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檬遇见庄城的时候，正是零时，星空密布。她在写一篇琐碎的小说，标题想好了，人名也差不多取好了，故事却还在犹豫不决的酝酿中，写几句，删掉，再写几句，再删除掉，百无聊赖。
编故事卖钱她唯一的生存方式，就是那一篇一篇耗尽神力的字，经过一番交易，变成或厚或薄的钞票。仿佛捧着满腔的感情，换来一两斗米。初始，她不忍心用这么残忍的比喻，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不在乎对自己的嘲讽，讥笑和无奈的怜悯。
真的没有那么轻松，那些亲爱熟悉的汉字，会精灵一般在她的手指键跳跃着，排好队站在她的面前，仿佛挑衅地对视，陪着她渡过着一个又一个孤寒的夜。每写完一篇文章，她就如同全身而退出了一场战争一般地，虚脱，双目呆滞，她会穿着坚硬的拖鞋，面无表情地在屋里走来走去，手里永远是一支有着半截烟灰的YSL。
她坐在阳台上面看天，姜珉也会坐过来，她是她这个陌生城市里，唯一的，相依相偎的朋友，和同居伙伴。
姜珉和索檬不同，她有一份光鲜的职业，一份时尚杂志编辑的工作，每月收入不菲，她也奢侈狂放，夜夜流连PUB，在这个光怪陆离的城市里，她如同一尾油滑的鱼，她可以和和陌生的男人过夜，也可以和熟悉的男人调情，一切在她看来，都是那么得理所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索檬经常会羡慕她的姿态，但是也明白自己永远学不来。
索檬很多时候会写不出任何东西，姜珉夜归的时候看到双目枯竭的索檬的时候，会很心疼地拍拍她的脸，说，别太为难自己，宝贝，不想写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你应该出去走走，见见男人，喝喝洋酒，灵感会喷着向你走来。可是你，却把青春关在了家里。这个见鬼的屋子里！
索檬冷清地笑笑说，我没有办法，我只适合这间见鬼的屋子，我是天使，我是自己的天使。
姜珉说，靠着歌词，你都可以维生。哈哈哈。
这时候跳出来一封E-MAIL，说采用了索檬一篇小说，请索檬回复地址。署名是庄城。
索檬搜遍脑海，都想象不出来这个名字的根源，她有固定的写稿杂志和报纸，她是一个不太善于变动的人，她喝了一杯白开水，然后回了一封E-MAIL，E-MAIL的内容非常简单，没有客套，没有寒暄，草草几行，自己的通讯地址，然后署上了自己的名字。
姜珉说，下周我要去旅游，去九寨，你跟我一起去吗？
索檬说，不知道。
姜珉说，不知道就陪我去，我一直想去那个童话世界，也许会有异常的艳遇哦。
不过十分钟的时间，索檬准备下线，刷新了一下信箱，竟然再次收到了庄城回复的E-MAIL。
打开信，居然比她的还短，短到不过是一串字母，呵呵，应该是他MSN的号码。她登陆了MSN，她极少线上聊天，她是一个极度缺乏安全感觉的女人，而言语，又是最简单的泄露内心的途径。MSN上，她看到了他，一个简单的男人，资料清白不花哨，没有乱七八糟的签名，她在脑海里面立即勾勒出来一个简单男人的面目。清瘦，窄面，细眼，温和的笑容，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她不知道她应该怎么给他打招呼，或者说她并不知道他现在忙还是不忙，她是不是应该谢谢他。
反而是他看到了她上线，主动打招呼了。打招呼的方式非常特别，简单到只有一个表情符号，这个表情很明媚，像一缕阳光划破黑夜向她侵来。令她几乎消除了一切的防备，她也回复了他一个可爱的表情，于是她和他，一言一语，几乎忘记了开始认识的目的。
最后她突然想起来，问他，你叫庄城？
他笑笑说，我一般的时候都叫庄城，这类似于一个记号，看到这个记号，我总会感觉心安。
好，她也笑了。然后告辞了他，准备下线写小说，临关掉MSN之前，她突然很想问一问他的真实姓名。但是想了想，也就作罢了。说真的，庄城，也没有什么不好。
