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奥地利新抽象绘画展
奥地利新抽象绘画展,主题自然是抽象绘画,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一层所有的主要展厅。这是一个耗资巨大的展览,双方的投入加起来近八十万欧元,由奥地利总理府和中国文化部出面举办,属两国文化交流项目,仿佛一道丰盛的绘画餐宴,但也有人会说,这不过是官办展览,有人看,没人看都一样,一些涂满色彩的画布,抽象艺术,不明不白,不知所云。不是笔者在这里臆断,这种妄加菲薄的观点是存在的。就规模来看,这个展览是巨大的,就其主题加规模来看,不论在西方还是东方,这个展览是史无前例的。中国改革开放早已经进入第三个十年的二年中,中国顶级美术馆举办这样的抽象艺术展览,而且皆是巨幅作品,有两百余幅之多,仔细想想,需要何等的胆识和把握能力,才能实践这样一个庞大的项目。
今天的奥地利,从地图上看,是个小国,但从历史的角度来看,奥地利是一个有着深厚且丰富文化财富的大国。近代史上,奥地利首都维也纳曾经四百年为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的首都,继而为奥地利帝国的首都,最后为雄踞中欧的奥匈帝国的首都。维也纳这个城市在音乐世界的地位早已经不容置疑,海顿、莫扎特、贝多芬和斯特劳斯这些闪光的名字早已成为全人类的常识;哲学家维特根斯坦、弗洛伊德,文学界的大师如茨威格和施尼茨勒,他们在中国也早已拥有广大的读者群,更不用提奥地利分离画派泰斗克里姆特和奥地利表现主义画家席勒和可可希卡,以及一九九八年在北京中国美术馆举办大型展览的奥地利画家马克斯·魏勒,其对绘画,对自然,对人类的认识和洞见与中国宋代山水画大师们不谋而合,令人不亦乐乎。漫漫文化长路,如今又以如此巨大型展览聚焦中国。
奥地利的这六位抽象画家,埃尔文·勃哈齐,赫伯特·布兰德,贡特尔·达米希,胡伯特·沙伊贝尔,瓦尔特·沃帕瓦和奥托·奇特科,他们大多出生于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是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恢复和重建家园年代中成长起来的一批中年画家,有马克斯·魏勒这样的父辈画家为他们开拓道路,拥有自由宽容的创作环境和充满理解和认肯的观众世界,他们的作品,可以说典型地代表了这样一个事实,西方当代艺术终于摆脱工具的身份,宣布独立,独立于任何意识形态,而回到绘画的本然状态,绘画最真实的状态。
勃哈齐的画面反映出一个客观冷静的理性世界,充满微妙的层次变化。透明的色调掩映划分出变化多端的色域造型,仿佛思维的波长,可以供观众长时间的释读和想象。布兰德的作品则一派浪漫豪情,或冲入霄翰,或沉入深海,抑或毗邻雪山草原。抽象世界,抽象思维,展现的是一种韵律和速度,同时又是感情的即兴发挥,丰富的色彩铺陈,仿佛一部部交响曲在耳边轰鸣,然而容易让观众联想的画面又给人以视觉快感。达米希,满怀虔诚和崇拜之情,孜孜不倦地跋涉在微观世界的无限中,企图以微观世界证明宏观世界的壮观和伟岸。他那些一丝不苟的画面,让人联想到存在的无际无边。沙伊贝尔,一个热衷于电子音乐的吉他手和歌手,不惜一切地要将现代音乐的金属感捕捉在他的巨幅画面。抒情柔曼的色块上突然划过敏感的刻痕,空灵中喜悦如丝竹如管弦。漫不经心的题目让观众大大开心颜。沃帕瓦,这组画家中最年长的一位,出生于一九四八年,以斯巴达式的严峻和节俭实践着无为而无不为的老庄理念。他的画面极其单纯,仿佛要暗示观众: 该说的已经说完,沉默是最明智的选择。奇特科的作品,其风格特色让人一目了然。他的信仰、他的宗教、他对生命的全部执著都体现在他那些充满生命力的线条中。他认为绘画的原初是线条,绘画的终结又何尝不可以是线条。强悍的体魄,强悍的信念,强悍的线条,这就是奇特科的艺术,单纯,执著,充满能量。
笔者在《中国美术馆》二五年五月刊中,以《散谈西方抽象艺术及其欣赏》一文,对西方抽象画的观读和鉴赏做了常识性的剖析,这里想与大家探讨的是,中国是否需要西方的抽象艺术。首先要问的一个问题: 中国是否早已经有属于自己的抽象艺术。回答是肯定的,也是否定的,因为抽象艺术是一个全球性的艺术现象,中国有抽象艺术,但这是在西方前卫艺术精神的影响下产生艺术行为。而西方的抽象艺术则是自风格主义以来的破旧立新精神的延续。(形而上的破,非砸东西如破四旧。)
