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惠十三年夏,《仓平广记》编着完成,共三部五百余卷。由地理志、大事记、观星象三部分构成,记述了临阳长公主生平所见所闻。
圣上阅览此书,称其为当世经典,藏于尚古书院。擢升礼部尚书杜荣仪为尚书令,御史林盛之女林出月,监修《仓平广记》,授司赞印,官拜六品。
杜荣华做了尚书令,依然是往常慵懒的样子,本来颇为丰厚的赏赐,也尽数捐给了南方水患的灾民。
虽说出月如今已是朝中司赞,御赐府邸,但杜荣华依然喜欢她留在尚书府里,时而煮茶论道,时而剑指春秋,有时聊至尽兴之处,不知不觉便到了天明。因而杜荣仪虽不喜出入朝堂,对天下大事却也了然于心。
出月每日上朝,步伐总是极缓极慢。她总是希望能恰好遇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又总是一无所获。
她不曾知道,每当她走过这红墙碧瓦的宫殿,路子徵便在远处静静静望着她。出月身形纤弱,宽大的朝服更显得她纤腰束素,可那一抹倔强的背影,就这样与当朝的男子一样拜官食皇禄。今日的她与东厄山上那个哭泣的小女孩,果真是不一样了。
銮阳金殿之上,南荣焕作为长皇子,立于文官之首。成平王世子周晋轩,亦是位于文官之列。司赞属文职,出月不得已与南荣焕同列一班,南荣焕这几天来并未表现出反常的举动,她才渐渐放松了戒备。
当年南荣瑞还是太子之时,太子妃张氏曾诞下一名男婴,然而小世子身体孱弱,不日便夭折了。太子妃因丧子之痛夜夜垂泪,不久也撒手人寰。其后太子良娣杜荣华生下南荣焕,加封为太子妃,这许多年来,帝后恩爱,皇后又生下三皇子南荣烁,四公主南荣清,五皇子南荣烽。公主南荣清自幼多病,未及成年便香消玉殒。及至五年前皇后诞下小皇后子,染上头疼病一直未愈,才将皇儿交给栖梧殿的敏贵人抚养。后/宫每年也会挑选些美人妃嫔,却皆无所出,六宫之中,独以皇后为尊。
这日杜荣华正在辰阳殿赏花,忽见一人带着丫鬟婆子慌慌张张地跑过来,断断续续道:“皇、皇后娘娘,大事不好了!”
那人靛蓝华服明媚,头上的珠玉吊坠叮叮咚咚敲作一团,弯月般的细眉因着急交扭在一处,可不正是敏贵人。
杜荣华不悦地瞥了她一眼,“何事慌张?”
“张夫子溺水了,陛下龙颜大怒,将五皇子罚跪在御书房外。”
杜荣华闻言,面容多了隐隐忧愁,道:“快随我去见陛下。”
张士仁曾教习二皇子南荣焕、三皇子烁读书,可谓有经天纬地才,学富五车之识,后因年迈功高在荣安城外赏地造府。
五皇子南荣烽年方五岁,虽得帝后宠爱,却异常淘气,自读书以来已更换过三位老师。第一位夫子骑马摔伤;第二位夫子被五皇子剃光了胡须,气血攻心;第三位夫子更是倒霉,不知道被哪里来的野蜂蛰了满脸红包,苦不堪言。
南荣瑞对五皇子越发严格,请来了张士仁老夫子,可仅仅三个月,便听闻张夫子溺水,此刻正躺在太医院用药。
杜荣华急匆匆赶到御书房,却见南荣烽小小的身影跪在门外,倔强地抬着小脑袋,黑溜溜眼睛眨巴着,眼角还挂着眼泪。
“皇儿,你又调皮了。”杜荣华蹲在南荣烽身边,忙用帕子擦拭着他眼角的泪水。他一张笑脸脏兮兮的,身上的锦缎华服沾了些泥土,挂得破破烂烂。
“母后,我没有调皮。”南荣烽奶声奶气,却又一板一眼地否定。“张夫子上树取纸鸢,自己不小心掉进湖心的!你说是吧,敏娘娘。”
敏贵人手中攥着一方丝帕,却因紧张将那帕子揉成了一团,她有些怯懦地望着皇后,迟疑片刻,微微点头。
原来这日南荣烽偷偷在栖梧殿放纸鸢,却不慎将纸鸢挂在了高枝之上,顾盼左右连个宫女儿都没看到,于是他撸了撸袖子,抱着粗壮的树干就往上爬。