姜珉打电话在订去九寨沟的机票，开始的时候语言也还平静，可是后来就开始皱眉，继而嚷起来，“搞什么搞吗！居然没有飞机？！那怎么去，难道我们坐几天几夜的火车，去看那几湾五颜六色的水？”
扣掉电话，气得脸色发白的姜珉还在絮絮叨叨地抱怨，索檬上线查找九寨沟的火车车次，刚上线，就看到了庄城。电脑默认的MSN上线功能令她有点无所适从，但是她又不会设置隐藏或者其他的功能，对于操作电脑，她一直像个大盲人，或许她潜意识里，并不讨厌那种无所适从。
他在，她突然有点欢喜。她被自己这种欢喜搞得很懊恼。也许是她的朋友太少，这个城市里，有罕见的温情。每个人随着都带着一堵墙壁，大家都差不多的坚硬无比，谁都别想穿越谁。她知道他所在的城市，距离她的，差不多有几千公里，那么遥远的距离，她感觉无比安全，触不到，摸不着，心若不在，咫尺也不过是天涯。
姜珉接了一通电话，讲了几句就变得眉飞色舞了，好像已经忘记了定不到机票的不快，迅速地化了个漂亮的妆约会去了。刚入秋天，天有点凉。索檬关掉了窗，把凉爽关在了出去，当她坐回电脑前面的时候，已经发现了满满一屏幕的字，都是来自他。他打字真快，他的话真逗，她忍不住笑，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笑得眼睛都弯起来的男人，正在摆着奇怪的姿态冲她笑——她小说里面鲜少有这样的男人，她喜欢描述那种有点阴郁，灰色调的男人，她笔下所有的男人都有一双狭长的眼睛，一头覆过额头的零乱的长发，和永远不更改的沉默寡言。这应该追溯最初的爱恋中去，她曾经爱上过一个男生，那时候他们都还那么年轻，他的模样决定了她一生的审美。十年后，她再也找不到他，她才发现原来她一直太过迷恋和恐惧，居然忘记了让他知道这一场恋爱单人秀。于是经久的怀念慢慢变成一种渗入骨髓里面的隐痛，他就是她一生的毒药，想到这里她的心开始隐隐作痛。十年，女人最绚烂的十年，就在无处可诉的折磨中渐渐逝去。她的所以记忆里面，只有他一个人，只有他一张脸，只有这一段遗憾。
一旦触动旧伤口，无限的悲伤就弥漫在了透明的空气里。
她有点辛酸，她不知道世界上还有没有第二个人，能比自己还痴颠，为着一段根本没有开始的恋爱耗尽了心思。她坐在电脑前面发呆，他在逗她，明显地逗她，她不说话他甚至会紧张她，难道仅仅凭着屏幕上的交流，他就能够把她的新思看透？是不是她太敏感，太爱幻想，还是太多情？在这一刻，她几乎爱上对面这个男人。尽管她对他根本一无所知。
于是，似是鬼使神差一般地，她开始和他对话。一个方方正正的对话框，圈住了两个陌生人。遥远的城市，遥远的两岸，那么远，那么远。
那是他们第二次对话，几乎没有察觉地，他们说到了天黑天明的昼夜。
直到姜珉醉酒归来，索檬才惊觉，她和庄城，竟然连续敲了七个小时的对话。
她有一刻有点精神恍惚，不能相信眼前的现实。其实她并不记得他们说过什么，怎么会如此不间断地说下去，她摸了摸自己的脸， 居然有了一些从来没有过的期待，期待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可以随意设置出若干个关于恋爱的细节，但是这些恋爱全部都是由她来掌控的，她可以让一个男人去伤害一个女人，也可以让一个女人背叛一个男人，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她有点自恋，她为他们心疼，为自己所编织的悲伤而心疼，其实她不过是心疼自己，这些所有的细节都不需要付出什么，只有感情，感情是多么宏大的事情，可以奔赴一切，也可以舍生忘死。但是大部分的感情都类似于梦境，梦醒之后一笑，一切都成云烟。
她已经想到感情了吗。
庄城吗？庄城能够和她的感情联系起来了吗？她摇头，不可思议，自从她遇到那个苍白的男生之后，她所有的关于感情的细胞，全部都是为他而活跃，而生长的了，他以绝对的姿态盘锯在她纤细脆弱的神经里，并且这一盘锯，就是十年。她自己感觉不会再有什么人能够在这样的能力加入自己的感情世界了，可是为什么在这样的时刻，她突然地就开始分析起来自己的感情，但是又立刻否定了自己的感情，感情，怎么可能来得那么快，那么没道理？甚至不用知道对方的样子？这太疯狂了。一点都不对。