改革开放的目的无非是要更新我们的国家,使其现代化,同时代精神和先进文明同步,这是刻不容缓的历史需要,也是自身存在的唯一保障。然而,可能很少有人去思考,现代化的对立面是什么,习惯上笼统之: 落后。在西方,现代化的对立面是非常清楚的: 封建制。这一个名词不仅代表落后的生产方式、管理方式,更重要的是它代表一种根深蒂固的思维方式。它的特征是在精神文化层面作茧自缚和故步自封,其过程是津津乐道于传统文化的同时,大喊本土文化优于一切。仔细想想,这种貌似师承、膜拜传统的文化承传方式正是对传统文化的窒息,阻碍文化的进步和发展。如果这些观点代表着权威,意味着艺术进步有了最大的敌人。
反权威(权威是规矩习惯传统等,不是人)不仅是西方现代艺术的特征,也是整个现代文明的特征,这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西方的文化与科学,在经历了封建、共和时代,今天已经进入全方位的民主阶段,而获益的是全世界。不容置疑,我们的日常生活就是对西方科技发展日新月异的最好佐证: 手机、相机、汽车、电脑、冰箱。二十年前的中国,这些东西都是崭新的概念,但对其具体的想象是没有的。今天,它们已经是那样的普及,科技民主化的结果。文化中的抽象艺术也将面临同样美好的前景。
飞越总是从低处开始,精神文明的进步总是从物质文明的铺垫开始,但二者绝对不能脱节。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好比衣裳和人,华服里面裹一具僵尸是令人可憎、恶心的。我们已经进入二十一世纪,全球化精神已经成为时代潮流,如果继续执著于在传统中找艺术发展的指导精神,认为本土的即成传统比外来的更好,就难免犯“皇帝的新衣”中的错误。
上千年的封建制度终于被中华民国宣布结束,但这远远不等于其流毒已经被肃清,有时候正好相反,它反过来毒害我们。经济文明的腾飞正是因为雄才大略的决定,精神文明的进步也因了同样的条件。全球化精神可以总结为“借石攻玉”,我们早已有之;抽象艺术无非“大象无形”的体现,我们也早已经有之。拥有却未充分意识和认识无异于损失。
西方抽象画的诞生有其历史渊源。前面提到,整个现代艺术的思考诞生在意大利文艺复兴的十六世纪。文艺复兴顶峰时期的绘画艺术重师承,讲对称和稳重,对古希腊罗马传统尊崇毕至。但也只两百年不到。历史的进步诞生于思考和觉悟,艺术亦然。西方人很早就意识到,突破才是出路,故步自封等于作茧自缚,等于输掉竞争,等于灭亡。大师的出现代表变革的开始。当米开朗基罗以大无畏的英雄精神,在绘画和雕塑艺术中开辟出一片充满英雄人物的新天地时起,艺术的变革和突破精神就成了风格主义、巴洛克艺术、浪漫主义、印象派绘画和现代艺术种种风格诞生和变迁的理由和原则,为西方世界创造了人类史上最为璀璨的艺术财富。可以说,现代美学也是诞生于风格主义艺术,它的最重要原则之一就是要求艺术家不要重复,永远创新,纯艺术必须独特,不应具备重复性(代表为毕加索)。独特成为时尚,追求独特是人与造化齐肩的标志。试看天下有无一模一样的两张脸?
而抽象艺术不仅是对这一艺术精神最彻底的实践,而且已经超越了它,其追求不再是独特,而是独立,是绘画从其他艺术形式的独立。人类早已习惯用文学的眼光看待评价艺术,期待绘画有故事性,可读性,画面要有情节。如果接受康德的“一切以时间、地点为转移”(德国传统绘画长时间如此,因而才有义无反顾的对抽象的执著。当今世界最伟大的抽象画家里西特便是德国人),绘画就不再是绘画,而是戏剧。从绘画的角度看戏剧,戏剧是生活的插图、缩影;从戏剧的角度看绘画,绘画是蹩脚的戏剧,因为这里只有一个场面,观众必须对画面进行文学的联想。试问,这里的绘画在哪里?
中国古代艺术有“阳春白雪”和“下里巴人”之分。西方现代艺术也有博物馆艺术和流行艺术之分(请注意: 波谱艺术不是流行艺术)。流行艺术为观众感官所熟悉,司空见惯的造型成为通俗,有亲切感,久而久之,成为具有鸦片麻痹作用的文化形式,如西方千年宗教传统仪式;而具有前卫意识的艺术家则是要籍艺术震撼观众,让其感官处于开放和敏感的状态,让其产生危机感,从而寻找新的感觉。扩大人的感知范围是现代艺术的根本目的。当然,接受新事物不以抛弃旧事物为前提。西方人将这两件事情分得很清楚。传统居高堂——博物馆,新兴艺术拥有包括博物馆在内的所有社会场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