这个小人儿又抓又挠,又蹬又踩,还未爬上去,便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摔了一身的灰。
恰巧此时张夫子来教学,见五皇子在湖边爬树,连忙上前阻止,可五皇子生性倔强,非要将纸鸢取下不可,却因今日出来偷玩,不敢惊动敏贵人。张士仁只得自己爬上树去,哪知他有惧高之症,一上去就觉得头晕目眩,浑身无力,眼前一黑便不知所以。
敏贵人正在殿中休息,听得湖中“扑通”一声,左右不见五皇子,惊吓之余忙跑去查看,岂料张夫子跌进了湖中央,像一只溺水的老鼠,嘴里含糊不清地叫着,扑腾了几下,便沉了下去。
这还了得!敏贵人忙命贴身的太监小顺子招呼左右救人,消息不一会儿就传到了皇上耳朵里,五皇子也被叫去御书房训话,敏贵人左思右想,生怕五皇子受到责罚,连忙向皇后禀报。
南荣瑞刚一下朝,便因此事大发雷霆,训斥了南荣烽几句,命他在殿外长跪。
少顷,听薛怀江禀报皇后与敏贵人求见,南荣瑞就知道她是替老五求情,若不是她这两个女人平日里放纵溺爱,南荣烽怎么会这般顽皮不羁。
“敏贵人教子无方,该回去好好反省,皇后头风未愈,也该回辰阳殿歇息了!”南荣瑞这番话说的极为缓慢,薛怀江伺候皇帝好些年,一听便知这一字一顿都强压着怒气。
杜荣华在外等了许久,方见薛公公一脸尴尬地走出御书房,“皇后娘娘,敏贵人,陛下正在气头上,任凭谁的话都听不进,娘娘暂且回宫歇息,奴才定会好好侍候小皇子。”
杜荣华闻言叹气,南荣瑞的性子她再了解不过,她若强行进去,恐怕真会激怒了他。于是她淡淡道:“有劳公公了。”
看来皇上连皇后也不肯见,自己更是没有说话的份。敏贵人心下忧虑,回头看看南荣烽,这么小的孩儿跪在这里,教人心疼至极。再回头间,见一女子朱袍及踝,乌发梳成流云髻,正端着茶壶茶盏走来,见到皇后与敏贵人忙退向一旁,低首行礼。
杜荣华示意她起身,那女子盈盈一笑便向御书房方向走去。皇后忽觉此人十分面熟,道:“她是何人?”
敏贵人低声道:“似乎是司赞林出月。”
杜荣华收敛了目光,心中了然。
出月走着,裙裾忽然一紧,险些将案上的茶盏摔在地下。连忙望向脚边,只见一个小小的孩子跪在地上,圆圆团团的一张小脸上,亮晶晶的眼睛直瞅着她,而他脏兮兮的小手也正扯着她的长裙。
出月亦听说了五皇子之事,想必这便是跪在此处思过的五皇子南荣烽了。
南荣烽仰面看她,脸上的笑容比太阳还大,继而松手,转过脸去,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出月心下觉得奇怪,迈步走入御书房。御书房中,两位皇子及几位重臣正在议事。
林司赞的茶总能令他能凝神清思,缓解许多疲劳,因而南荣瑞特地命出月前来奉茶。
她为在座的大人一一奉茶后便琢磨着如何离开,忽闻南荣焕语气戏谑,轻笑道:“林司赞穿着破衣烂衫前来,莫不是想冲撞龙颜!”
众人闻言,一时都将目光移至出月身上,乍一看似乎并无不妥之处,再一瞧裙裾竟撕裂了一块,还印着一个污手印。
周晋轩抿了一口清茶,只觉神清气爽,望向书房中央手忙脚乱的出月,嘴角微微上扬。
“林司赞衣服上的污渍,倒像是个孩子的手印”周晋轩的眼角弯成优雅的弧度。
出月方才只是被五皇子扯了一下裙裾,却不曾料想竟被他撕裂了一块,众目睽睽之下窘迫不已,众人本没有注意到她,可这下却齐刷刷地盯着她不放。
众臣心下明了,当下并无政事,皇帝的家事便不是他们该插手的了,于是三三两两离开御书房,只剩下二皇子南荣焕、三皇子南荣烁及平成王世子周晋轩。
“这个逆子。”南荣瑞缓缓吐出几个字,“老三,把他给朕提进来!”