她想，也许她想得太多，也许她不过就是他最普通的一个遇见，而她，却乱了方寸。
火车票已经定好，三天之后的行程，索檬决定不远千里去看那一群五颜六色的水，让自己的心情放松一下。
索檬不知道应该不应该把自己的行程告诉庄城。她实在没有找出来一个告诉他的理由，本来就是，不过是茫茫的一片网，如一片杂草丛生的原野，他如一匹随意驰骋的野马，而她不过是一株自怜自爱的藤萝，野马总是游刃有余，而藤萝，只能靠着攀附，才得以维生，呵呵，她又开始胡思乱想，可是想到这里的时候，她突然有点胸闷，她怎么会想到这样的比喻，野马，藤萝，草原，庄城，她，网络。原本都是不相搭界的一切，现在由着她的胡思乱想而有了相互的关联……
她还是决定上线，刚刚登入，她就被他跳跃出来的热情给淹没。
他真如一匹野马——她再次想到了这个奇怪的比喻，她看他的说话，看他的隔着文字遮掩不住的快乐，她被他感染了，他真年轻，所以可以自信，阳光和昂扬，她托着下巴笑，一边笑一边打字。他要她看他的照片。她欣然前往，在照片打开前，她的脑子里面已经描绘出来了一个关于温暖又阳光的男人的模糊形象。她闭上眼睛，等待照片慢慢地从屏幕里面展开，庄城的面目，就这样地逼到了她的面前。
她有一刻不能呼吸，照片上这个男人真陌生，陌生到与自己相隔千里。可是，就是这个人，用着“庄城”这个ID，可以陪伴着自己，说话，笑，甚至呼吸。她觉得他并不算好看，他太清瘦，太年轻，太单纯，类似于每个院校都可以看到的大学生甚至高中生。她没有办法把他的样子，和他的职业联系起来，她所定义的编辑，大概都是戴着眼镜，一副学者的傲慢姿态的古董。
他说，呵呵，被帅哥给震撼了吧。我就是罗马神话里面爱上自己影子的水仙美少年。
索檬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他的话，她不想否定他，但是也不想打击他，她只是说，三天后，去九寨沟，我想我真的需要呼吸一些新鲜的空气，否则我就要发霉了。
庄城说，你很喜欢四处行走吗？
她说是的，她是一个有点恋物癖的女人，她喜欢城市，每个城市，她都可以敏感地嗅出与众不同的气息，尽管现在的城市都在慢慢同化，差不多的超级市场，差不多的专卖店，差不多的步行街，差不多的服饰潮流。但是每个城市都有它隐秘的气质，投入到里面，去感受，去溶入，才可以觉察。
庄城有点神往地说，真好，我很少走出去，除了我出生的城市和我工作的城市。我是一个缺乏生活乐趣的人，有很多时候我倦于变更，我更喜欢享受那种已有的固定。但是我真的很向往那样地行走天涯。
索檬说，如果可能，我将来陪你去行走天涯。
说完这样的话，索檬开始后悔，她有点不合时宜地煽情，尽管这些话，是她脱口而出的，但是这样的关口，说出这样的话语，无疑是把自己给推入一个尴尬的境地，要么他当真，要么他不当真，这两点，都是会令她深深尴尬的。
庄城很快地就回答说，我愿意将来和你一起行走天涯。
几乎是一秒钟，索檬就确定了他们之间发生的微妙。
太快，太快，但是自然。要来的，就这样地自然，那么快，但是丝毫不唐突。似是有什么在指引地，她和他之间，莫名其妙就有了暗契。一阵狂喜侵袭了她的全身，她必须要抽一支烟来稳定她高涨的情绪，庄城和她有着类似的反应，他们都沉默了大概五分钟之后，猛然热络起来。
他开始说情话。原来突如其来的情话是这么得动听。远远比她自己挖空心思设置的那些要好听地千倍。她也开始说情话，在她编造的小说中所有的情话她都借来了，借来了说给他听，她真快乐，他也快乐。那一刻她突然有了想永远和他在一起的冲动，尽管这个念头转瞬即逝，但是还是如同一股强大的气流一般将她撞击得粉碎，原来积蓄多年的热情一旦迸发，是比零碎的散发要凶猛一万倍，她不由自主地被这种强大给引领，她的阴霾一扫而空，唯一的思维就是，爱情来了，庄城来了。
原来爱情是这样的。
她开始迷恋上了他，很快速地。她爱上了这个他和她的世界，这世界里面只有他和她，还有爱情。真好，纯粹，简单。
