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623年，双冠王国与马瑞诺普之间的大道上。
埃斯特拉骑在马上晃晃悠悠地前行。他身旁阿贝尔在另一匹马上东张西望保持着警惕，而他却有点心不在焉。最近他总是想起以前的事，他有种即将见到柯斯德的强烈预感。
但怎么可能呢？在这个无论是交通还是通讯都不发达的时代，往往一转身便是永诀。那个黑色头发的小子现在应该在哪儿和露西娅一起挥洒青春吧。精灵漫无边际地想，要不是那双眼睛太过慑人那小子其实蛮帅的，或者说漂亮更合适？随便啦，想多了也没用，反正不可能再见面了……
两名精灵旁边是一支小型商队。冬季的阴霾遮蔽了日光，把峡谷笼罩在一片阴暗之中。一丝风也没有，峡谷中茂盛的杂草纹丝不动，四下寂静无声，偶尔会有不知什么动物经过发出的沙沙声，以及商队行进的噪音。气氛沉闷得可怕，阿贝尔心中隐隐有些不安，他伸手摸了摸背上的长弓，熟悉的触感让他稍微放松了些许。
柯斯德和威尔金蹲伏在草丛中。枯黄却茂盛的野草将他们完美地遮蔽起来。一个逃犯和一个魔法学者组成的奇怪队伍潜伏在稍高的岩架上，一支商队缓缓逼近，不久便会从他们下方经过。那是他们的目标，他们将要抢夺商人手里的一枚古代陀螺仪。黑发少年左臂伸直，握着一把桦木长弓，右手则拉紧了弓弦。弯曲的弓臂被漆成军绿色的迷彩，与杂草完美地融为一体。少年保持着射击姿势，静默不语，犹如雕塑。这是阿贝尔教他的射击技巧，他的左手食指略微伸出以规范弹道，瞄准时呼吸均匀无声，显示出极高的专业素养。一切都十分正常，直到他听见一丝诡异的不和谐音。他扭头看向他的雇主，发现威尔金正伸出一只手，陶醉地盯着，不和谐音便是娘炮口中“啊”的一声。
“干嘛呢你？！”柯斯德压低声音问。这只生物的思维方式太过奇葩，他完全无法理解。
“我只是发现，啊……”娘炮两眼放光，声音充满陶醉，“我好白。”
黑发游侠深吸一口气，忍住了痛揍这只怪兽的冲动，然后继续瞄准。突然间他似乎看见了埃斯特拉的身影，旋即又消失在人群中。是错觉吗？一定是的，自从莫名遭到追捕者追杀之后他就越来越怀念曾经的时光了。
他想起十个月前他以雇佣兵的身份参加了精灵内战，就是希望能见到埃斯特拉。他想念埃斯特拉，也想念阿贝尔，这两位精灵可能是最后的、能称得上他同伴的人了。但他终究是没能见到他日思夜想的挚友，直到他用一支插在心口上的箭结束了敌对指挥官的生命他都未能如愿。他在精灵的领地上尚且见不到埃斯特拉，何况现在在诺亚的领土上呢？
“来了。”威尔金的轻声耳语拉回了游侠的思绪。柯斯德把注意力集中到手中的箭上。商队的前锋已经到达了岩架下方。他不打算从正面进攻，魔法学者的追踪装置指向商队中靠后方的一辆马车，他若从正面进攻将遭遇大量的敌人。他要在马车经过岩架时发动奇袭，根据他的估算，他只需要解决四个敌人就可以登上马车。
时间缓慢流逝，装载着珍贵古物的马车终于到达岩架下方。游侠屏气凝神，瞄准目标。在他的感知中时间变慢，目标放大，弦上之箭如同猛虎般要脱离他的掌控。他松开右手，箭簇上传来锐利的破空音，接着便是皮肉被切开的声音，以及人死前的呜咽。放箭的同时柯斯德如雄鹰般跃出，滞空的瞬间他将弓挂好，落地时他下蹲减缓冲击力并顺势拔出了短刀。
商队护卫迎了上来。刹那间柯斯德起身，踏步，出刀，动作行云流水。锋利的刀刃贯穿了一名商队护卫的咽喉，血的腥甜在空气中弥漫开来。游侠拔出刀，任凭敌人软绵绵地倒下。他转身，短刀在他手中流畅地回旋，而后被一把握住。柯斯德反手将短刀扎入另一名敌人的心脏，一脚踹在垂死的敌人身上，让他仰面倒地。他将视线转向最后一名敌人。那是一名穿着重甲的彪形大汉，从他粗壮的脖子上就可以想象钢甲下虬结的肌肉。
大汉发出一声怒吼，头盔下的眼睛中闪着凶光。游侠向着大汉冲锋，短刀直奔对方没有保护的脖子。但他失算了，大汉被铠甲包裹的右手抓住了柯斯德持刀的右手，向着游侠冲刺的方向拉扯。柯斯德记得他在旅馆里用过同一招，所以他知道应对的方法。他尽量大步地跨出脚，俯下身体，放低重心，同时抽回右手，终于稳住身形。游侠再次挥刀，但对方双手按住了他的手腕。柯斯德也知道这一招，对方的下一个动作，是一脚把自己踹飞！
还没有意识到接下来应该做什么，柯斯德的身体便本能地做出了反应。他一脚凶狠地踢上敌人的腹部，让大汉不得不收回已经抬起的右脚来维持平衡。游侠借着一踢的空档做出一个漂亮的后空翻，拉开了距离。
毕竟是身着重甲的诺亚，佣兵大叔轻而易举稳住了身形。游侠暗暗咬了咬牙。是个棘手的敌人呢，他想。