南荣烁为难极了,心想“提进来”是个什么方法,当下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愣在原地不尴不尬。
“林司赞请起。”南荣瑞语气忽然平和,“你的手艺像极了尚书令。”
“谢陛下。”出月躬身施礼。心想师父所言不假,杜尚书喜欢极了云雾,当今圣上更是嗜茶如命。
“你如今已是朝中司赞,对五皇子之教学,可有见解?”南荣瑞望着她,那眼神并不似朝堂上一般令人心生畏惧。
出月闻言,缓缓道:“臣,臣才疏学浅,不敢妄加议论。”
南荣瑞见她欲言又止,饮了一口茶,目光柔和。
“顾锦文、杜尚书皆为当世英才,你平日里受他们的指点,定会有些不同的见解,说来无妨。”
出月见南荣瑞神情缓和,想了想,柔声道:“臣以为五皇子年幼,不可强制他读书习字,只可循序渐进,略加引导。”
“可此子顽劣不堪,异常骄纵,纵使夫子亦引导他不得。再者皇家子嗣,不比寻常人家的孩子,整日嬉耍玩闹,成何体统。”南荣瑞不忘再饮一口。
“陛下对几为皇子的期许自是极高,可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出月抬头,见小几上正放着一盘苹果,她指着那盘苹果道:“正如平日里所食的水果,播种、浇水、成长、开花、结果,每一步自有规律可循,少了一个步骤,打乱一个顺序,甚至是少了几个时辰,便都没有今日的结果。古来便有揠苗助长的故事,物犹如此,人却比事物更复杂,只恐物极必反。”
出月的声音越来越小,生怕说错了什么,不时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南荣瑞的表情。
“五弟少年淘气乃是本性使然,想必悉心教导,假以时日,必当能成为国之栋梁。”南荣烁的声音从旁响起,却是帮着她的。
南荣烁未及冠礼,虽不似南荣焕那般器宇轩昂,但月轮一般白皙的面容衬得他文质彬彬,卓尔不群。
“三弟所言有理,我与三弟,都是七岁才入学,五弟年纪尚幼,一时贪玩并不是大错。”南荣焕也在一旁劝道。
周晋轩只顾坐着喝茶,好像并没有听到他们的探花。
“依你所言,放任烽儿去玩耍不成?”南荣瑞颇有兴致地追问。
“臣只是认为应当给五皇子适当宽松的环境,孩子的心性,哪会不喜欢新鲜的事物呢?宫中的玩乐之处不过尔尔,皇子却不比普通人家的孩子,每日的起居生活待人接物,少不了耳濡目染,久而久之,自然会有皇子的威仪,五皇子也早晚会明白陛下的苦心。”
出月一口气说完话,不忘抬头看看南荣瑞,只见他的神色淡然,略微点头。
“你倒是了解他。”南荣瑞忽然笑了,“明日起便去教五皇子读书罢。”
出月一愣,这是头一次看到南荣瑞对下臣微笑,她有些反应不过来,看起来,她这是接到了一个烫手山芋。
“还不领旨谢恩?”周晋轩望着出月,亦笑道。
“臣领旨谢恩。”出月心下有些不安,早就听说五皇子太傅的下场颇有些凄惨,今日张士仁老夫子,自打从水里捞上来就一个劲呕吐,现在还躺在太医院呢。
“世子今日倒是安静得很!”南荣瑞的目光缓缓望向正在饮茶的周晋轩。
“臣在想,如今的朝服,竟是以次充好的下等品!若是军中铠甲器械皆是如此,以小儿之力便可摧毁,战场上岂不是要吃大亏?”周晋轩放下手中的茶杯,起身恭敬道。
制衣局归属内侍府侍郎杜威管辖,杜威恰是当朝丞相杜贤的侄儿,皇后杜荣华的堂兄。
殿中两位皇子的神色颇有些凝重,出月立在当场留也不是走也不是,大气也不敢出。
南荣瑞只点点头,“朕命你彻查制衣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