时间变成他们的奴隶，在他们的情话中飞速流逝，停电了，他们就打电话，他的声音轻而且平缓，声线很好，并且有点点调皮，索檬怀疑是自己先爱上了他，所以冠以他那么多不可思议的好。她已经不去思考他们之间迅速关系的危险，她不过就是享受着从天而降的爱情。
疯子。姜珉斜着眼睛看着这可怕的一切。这个女人已经疯了，她差不多已经不需要睡眠了，她伏在电脑和电话前面，她怀疑她睡觉都是抱着电话的，除了在恋爱，没有女人会有这样的痴颠状态了，索檬实在是一个太缺乏世故的女人，她怎么可以这样呢。她笑着看她的疯狂，她看到她的关注有点收敛，但是讲电话的脸颊还是飞扬着奇异的神采，长期足不出户的写字令她愁眉不展，现在已经不存在这样的问题了，她迅速地就绽放开了，没有预告。
姜珉想劝她什么，但是又止住了，这时候的女人，不可能需要任何劝慰。她需要的，只是来自那个陌生男人的声音和字。
索檬完全忽略了全世界，她是个太容易投入的女人，她太敏感，他稍微的怠慢，就可以给她无比的委屈。他不会怠慢她，他几乎全部的精力全都给了她，她很明白。
中间闹了几次小别扭，缘由小到发生过就忘记，只是她任性地关掉电话，关掉网络，狠心与他切断联系，他迅速地打电话，她委屈地不接，他还是打，直打到她崩溃，她哭起来，握住话筒，恨不能此生相随。他也叹息了，他们一起哭。并发誓珍惜这种不可思议的机缘，他们甚至说到了永远。没有凭借地，就认定了永远。
她说给他听了那个关于她，他，网的奇异幻想，她刚说完他是她的野马，他就接口说了你是我的藤萝。
似乎在一刹那，她脑海里面便闪出一幅精彩绝伦的画面，那画面有说不出来的熟悉，画面上有一片辽阔的原野，有一匹奔腾的野马和一株随意生长的藤萝，一阵风吹过，藤萝摇曳，野马别面，原野芦苇飘荡。她忍不住掉下来眼泪，那眼泪是无声无息，却又洞彻心腓，她不明白这中间有什么奇妙的牵引，但是她的所有异常的敏感全部都滋生起来，令她不得不怀疑天意之类的传闻。
必须要分开了，否则她就错过了奔向去九寨去的火车。
如果不是姜珉忍无可忍地发怒，索檬也许真的不惜错过火车。一切都不重要，惟有此刻的厮守，尽管是触摸不到的。索檬恋恋地对庄城说，等我，我会想念你。
庄城信誓旦旦地说，当然等你。会一直这样等你。
火车上，索檬紧紧地握着手机，惟恐遗漏掉了一条来自庄城的问候和挂念。火车载着她们掠过了一座又一座的城市，她的心渐渐荒凉起来，她一直是一个方向盲，她不知道她和他的城市的角度，也不知道现在是离他越来越近还是越来越远，但是由于心的寂寞，所以感觉遥远起来，她突然想，如果这列车是奔向他而去的，她会不会溃不成军。
深夜的时候，她收到来自庄城的一条信息，亲爱的小檬，到哪里了？非常挂念，好好照顾自己。
她的一路的荒凉就立刻变成了甜美，她看着这几行普通的字好久都没有回过神来，直到火车到了一站停下时候的一晃，才把她给唤醒，她吐了一口气，在想应该回什么样的话给他，可是她看到手机上面红灯闪烁的信号，天。她突然想起来。她的卡并不是全国漫游。过了她的城市多少公里，电话就会变成一只手表的作用。她在那刻几乎恨死了自己当初未有远见的选择。
是夜，大家都在火车上安睡了，索檬没有办法睡着，她睁着眼睛和黑暗相对。耳边是此起彼伏的酣睡。
九寨沟到达的时候，索檬和姜珉走在离地面4000米的高原。
一路全是山，环着，绕着，缠着，她们换坐的公共汽车，就如同一只蒙尘的笨兽一样咆哮着向上奔跑。索檬看着窗外艰险的道路，总有一种幻想——如果，这辆车，就此滚落下山路去，会是怎么样的一副景象。想着她就不寒而栗，他会饮恨吗，他会记得曾经有过一个女人，和他说到了永远，但是骤然跌落……眼前似乎立刻出现了一个无比骇人的黑洞。她摇头，怎么可以诅咒自己。
后来车颠簸得厉害，索檬有种难以解释的心慌，于是她坚持要下车，并拉姜珉一起，姜珉有点不高兴，她能坐车的时候永远不想走路。她们走在离地面4000公里的高原，四周是树和海。每走一段距离，就会有一片海出现，索檬生活的城市里就有海，当然不是这样子的……她发现自己基本无心看景色，尽管她知道她踩在一块类似于童话的土地上。
