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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吃掉苍蝇(3)

鸟诗人向东去,路程的终点在餐饮店。迎着初升的太阳,鸟诗人感到这是生活中很振奋的事,他还觉得那太阳就是他的冉冉升起的餐饮店,他走过的其实是一个光辉的历程。餐饮店里将诞生许多优秀的诗人和诗集。

他以诗人的眼光来看餐饮店,他看出了它的俗气,花花绿绿的,不正像一个在街头准备拉客的婊子吗?

鸟诗人对餐饮店进行了全面的装修,资金是他通过詹无在银行的一个朋友贷来的,他没用苏亚红的钱,这是很重要的。

望着装潢一新的餐饮店,鸟诗人油然而生一种成就感。苏亚红只会调理出一个低俗的婊子,而通过鸟诗人的手,既使一个婊子也能散发出光采夺目的高贵的气息。

诗人与一个普通人的区别,是多么明显啊。

鸟诗人还几乎更换了所有餐饮店的服务员,唯留下了田娜娜。他不知道苏亚红对此会有什么想法,但他相信她是无话可说的。苏亚红曾经支使田娜娜把他引上了床,证明她信任她,鸟诗人不也信任她么?“我尊重你。”鸟诗人甚至想好了对苏亚红的托辞。

这天客人散尽后,鸟诗人看着服务员们收拾妥当了,还没有赶着回家的意思。他们陆陆续续地走开了。“娜娜,”鸟诗人叫了田娜娜一声,就拉住了她的手。田娜娜含笑不语,用眼角斜斜地瞟他。外面起风了,餐饮店的卷帘门不知是不是没有关好,被风吹得哗啦哗啦响。鸟诗人一弯胳膊,就把田娜娜抱在了怀里,但是田娜娜笑着不接受他的亲吻。他再三地要吻她都没有吻得到。

“你怎么了?”鸟诗人着急地说。“你是处女么?”

田娜娜笑出声来了。鸟诗人也觉得自己的话挺滑稽,也便跟着笑了。手一松,田娜娜几乎从他怀里滑出来。田娜娜伸手在他腿间抓了一把,他下意识地一弯腰,田娜娜就真的从他怀里滑出来了。她跳到一旁,鸟诗人就赶紧追她。他们在餐饮店的座位中间追了一阵子,田娜娜就躲在了吧台后面。吧台后面很窄,她就跑不掉了。他们挤在里面,只听见双方都喘得很粗。鸟诗人两手提着田娜娜的腿根,一下子把她提到了吧台面上。他站在田娜娜耷拉下来的两腿之间,用力撞击着她。

“你真是处女吗?你要是处女我就娶你。”鸟诗人对田娜娜说,但是田娜娜却这样回答了他:

“我会叫疼的。”

田娜娜当然叫疼了,但这能说明什么问题呢?鸟诗人情愿把自己耳中听到的当成是吹进餐饮店里的一阵风声:

街上的喧嚣总是盖过

处女的呼喊

鸟诗人这天晚上仍然回到了家里。苏亚红回来得也不比他早。

“我很累,”他说,“我只想睡觉。”

苏亚红就说:“以后太晚了就住在店里好了。”看上去苏亚红一点疑心都没有。

“那哪成呢?”鸟诗人说,“我怎能丢下你一个人在家里?”

苏亚红说:“我又不怕什么,你只管做好你的店吧。”

也怪了,现在鸟诗人比什么时候都更觉得餐饮店是属于他的。苏亚红很少去餐饮店,她很自觉地躲开了他的领地,对他和田娜娜的关系毫无觉察。鸟诗人果真像苏亚红说的那样,夜里时常留宿餐饮店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鸟诗人发现餐饮店对面又有一家餐饮店开张了。他从门口朝那家餐饮店望了望,就问田娜娜:“我怎么不知道对面还有一家餐饮店?”

田娜娜现在做餐饮店领班了,她远远地站着向他说:“以前是家面馆,听说最近盘给别人,这人有几百万资产呢,两边的店面也让他盘了。你又不出去,怎么能知道?”

鸟诗人并未产生多少戒心。“这是一个婊子开的店,”他不以为然地说,“一眼就能看出来。”

鸟诗人在这天上午遇上了多日不见的曾池,曾池还带来一个女的。趁那女的不在意的空儿,曾池用手捂着嘴凑到鸟诗人的耳朵旁,小声说:“你别小看她,她是个诗人,发表过不少诗作呢。”

鸟诗人不由得对那女诗人肃然起敬,但那女诗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眼睛都没朝鸟诗人瞥一瞥,曾池也没有给他们做做相互介绍的意思。鸟诗人让服务员给他俩安排了一个安静幽雅的位置,说那里幽雅,只不过是显得光线不足罢了。在这样的地方,他俩做什么也没谁会留意的。看着他俩走过去,几乎是消失在那里,鸟诗人微微一笑。他想起了在文人萃聚的酒会上旁若无人地编织毛衣的海明威。

