋代，说话和杂剧都是城市娱乐场所瓦舍中主要的演出内容。宋代说话据记载有四家，最重要的是“小说”和“讲史”两家。小说是一次就能说完的短篇故事，讲史则要连续讲好多次。说话人所使用的底本就叫做“话本”。因为在表演过程中会有很多增饰、发挥，原始意义的话本大概只是粗略的梗概。后来有人把这种话本加以整理，成为书面读物，便是话本小说。“小说”类话本为短篇小说，“讲史”类话本形成了长篇小说。
但白话要成为成熟的艺术语言，还需要长时间的洗汰和锤炼。最终因为有了富于创造性天才的作家的加入，才形成优秀的白话小说。这种小说虽然还保存了源于说话的痕迹，但其性质已是纯粹的文学读本了。
早期的白话短篇小说
唐代的话本小说原已散失殆尽，近代在敦煌石窟中又重新发现了《庐山远公话》、《韩擒虎话》、《叶净能话》（原题“话”讹为“诗”）及《唐太宗入冥记》等几种。这些小说的语言文白相杂，口语的成分已经相当多。以现存的资料而言，可以说代表了中国民间通俗小说最初的形态。
《叶净能话》以八个小故事缀连而成，情节新奇有趣，语言浅俗通顺。其中既写到叶净能惩处占人妻女的岳神和祟人女儿的妖狐，又写到叶净能依仗法术霸占玄宗宠爱的宫女，显示民间文学在道德观上不那么讲究的态度。《韩擒虎话》记隋代武将韩擒虎灭陈等事迹，虽然在大背景上有所依托，具体故事的描述则全出于虚构与想象，情节稚拙而生动，体现了民间对历史和历史人物特殊的理解方式，后世的历史演义小说与此一脉相承。
唐代话本小说留存数量有限，艺术上也较粗糙，但表现出的想象力颇为活跃。在小说史的研究上，它有着重要的价值。
宋元小说类话本的情况比较复杂。在冯梦龙所编“三言”中，有些篇注明为“古本”或“宋人小说”，并且写得非常出色。但多方面的研究证明，“三言”在收录早期小说时，有很大程度的改造，已不能看作是宋元的作品。我们只是可以通过这些故事的情节，大概推想原作的趣味。
这里仅以标注为“宋人小说”的《崔待诏生死冤家》为例。
小说中的璩秀秀是咸安郡王府的婢女，爱慕上府里玉雕巧匠崔宁。一日府中失火，秀秀主动提出和崔宁趁乱逃走，做一对好夫妻。后来事情败露，秀秀被抓回打死，她的鬼魂仍不甘心，再度回到崔宁身边，假称被放回，两人仍旧恩爱度日。久后又被王府的小军官撞见，秀秀在报仇之后，将崔宁也带走，跟她做“鬼夫妻”。在这篇小说中，秀秀为了追求爱情，义无反顾、生死不渝，那种强烈的性格是传统文学中非常罕见的。
从其他途径流传下来的宋元小说，比“三言”所收的文字要显得粗朴，当是更接近原貌。这主要有在钱曾《述古堂藏书目》
及《也是园书目》中作为“宋人词话”著录而为《清平山堂话本》
所保存的《简帖和尚》、《西湖三塔记》、《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风月瑞仙亭》、《合同文字记》五篇。不过这几篇到底是宋代还是元代的，存在不同看法，人们常泛称为“宋元小说”。
这些小说结构、描写都比较粗糙，而情节大多离奇，这可能是因为接近于说话人的原始底本。另一显著特点是富于市井趣味，而在道德观上常是马马虎虎。像《简帖和尚》写皇甫殿直因受骗误以为妻子跟别人有私情，将她休了，后来在相国寺遇见她与新丈夫在一起，却又同她彼此凝视，内心很留恋；及至知道自己原是被骗，又和妻子重圆。这里包含着市井民众的人情味。当然市井趣味也可能是粗鄙的趣味。如《柳耆卿诗酒玩江楼记》写柳耆卿做余杭县宰，喜欢上妓女周月仙却被拒绝，遂命一舟子对她施暴，然后又在酒宴上当周的面歌唱她被辱后所作的诗，令她羞愧惶恐。对这种恶劣的行为作者并不持指责态度，而是让周月仙就此被“征服”，甘心侍奉耆卿。作者显然并不拿现实生活的规则来要求小说中的人物，而只是在投合读者（听众）的某种潜在欲望。
璀璨的“三言”
“三言”是晚明文学家冯梦龙编著的三部白话短篇小说集——《喻世明言》（原名《古今小说》）、《警世通言》、《醒世恒言》——的合称，各四十种，共计一百二十篇。
过去因为误认为伪造的《京本通俗小说》确实保存了宋元话本小说的原貌，导致对“三言”的理解和评价都有偏差。现在可以清楚地看到，只有到了“三言”中，才出现用纯熟的白话写成的堪称精致的短篇小说，它们代表着中国文学崭新的成就。
“三言”素材的来源是多样化的：一部分是对旧有话本的改编，大多数篇目则是根据前人笔记小说、传奇、历史故事以及当时的社会传闻写成。这些小说虽然仍有模仿话本的痕迹，常用“说话人”的口气来叙事，但作者对文本的语言相当重视，完全不是将之作为“说话”的脚本来看待。
通俗文学本质上以娱乐为目的，却往往喜欢标榜以道德教训为宗旨，这是一种掩饰。“三言”用“喻世”、“醒世”、“警世”作书名，原因在于此。至于说到小说真实的思想与趣味，则难以简单概括——因为素材来源广泛，涉及不同社会阶层的各种类型的人物，而参与编著的，亦恐非冯梦龙一人。但其中的优秀之作，则有近似的引人注目的特点，就是关注普通市井人物的生活与欲望，要求尊重人的感情，肯定人们按照自身意欲追求生活幸福的权利。