她还在懊恼为什么自己的卡是省内漫游，她甚至在想他会不会再次给她发信息，姜珉有点忍不住了，说：“拜托，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神思慌乱？我们是出来旅游，你应该好好地欣赏风光，把你的搞笑的网恋先抛掉，OK？”
搞笑的网恋？索檬心里对这句话有些不快，她不觉得自己的状态可以解释给谁听，也不知道谁可以理解她内心的狂喜和担忧，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因为这次的恋爱而超脱于众人之上了，又好像是游离于他人之中，说不出来什么感觉，但是心却一刻都无法停歇下来。
姜珉拍了拍索檬的肩，说：“好了好了，别板着一张脸了，开心点？”
索檬笑了笑，不愿意继续扫姜珉的兴，毕竟她是为了她好，让她心情舒畅，才会拉她拉一起旅行的，但是除了焦虑手机信号的问题外，索檬又感觉到了身体方面的不适，也许是因为过于夸张的高度，让她几乎没有什么运动底子的身体受到了严重的威胁，她觉得自己呼吸有些困难，并且想呕吐，姜珉没有注意到索檬的变化，她沉浸在了惊险刺激的享受中，甚至跟周围的游客一起聊起来，姜珉总是那么随意，她可以轻易忘记烦恼，可以随便放弃不开心，索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做到的。
一瓶矿泉水递了过来，索檬吓了一跳，抬头一看，是对面座位的一个男人，30多岁，看不出什么身份，穿着运动装，很悠闲的模样。
“不舒服的时候，喝点水会好些。”他的诚恳令她觉得温暖，她接过了水，喝了几口，并向他道了谢。
扭脸看向窗外，景色真美，墨绿色的树浓密地一棵排一棵，隐隐约约地显示出荒山的浪漫，这些年，因为游客的关系，其实九寨也不再寂寞，山和水也有了世俗的气息，若是在人烟稀少的时代，这里一定会更美，更梦幻，更好——如果是那样荒凉的境况，去掉了游客的熙熙攘攘，去掉了越来越商业化的背景，只剩下她跟庄城——想到这里她忍不住笑出声来，脸发烫，红红的，如此地甜蜜。
对面的男人误会了索檬的笑，也露出了笑，说：“看，那瓶水果然有了效果。”
到了旅店，把东西都放好之后，姜珉伸了个拦腰神秘地说：“嘿！刚才那个男人还不错。”
“什么？”索檬没在意地收拾着东西，“什么男人？”
“矿泉水男人啊。好贴心！而且我觉得他还不错，斯文儒商，我觉得这次旅程你没准会遇到美妙的艳遇，你真的应该生活在现实里，不要再飘到云间了！”
索檬笑了笑，没言语，正要打电话给服务台，问问如何开通长途电话的业务，这时候，门响了，姜珉惊喜地说：“咦，说曹操，曹操到。”
索檬放下电话，果然看到了那个矿泉水男人站在门口，正充满了关切地看着她。
“你们在说我？……不会吧，我想问问你的身体感觉怎么样了。”
姜珉哈哈大笑，“是的，刚才正在跟小檬说你，说你是贴心的矿泉水男人。”
“这名字不错，像广告词。我确实是做广告的，我姓姜。”
姜生说完，再看了一眼索檬，“小檬？”
索檬不太好意思地说：“索檬。”
“哈哈，不错不错，姜先生，你是一个人来九寨旅行的吗？你住哪个房间？”
“是的，我自己来的，就住在电梯旁边的那间，2208。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可以找我。”
“现在就需要你帮忙——我们肚子饿了，请我们去吃饭，怎么？”
“当然没问题，走吧。”姜生非常爽朗地答应了，并打算马上就要执行，姜珉恐怕没有想到姜生的爽快，有点吃惊，但是很快就充满了惊喜地拉着索檬说：“快走吧，快走吧，我们去尝尝九寨的民族风味特色。”
不想扫兴，却克制不住心里的担忧，已经有几十个小时没有跟庄城联系了，不知道他是否能够知道自己心急如焚的心情，他是否能够猜得出来她的焦虑，但是……索檬看到了姜生探寻过来的目光，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的迷乱，跟着他们，一起走出了酒店。
