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鞠家村的南头,有一口水井,大概是因为伟德山的缘故,井水很甜,甘冽如同山泉,全村人公用。到了每天早上,许多人家都到这里来挑水。按照《本草纲目》上说,早上的第一桶水叫“井华水”,是最好的,车夫人配药,一般也是用井华水。
翠子挑着空桶,碰上了金锁。两个人心里都有事儿,我看看你,你看看看我,脸儿一扭,各走各的了。
哎哟,是真的怄上气了。
翠子想,散了就散了吧,自己是个寡妇,属于不吉利的人,还拖着婆婆、孩子,何必耽误人家未婚小青年的美好前程?散了吧。
金锁想,散了就散了,我怎么喜欢你,你都不能嫁给我,散了吧。
翠子把水挑回家,倒进缸里,心想不去挑了吧,再碰上那冤家,胸口堵得慌。想着想着,挑着空桶,身不由己的又走向那井。
金锁也是,胡思乱想着,挑着水。
俩人又碰上了,似乎无意地看了对方一眼,都心酸了。翠子想,俺对你多好啊,虽然是经过了一个男人,可那身子依旧是冰清玉洁啊。俺把那冰清玉洁的身子都给你了,你这会儿见了俺脸儿一扭!你这个没良心的!
金锁也委屈啊,想着这世上多少女人啊,俺就爱了你自个儿!俺心里多疼你啊,处处事事想着你,成天成日想着你;想你想得火烧火燎,你是怎么对俺的?啊?这算么?!
哼!
这俩人儿挑着水各回各的家了。
放下了水桶,忙这忙那,忙了半晌,看看缸还未满,翠子想,这会儿大概没什么人挑水了,自己再到井上去挑一趟吧。于是,挑起空桶,晃晃悠悠,出了家门。
可好,又碰上了。
一样啊,谁不想谁啊,看起来是生了气,内心还是惦记着对方啊,内心里还是想碰上啊。
默默无语的,两个人走了个顶头。
挑了水,一前一后,两个人往回走。金锁在前,翠子在后。
金锁实在忍不住了,扭回身,站住了,担子也不放,看着翠子。
翠子头也不抬,挑着水往前走。
“哎哟,你这个娘们,你怎么这么心狠?!”金锁说。
翠子心里说:“你不狠吗?”挑着水,依然往前走。金锁就那么站着,狠狠的看着心爱的女人。
翠子含了泪,实在忍无可忍,扭过头,放下担子,提起一桶水,就朝那朝思暮想的男人的双脚泼了过去。
金锁不闪也不躲,咧咧嘴,笑了。
翠子说:“冻死你!”
金锁轻轻地说:“死儿了吧,死就死……”
翠子是真心疼了,咬牙说:“冤家,还不快回家换换去?!”
“你还心疼我弄么?”金锁的泪也要落下来了。
翠子看看四周,幸好此时无人,轻声说:“我给你做了双新鞋……”还未说完,已挑起水桶去了。
金锁看着翠子走去,脚上是冰的,心里却热呼呼的。这是他的女人啊,他疼她,她也疼他呢。他看着翠子,看着她那健美的屁股和腰身,看着她那好看有力的肩膀,看着她脑勺上挽着的那团青丝,晃晃悠悠的去远了。
他无论如何是要爱她的,无论如何。
金锁就这么挑着桶儿,恍恍惚惚的回到了家,恍恍惚惚把水往那水缸里倒。金锁娘喊道:“彪子,那缸不是都满了吗?”
金锁似乎还没有清醒过来,说:“哦……”
金锁娘用怀疑的目光看着金锁,从上到下,看到了他湿了的鞋子,说:“你个小鳖呀,你多大了?一桶水挑不动呀?还往脚上撒。”
金锁笑着,脱了鞋,向灶前烤着。
金锁娘说:“个鳖呀,咱穷人家这穷日子,可怎么过?小鳖孩子,穿鞋也不知道爱惜着点儿,你不知道连个换的都没有吗?快上炕去,娘抓把草给你把鞋烘烘。”
金锁光着脚丫跑上了炕去。娘的骂声,此刻,是那么的顺耳,那么的动听,正可以抒发他无法抒发的胸臆;正可以释放他无法释放的压抑。
金锁娘继续嘟囔:“个小鳖呀,彪乎乎的,怎么说个媳妇?啊?你弟兄七个,可把俺给愁死了……”
金锁说:“娘,你不愁吧。”
金锁娘说:“还能不愁?”
金锁说:“我回来给你领回来个媳妇。”
金锁娘说:“好啊,娘等着呢。看看,这大鞋一尺长!娘没白没夜的,多长时间才能做一双?真是快叫你们弟兄们给吃了……”
金锁说:“娘啊,我求别人给做一双。”
金锁娘说:“你能求动谁?”说着,心里一动,说:“你不是有相好的了吧?”
金锁嘿嘿笑。
金锁娘说:“管是个瞎子瘸子,你能说上个媳妇,糙好的把日子过下去,有儿有女的,娘死了也闭得上眼了……”
金锁不说话了,两眼瞧着也不知什么地方,茫茫的愣神儿,脑海里晃呀晃的都是翠子挑着水桶的身影。那扁担忽悠悠忽悠悠,那清水晃悠悠晃悠悠,那好看的腰儿慢慢地扭着慢慢地扭着。哎哟,金锁在热恋中啊。
再说翠子回到家,放下水桶,爬上炕去,拿出藏在针线簸箩底儿的鞋子,摩挲着,看着,兀自陶醉着,想象着这鞋子穿在那心爱的男人的脚上的模样。哎呀,那心爱的人儿啊;哎呀,那心爱的人儿的心爱的大脚……
翠子的心里莫名的激动,阵阵心痛。自己刚才是怎么了?怎么就把水泼在了他的鞋上,这大冬天的,不冷吗?冻坏了可怎么办?鞋子做好了呀,怎么送给他呢?翠子愣着神儿,犯了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