鸟诗人的目光,再次向曾池和那女诗人看去。他已经无法言传自己对餐饮店的满意了。

7

一直到曾池带着那女诗人从餐饮店离去,鸟诗人都没能跟她说上一句话,这是他深感遗憾的事。

詹无来了,鸟诗人对他说:“她把我当成什么了?她把我当成一个只会挣钱的机器了吧,她把我当成一个散发着铜臭气的商人了吧。曾池也太不够哥们儿了,他就没想到向我介绍她。我还以为他临走时会把她介绍给我呢,可是他又没有!”鸟诗人很不满。

詹无说:“曾池能把她带到你店里来就不错了,这段时间伙计们谁也别想找到他。”

从詹无口里,鸟诗人得知那女诗人在大剧院附近租赁了一间房子。一天晚上女诗人突然走进放映室,从放映室里看银幕上的美国大片。美国大片放完了,女诗人就跟曾池来到了他的宿舍。他们就是这样认识的。据说能从放映室里看电影是女诗人从童年时就有的梦想。曾池当初也没想到她会是一个诗人,在大剧院附近租赁房屋的单身女人并不是少数,曾池有时候也会按捺不住自己而走进那些房屋中去。当他看过女诗人杰出的诗作后,他就对詹无说:

“我们都歇菜吧!”

鸟诗人对女诗人的敬仰之情陡增到极点。“我连会朋友的空儿都没有了,我把自己毁了。”在与詹无对饮时他自怨自艾地说,“我真快把自己毁了。”

詹无说:“你没我轻松,我没这么多的身外之物。”詹无醉酗酗的。“我只有诗!”他却说得这样响亮。

鸟诗人求他:“你给我引见引见,好不好?”

詹无能说不好么?詹无走了,鸟诗人躺在沙发上,满眼都是身外之物,这办公室,办公室外的一切,办公室内的一切。办公室里有桌子,椅子,没收拾净的餐具,还有田娜娜。

鸟诗人看定田娜娜。田娜娜在照镜子,刚才她通过镜子观察了好一阵鸟诗人和詹无说话的模样,觉得很有意思。饭厅里没有客人,她自己在吧台后面坐着就觉得中午时分很漫长,现在发现鸟诗人在直勾勾地朝她看,就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忙着要把镜子收起来。但鸟诗人并不想责怪她在这里呆着,他要过那把镜子就让她出去了。

鸟诗人独自凝视着镜子中的面孔,他想看看那张面孔是否产生了什么变化,而使他不像一位诗人了。但他的确不能肯定一个诗人的面孔该是什么样子的,他只能从这张脸上看到一种模棱两可的东西,在他看来这已经是一种可怕的堕落的征兆了。他就要成为阿五阿六,就要成为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任何一个人了。这不,女诗人见了他,连理一理他的意思都没有了。她可是真正的女诗人哩。他从诗刊上看过她的诗,就像曾池说过的一样,他的确也有过“我们都歇菜吧”的感觉。

但是,他仍拿不准自己还是不是那位鸟诗人,除了瘦一些,脸上的这些线条,这些骨相,似乎也并没有怎么的变。是啊,他还没有被铜臭熏绿,他的心灵也还没有被苏亚红之流榨干。想想女诗人既然能与曾池相好,也不会是多么高不可攀的。她终究是一位靠租赁小房屋为生的单身女人!这一点连鸟诗人都有些难以想像和羞于承认。

鸟诗人放下镜子,走出办公室。他坦然多了。

饭厅里一个人也没有,静静的,餐桌干净得就像从没被使用过。鸟诗人又一眼看到了吧台后面的田娜娜。他想到如果他对陌生人介绍田娜娜也是一位诗人,人家相信不相信?田娜娜在出神,根本没发现他在看她。鸟诗人暗暗一笑。田娜娜向下弯着脖子,鸟诗人走过去捏了一下,受惊的田娜娜抬起脸,鸟诗人看着就像落水的猫似的,显得湿漉漉的。他忽然想起詹无赞颂田娜娜的话:蹑手蹑脚的田小姐,为庞德笔下的雾所不及。而她的脸果真像一只小猫,或者说更像一团猫似的雾,拧一把都能拧出水来。

鸟诗人觉得詹无这家伙是很有才分的,他怎么会想到把田娜娜跟纽约街头的浓雾联系起来呢?可是,这天下午,一只鸡也跟心脏病发生了因果关系。

事情是这样的,詹无从餐饮店回到学校,就去参加了教务处召集的一个总结会,他像往常一样坐在一个偏僻的角落。会上,教务处长说来说去竟说到了他身上。教务处长严厉批评了某老师不务正业,把课堂变成了文学讲习所。某老师是谁,在座的诸位同仁一下子就能听得出来。詹无还算是有涵养的,并未当场发作。会后,老师们都去总务处领了学校为欢度五·一而发的白条鸡。本来事情算过去了,可偏偏又让詹无发现那位处长正走在他的前面,他大声一呼处长的名字,处长回过头来,还没明白是谁在叫,那只鸡就呼的一声落在了他的脸上。第二天,詹无住进了医院,开始了心脏病的治疗。鸟诗人获悉后赶去看他。

“你怎么会有心脏病?”鸟诗人笑着说。

可是政治课教师的确患有心脏病,他眼含悲慽,叹道:

“就连我也不觉得。人啊,不过几十年的事儿,可我都二十八岁了,还没好好活活。像我这岁数的天天搂女人都有好几年了,可我算起来总共也不过十几回,哥们儿活得这么惨,不甘!不甘!”