这顿饭吃得很开心，知道了姜生是小有名气的广告人，经常云游四海，生活有点传奇，虽然开始有点心不在焉，索檬还是被美景和友好的气氛感染了，这些年写作生涯对于她的性格有一个巨大的改变，那就是她已经忘记了跟人如何相处，总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一旦有了这样热闹的境况，她自己都忍不住投入了进去，暂时不再想那些烦躁的事情了。
吃完饭，姜生带两个女人去看有民族特色的歌舞表演，索檬再一次被民族的热情所感染，跟着唱着跳着拍着巴掌，姜生跟着队伍一起去跳舞，姜珉跟了上去，攀着姜生的胳膊，索檬微微有一点点地泛酸，但是很快就平息了，索檬讨厌自己敏感得有点过分的灵魂，她总是跟着思维的驰骋攀山越岭，正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她突然被拍了一下肩膀，抬有一看，原来是大汗淋漓的姜生，他笑着问：“怎么了？来一起跳舞吧？”
“对不起，我不会。”索檬不好意思地拒绝了他，姜生不灰心，好心拉索檬加入，姜珉早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抵挡不了姜生的好意，索檬只好跟着他划进了热闹的舞群，有几个人在对唱藏族情歌，姜生突然拉住了索檬的手，索檬一阵心跳加速。
那天晚上，后来还有很多的活动，但是索檬几乎都没什么思维跟随了，她的思维停留在了歌舞欢声的那一双手中，她感觉到自己的灵魂被这次握手给唤醒了，也许在庄城的呼唤声中，它已经蠢蠢欲动，而姜生的手，却带给了她真切的温暖，她不由得笑自己的荒唐，是不是她已经处于了一个疯狂的年代，一个冰凉的ID可以给她幻想的热情，而一双真诚的手，她却不知道它背后的背景，他叫什么，他真的是广告人吗？他在哪个城市生活，又在哪个城市出生？他结婚了吗？有兄弟姐妹吗？……罢了罢了，这些话怎么能够说得出口，那么俗气，那么可笑，完全不是她所憧憬的恋爱，但是，她真的有准备接受或者来自遥远的庄城，或者来自意外相逢的姜生，去谈一场意料之外的恋爱？
索檬的神色有些慌张，把握不了自己的紧张令她慌张，甚至有点想逃，但是她又突然感觉到自己如此贪恋手指与手指接触的微妙温度。道德上的标尺悄悄地潜入了她的心灵，并开始责备她。
九寨真是美如画卷，索檬简直爱死了这样迷人的山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遇到了姜生的缘故。她没有按照自己的意愿去开通长途电话，而是选择了跟姜生在美景的夜空下，喝了一大杯温暖的咖啡，这次形成虽然她手脚冰凉，但是心里一直是暖的，姜珉也看出了两个人的暧昧，不再以灯泡的形式闪烁在两个人中间，甚至开玩笑对姜生说，“我们需不需要换房间？”
姜生不回应这样的玩笑，他总是表现出深邃的神情，含笑不语，似乎是经过了很多沧桑才会显然出来的淡然，姜珉是如此欣赏这样的宁静，她喜欢跟他在一起，哪怕话并不多，不用探询隐私，不必交换经历，明明又不是朋友。这真是奇异。
索檬想，庄城跟姜生真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竟然能够几乎同时让她心动，这是为什么？不过，这应该也是爱无理由无道理的最好解释。
姜生总喜欢喊她小檬，这名字好像对于他来说，有一种亲切的冲动，喊在口中，就似乎有了深深的缘分，异乡他地，遇到一个斯文关切的男人，能够在如画卷的景色里这样地喊她，索檬觉得心猿意马。
姜珉看出来了索檬的变化，提醒她说：“这样的偶遇，玩玩就好，不必当真。”
索檬笑摇摇头，她从来也学不会洒脱玩玩的姿态，她总是要么拒人千里，要么刻骨铭心。能够像姜珉那样想得开，恐怕得需要多少年的功力，她做不到。
那天晚上，他们游玩完毕回酒店的时候，姜生邀请她到他房间里去聊天，她欣然前往。
姜生很高兴，烧上了水，为索檬去洗茶杯，说要给她泡刚在风景区买到的好茶，索檬看到姜生的笔记本放在桌上，随手就点开了自己的信箱，她以为会有满信箱疯狂的信，却没料到什么都没有。
好像全世界都知道她在旅游，竟然连封邮件都没有，正有些失落中，姜生走了出来，看到索檬脸色不好，问：“怎么了？”
“没怎么。出来玩了三四天，感觉与世隔绝了。”