“三言”中有许多出色的恋情故事。《卖油郎独占花魁》写花魁娘子莘瑶琴作为一个名妓，周旋于公子王孙之间，在奢华的生活中感受到的却是人格的屈辱；而在卖油小商人秦重那里，她才得到近于痴情的爱和无微不至的体贴，终于，她选择跟随秦重去过一种相濡以沫的朴实生活。这是一个关于美丽与善良的温情故事。而在《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中，则严厉斥责了贵公子对感情的背叛。小说中李甲与京师名妓杜十娘相恋，因为深恐不能见容于身居高位的父亲，在返乡途中同意将十娘转让盐商孙富。按照传统道德标准，他抛弃一个妓女以求父亲的欢心，算不上什么过错，但在本篇中，李甲的背叛却被视为严重的不道德行为。十娘当众将自己暗藏的无数珍异宝物抛入江中，怒斥孙与李后投江而死的行动，成为对这种背叛行为最大的蔑视和最激烈的抗议。
《蒋兴哥重会珍珠衫》一篇更有特别之处。故事写年轻商人蒋兴哥与妻王三巧感情很好，但在兴哥外出经商时，三巧却被另一商人陈大郎骗奸，事后且相爱不舍。蒋兴哥得知情由，不得不与之离婚，心中却十分懊丧。经一番波折后，二人终因旧情难舍而重归于好。这一故事所表明的生活观念非常值得注意。在旧礼教中，妇女因贪于情欲而“失节”是极大的罪恶，绝无可恕。从《水浒传》等小说杀戮“淫妇”的情节，人们能够意识到它的严重。但在《蒋兴哥重会珍珠衫》
中，三巧的形象始终是可爱的，从未被涂污；关于他们夫妇从离婚到复婚过程中心情的描写，实际是认为妇女“失节”并非不可饶恕的罪恶，在“失节”的同时夫妻相爱之情仍然存在。这种对人性的坦诚而平实的看法，对“失节”妇女同情而宽容的态度，实实在在表现出人本主义的光彩，它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极为难得。
本篇据同时代人宋懋澄所著文言小说《珠衫记》改写而成，篇幅约当于原作十倍，在表现白话小说的优长方面也很突出。它的语言完全不含原作的文言成分，细节非常丰富，人物心理活动的描写也较为充分，人物的个性显得鲜明而丰满。如写蒋兴哥在归途中得知妻子与人私通后的情形，将原作仅“货尽归家”四字的交代，扩充成相当长的一段。先是写他 “想了又恼，恼了又想，恨不得学个缩地法儿，顷刻到家”，待将要到家，却伤神堕泪，想起往日夫妻何等恩爱，指责自己不该“贪着蝇头微利，撇他少年守寡，弄出这场丑来”。原本巴不得立刻到家，“及至到了，心中又苦又恨，行一步，懒一步”。兴哥又恼又恨又悔的心情，表现得既真实又细致，这是文言小说几乎无法做到的。
欲望的世界令人惊奇
明末凌濛初编撰的初刻、二刻《拍案惊奇》，与“三言”并称为“二拍”，各四十篇。
“二拍”中已不再有改编旧传话本之作，而完全是作者据野史笔记、文言小说和当时社会传闻创作的。在表现市民社会的生活气氛方面，“二拍”较之“三言”显得更强烈。小说中写人生之否泰变化、商业冒险、恩怨相报及私情、诱拐、骗局、劫夺，形形色色，诚为无奇不有。全书的思想观念也相当混杂，常有因果报应之类的道德说教。但总的来说，它所反映的是一种为欲望所鼓动的热烈而纷乱的生活。作者的人生观与“存天理，去人欲”的陈腐观念是格格不入的。书中直接攻击朱熹的《硬勘案大儒争闲气》显然是有意之作，写他因挟私嫌于唐仲友，为了编织罪名，肆意迫害妓女严蕊，滥用刑罚。作者有意把朱熹与严蕊对照来写，大儒被描绘成十足的小人，妓女却是“词色凛然”，令人“十分起敬”，甚至说：“这个严蕊乃是真正讲得道学的。”这故事原出周密《齐东野语》，但并非史实。小说对朱熹的攻击其实是表达了对作为官方意识形态的程朱理学的极大厌恶。
“二拍”中不少故事反映了商人的经济活动和追求财富的人生观念。像《转运汉遇巧洞庭红》、《叠居奇程客得助》，均以欢快的文笔描述商人的奇遇，撇开其神奇的成分，实际是赞赏敢于冒险求财富的人生选择。
作为通俗读物，私情也仍然是“二拍”中最重要的主题。与“三言”相比，“二拍”的私情故事中有更多的关于情欲的描写。无疑在这里有书商所需要的迎合市民粗俗趣味的成分，但每每也由此散发出追求幸福的狂野气质，如《闻人生野战翠浮庵》写杨氏女自幼被骗入尼庵，后爱上书生闻人嘉，便假扮和尚出走，在夜航船上主动招惹闻人，最后得成完美婚姻。作者对此评述道：“这些情欲滋味，就是强制得来，原非他本心所愿。”而人的“本心所愿”，在许多故事中都是主人公行动的合理根据。
论艺术水准，“二拍”较“三言”为粗直。它的语言也算老练，但总不够细腻，在人物心理活动的描绘方面更嫌简单。所以像《蒋兴哥重会珍珠衫》、《卖油郎独占花魁》这样全篇精雕细琢的佳作在“二拍”中是找不到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