鸟诗人听了,心里便由不得一震。是啊,他也几乎没想到呢,自己都已三十岁,还一事无成,却以为自己是小伙子呢。他感到慌悚起来,但又想到自己是来看望病人的,就又笑道:

“那姓徐的跟鸡屁股亲个嘴儿,滋味儿是挺美的吧。”

8

鸟诗人早早回到家里,让苏亚红一进门就感受到了他久违的热情。两人上了床,鸟诗人在苏亚红身上无微不至地弄这弄那,似乎有求于她,而实际上他并无所求。次日,在他们又要一个向东一个向西地分手时,鸟诗人叫住了苏亚红,但他又没有马上说,只用脚尖轻轻踢着路旁的一块砖牙子。苏亚红也不问他,就那么含而不露地对他望着。在她的眼里鸟诗人就像一个被母亲送去上学的小学生。她没有让自己的柔情从眼中流露出来。

“你天天忙什么来呢?”鸟诗人终于很难堪地说。

苏亚红微微笑着,脸被朝霞映得红红的。“我还能忙什么。”她淡淡地说。

鸟诗人就接着“噢”一声,转身向东走。走了两步就有些后悔,他自己也有些不明白这个“噢”的含义。回头看看,苏亚红已经钻进了出租车里。他有些觉得苏亚红像个陌生人,难道这就是她完全对他信任的表现吗?这么长一段时间,他经营餐饮店,苏亚红顶多去过几次,即使去了也什么都不掺和,连条建议都不提。鸟诗人不由得想起自己在方圆酒店的那段经历,他感到了不妙。如果餐饮店也是难逃劫数,这一回,他是不是还会对苏亚红连个招呼都不打,而逃之夭夭呢?然后在他厌倦了四处游荡之后,再恬不知耻地回到苏亚红身边,他肯定因为苏亚红还会接纳他,就像垃圾箱接待垃圾,而他还会产生那种女人要把他的精血和心灵榨干的念头,直至他意识到只有自己把自己榨干,任何人想要榨干他都是无能为力的。

鸟诗人步行穿过了半个城市,他看到自己其实是一个半透明的人,像一只青蛙一样在不停地分泌着粘液,沾染着城市的街道。在推开餐饮店的门时,他觉得自己手上滑腻腻的,跟他把手伸苏亚红或田娜娜腿间的感觉相同。是的,他看到自己在向地上源源不断地滴嗒着精液、唾沫、泪水、痰,他会这样自行滴哒下去,一旦停止,也就是他已经死了。他暗暗摸一摸自己身上,跟扒光了皮一样,红色的神经网络在啵啵地跳,令他感到恐怖。

田娜娜走来了,悄没声的。“小张在等着拿买肉的钱,”田娜娜说,“昨天的肉馊了。”

鸟诗人看着田娜娜团团的脸,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你去到抽屉里拿吗?”他不满地说,“不要什么事都靠我!”

田娜娜就说:“你是老板嘛?不靠你靠谁?再说抽屉里只是一些零票,也就只够买两个猪腰子。你不想管我才懒得管呢。”

哎呀呀,这还了得!有人敢顶老板的嘴了!

鸟诗人一股气直冲天灵盖,可是田娜娜身子一扭,自顾走开了。鸟诗人哆嗦着,餐饮店看样子急需整顿了,不光有人敢顶老板的嘴,责任心也差了去了,店里光海尔冰柜就有三四台,竟让肉白白馊掉!

可是鸟诗人要彻底整顿餐饮店的念头,被伙房一位大师傅的辞行打断了。他没想到餐饮店这么快就现出了败落的气象。大师傅一走,他就急忙叫田娜娜拿帐本来,一看,仅前期顾客赊的账,就有十几万,近来每天来吃饭的人都不过两三桌。看起来餐饮店似乎还是有钱的,但那十几万却形同空头。鸟诗人也派人要过,都被借故推托了。他也曾亲自出马,只一两回就怎么也不想再去干这事儿了,虽然人家实际上给了他面子。

这时候,店里来了个推销酒的人,田娜娜刚想打发他出去,鸟诗人却在办公室里叫住了她。“他想送多少我们留下多少。”鸟诗人对田娜娜说。田娜娜疑惑地望着他,他就一语道破了机关:“从今以后我们买东西也少给现钱!”鸟诗人脸上带着发狠的神气。“过去我可怜他们,谁又可怜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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