“怎么会。上会网跟朋友联络联络吧。”姜生一边说着一边泡茶，索檬摇了摇头说：“我没什么朋友。”
姜生头也没抬地说：“那天在车上，听说你在网恋。”
索檬哑然失笑，觉得非常丢脸。仿佛自己是个脱离了世界秩序任性的孩子，在正规的人面前，无地自容，“你相信吗？”
“你说我就相信。”
“好吧。我没有。”不知道为什么，索檬会说下这个谎，她并不愿意让姜生知道关于她和庄城的一切，她解释不了原因，但是她继续把这个谎言理直气壮地说下去，“是我一个朋友，工作关系，比较谈得来，但是并没有什么恋。”
那天的气氛非常好，姜生是个茶道高手，为她沏了香味缭绕的茶，在暖暖的气氛中，他还吻了她，自然而然，像两个从出生就注定会相爱的情侣。
这一切真像梦。
那天晚上，索檬决定听从姜珉的话，现实起来，即使她见到了庄城，即使他努力地靠近她，她不一定有这样真实的温暖，她要的温暖，姜生全都能给，并且已经给了她。她想，这也许就是宿命或者缘分。
但是她也反对姜珉的话，以她的直觉来看，她绝不相信这场关系，仅仅是玩玩。
九寨之行圆满完成，告别的时候，姜生不无深情地说：“一定要记住九寨的这个秋天，像记住你生命里所有珍贵的东西一样。”
索檬笑笑，和姜珉一起在姜生的视线中慢慢消失，他们没有交换电话号码，但是那天晚上，她记下了他的MSN，E-MAIL，她相信，想念的时候，这些足以构成安慰。
回到她见不到阳光的屋子，她心情大变，把多年不开的窗帘全都打开，阳光腾得一下全都跑了进来，阳光太久没有进入她的屋子里了，她感觉甚至有点陌生，和一种说不清的快乐。
恋爱带给了她快乐，姜生给了她脆弱的生活一丝温暖，她真想感谢姜珉，如果不是她的鼓励，她根本不愿意走出自己的世界，宁愿白天黑夜地交付给几乎让她变痴呆的电脑，和那些根本不食人间烟火的编造的情节中，那些虚幻令她敏感和苍白，她很怕冷，她需要阳光，需要照耀，需要真实，最重要的，她需要感受到令人惬意的温度。
登陆了MSN，看到了庄城，他好像长在MSN上一样地，她注视了这个账号好久，看到他发过一句话来：回来了？
她回：是的。再不知道该说什么，看谁比谁平静。
双方都平静了一会，庄城说，九寨沟景色美吗？
她想了想说，你觉得呢？
应该是很美，美到我感觉你这次之行，我几乎都不认识你了。
索檬点了一根烟，随手加上了姜生的MSN，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会出现。
她真的是变了，改变就在一瞬间，或者说，改变仅仅因为另外一个男人的出现，无需要更多的解释，在姜生出现之前，她还疯狂地想把这场旅行毁灭在跟庄诚不间断地联系中，但是她变了，她暂时忘记了他，享受美景，享受爱情。
你去之前，我有预感，我们的关系会断裂。庄城再次发过来一句话，索檬看到了，笑了笑，脑子里却仍旧还是九寨的山水和姜生的笑脸，她迫不得已地想跟他联系，她甚至感觉到，她有了一些新的计划，比如说定期和他一起去云游祖国的山水，但是这些话，她实在还不能马上告诉他。
姜珉洗完了澡，一边拿着吹风机吹头，一边说：“又跟你的网络情人甜蜜上了？看不出来你这家伙还挺花心的，哈哈，不过也好，对谁都别认真，谁认识谁傻冒。不管怎么样，但求自己快乐。”
索檬掐灭了烟，对姜珉说：“我甚至没有姜的电话，不知道他现在是不是已经顺利到家。”
“我有。号码给你。”姜珉把手机给了索檬，索檬有点意外，姜珉竟然有姜生的电话号码，她看到她的通讯录上的名字：姜平霖。这么奇怪的名字，她习惯喊他姓，就像他习惯喊她小檬一样，她习惯他没有名字，他却叫姜平霖。
索檬拿着姜珉手机，发了个信息，问：到了吗？
发送完毕之后她后悔自己忘记了署名，不过也没所谓，他应该知道是她发的吧。但是他真的会知道吗？她并没有把握。
信息没有回，索檬有点失落，也许是在路上睡着了，她安慰自己。
不管怎么样，她对这次崭新的体验，有了美好的盼望，她不愿意再跟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庄城说那些乱七八糟的疯话，她想投入到一场认真的恋爱中去体验悲欢离合，也许是姜生的温度给了她莫大的勇气，让沉睡的自己逐渐在森林中醒过来。
庄城应该感觉到了索檬对他的冷落，他也是个敏感的人，索檬知道。
姜生一直没有消息，索檬也不好问姜珉他有没有回信息。
但是，刚刚培养起来的爱意一旦被如此搁浅，索檬有点害怕温度会慢慢地散失。她铺开那没有情节的小说，仍旧不知道该写点什么。为什么在她笔下曾经如此生动的爱情细节，现在却好像被掏空了般的乏味，所有的情节都无法感动她自己，感动不了自己，又如何去感动读小说的其他人呢？
一天晚上，姜珉在洗澡，索檬突然想给姜生再发个信息，她拿起了手机，找到了信息，想找姜生的号码，却意外地看到一条信息，是几天前发的，几个字明明白白地说：已回上海，不要挂念，非常想念。
索檬的心咯噔一下，似打翻了酸瓶一样地难过，姜生并无指回信息是为她，而且姜珉也并没有告诉她他给她回的信息，而且，她甚至觉得，姜珉可能并不知道她用她的手机，给他发了那样的一条信息。
索檬越想越复杂，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话，但是又觉得这话绝对是姜生的语气。
她再次冒险一样地给他发了条信息，这几天做了梦，梦到你。
她紧张地等到着他的信息回过来，说实话她不愿意看到他有什么信息回过来，她宁愿他当这条信息是开玩笑，或者视而不见，她并不愿意看到他的回应。她不想把一个美好的恋爱想得那么龌龊，但是，出乎意料地，他回了。
在九寨，看你都躲着我，好像我是魔。
如此地暧昧，如此地……索檬的心降落了下来，一下子跌到了地面上，她倒吸了一口冷气，又点了一根烟，继续回，在九寨你不是跟小檬在一起吗？
小檬？那个心事重重的女人，我只想安慰她，不过，我对你更有兴趣。
……
索檬继续发：真没看出来，看来你隐藏得实在是太深，我甚至以为你对小檬动了感情。
姜生回：我不会对任何人动感情，走万里路，爱很多人，是我的人生信条，我跟小檬不是一类人，我仅仅对她是好奇，而你则不同，对你，我有欲望。
索檬：你不怕小檬对你动感情吗？
姜生回：她会相通的，她对网络上的那个，不是很快就相通了吗？
……
索檬几乎无法再回下去，原来是这样，竟然是这样，呵呵，这真是一个讽刺和嘲笑。
你以为可以陪人去天涯，他却仅仅拿你当作一次必不可少的艳遇，而艳遇，他都可以配合得如此完美，让人忍不住动点感情。是的，这个年代，谁愿意为谁动点感情，谁不是强烈地按照自己的需要去占有别人的灵魂，爱过就算，无比冰凉，虽然他能够在寒冷的空气中伸出尚有温度的手。
索檬笑了笑，删除掉了手机里的一切信息，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地走到窗户前，静静地看了一会窗外的车水马龙，笑着扔掉了几乎要烫到手的烟头，呼拉拉的把敞亮的窗帘拉上，屋里恢复了一片漆黑，索檬莫名其妙地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安全感，这黑暗给了她安全，光线才令她不安，虽然她也想健康，也想明亮，但是显然，那些并不适合她，强行改变，只会显得不合时宜和可笑。
索檬突然觉得自己以前写的小说，那些纯美的爱都是那么地可笑，这世界如此现场，哪一场爱不是千疮百孔，有哪一场爱敢拿出来晒在阳光下，经得起誓言的洗礼？而她，写了那么多年爱情小说的她，蠢到像个孩子，谁给她糖，她便以为那是爱，但是最后她收获的，只有一堆花花绿绿的糖纸和一口让她疼痛不已的驻牙。
不过这也没什么，就当一切没发生过好了。生命处处给予人奇迹，遗忘是人类最勇敢的武器。索檬想，一切真的无所谓，她的小说有了内容，她要书写绝望，并以此为以后一段时间的主题，直到其他的主题降临，改变。
有了主题，书写便很轻松，借着微弱的一点点灯光，索檬奋笔疾书，一边冷冷地笑。一场恶梦，是的，一场包装精美的恶梦。
庄城在MSN上冒了出来，似乎忍耐了一个世纪那么久般地质问：我们的爱，真的就这样完了吗？
索檬哑然一笑，学着姜珉的语气说，宝贝，别那么认真，开心就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