对方取下背后的巨剑，流畅地挥舞着闪着寒芒的剑刃，大踏步向游侠靠近。
——那就用暴力取胜吧！
柯斯德露出冷厉的笑容。他将短刀入鞘，伸手拿起了身旁护卫尸体上的长柄战锤。他俯身冲刺，如同水鸟在湖面上滑行，堪堪躲开对方的大剑。黑发游侠全力挥动铁锤，铁块如同炮弹般砸中了对方的侧脸。他清晰地看见对方的头盔凹陷下去，大汉喷出一口鲜血。
跨过强敌的身体，游侠飞身跳上马车，扯开覆盖着货物的白布。一枚泛着银光的精巧机械装置映入眼帘。一定是这个，威尔金描述过，他平静地心想，任务完成。
柯斯德向着陀螺仪伸出手，但闯入他眼角余光的一抹红色让他中断了这个动作。他闪身侧跳，一发火球从他刚才所在的位置掠过，把差点死于非命的游侠吓出一头冷汗。
魔法师？柯斯德遭遇了始料未及的状况。他有些恼怒，心想或许干掉这个人比较保险。但这种思想在他看见法师的脸时便烟消云散。
埃斯特拉！
柯斯德怀疑自己精神错乱了。没错脑子一定是被门夹了才会有这种幻觉。于是他高高跃起，径直降落到法师面前，手已经够到了腰后的匕首。
“柯斯德？”对方看起来和游侠一样诧异，就连打出手语的手都有些颤抖。
一时间柯斯德心里五味杂陈，有对过去好友的思念，有对埃斯特拉离去的怨恨，又对重逢的喜悦，也有对互为敌人的尴尬。五年不见，精灵的样貌成熟了些，却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的眼神依旧温柔，头发依旧灿烂如金，就连不说话的特点都没有改变。少年呆呆地看着旧友，完全放下了戒备，任凭护卫和佣兵们将自己团团围住。几十把武器将他锁定，就连阿贝尔惊讶之余也不忘把箭对准了他的后颈。
“这是什么状况？柯斯德，是我呀，埃斯特拉！你不认识了吗？”埃斯特拉继续打出手语。
不认识？怎么可能不认识？这是他4年半年来日夜思念的挚友啊！柯斯德有千言万语想对埃斯特拉说，话到嘴边却又噎住。真是可笑，平时有千言万语想要诉说，真正见面了脑子里却又一句话都想不起来。分别后四年半的磨难太过辛酸，他不知从何下口。
“我……埃斯……”柯斯德声音发颤，他轻声呼唤着那个他熟悉却又陌生的名字，“埃斯特拉……”
阿贝尔在游侠背后叫道：“柯斯德！到底怎么回事？”
黑发游侠没有答话，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面前的高个子精灵，脸上的表情似喜悦而又悲伤。埃斯特拉发现他的眼眶有些泛红。磨难与风霜在游侠脸上刻下了憔悴与瘦削，精灵惊讶地发现游侠的体格相比之前更加纤细，以致于他的长袍挂在身上竟显得有些宽大。他也发现了游侠没有携带盾牌腰后却插着匕首，靴旁带着短刀。埃斯特拉完全不知道过去发生了什么，只是隐隐感到不妙。
这些年他吃了不少苦吧。精灵心想。
柯斯德终于开口：“埃斯特拉……我……”他的声音有些犹豫，他不知道该如何将对华进行下去。叙旧诉苦吗？现在明显不是时候；那么难道告诉他自己正在抢劫吗？柯斯德不想遭旧友唾弃。终于他还是没能说完整句话，生生地将后半句话抹杀掉了。
突然一束闪电划破空气——不是来自埃斯特拉，而是来自旁边的岩架上。几名商队护卫躲闪不及，不幸地被闪电击中，他们的身体在三万五千摄氏度的高温下发生了剧烈的炭化反应，几乎是一瞬间就变为了几具面目全非的焦尸。所有人都向着岩架看去。他们看见一个身着廉价法袍的诺亚从茂密的野草中起身，双手叉着腰，一只手上还残留着魔法的余辉。他的眼睛中闪动着愤怒，仿佛要喷出火来。
“你妈哟！”威尔金伸出一只手指着黑发游侠骂道。他的声音有些发抖，毕竟刚才是他第一次杀人。法师的表情凝固了一瞬，大概是意识到自己说了不得体的脏字。他接着骂道：“你个混蛋不好好干活磨蹭个劳什……”
他没能把话说完，一根来自岩架下方的套索套住了他的脖子，将他拽了下来。柯斯德暗叫这个蠢货太莽撞了。他有些庆幸自己没让他穿上魔法协会那身华丽的法袍而换了件便宜货，不然准被人认出来。
阿贝尔带着大半人马瞬间包围了威尔金，而法师也挣脱了绳索站起身来。一名商队护卫挥舞着长剑上前，却一剑砍在威尔金的魔法护盾上。护盾被击中的地方发出幽蓝的光芒，沿着浅浅的纹路向四周散去，剑的动能被完全吸收。威尔金并不傻，他早已对自己施放了防护魔法，留好了退路。又有两个人拿着武器冲上前来。魔法师双手结出繁复的法印，口中飞快地念诵咒语，大约二十音节的咒文在三秒内咏唱完毕。最后一个音节从法师口中吐出，他挥手，身前的空气开始振动，氧气凭空燃烧，炽烈的火焰在他指前凝聚，迸发，化为灼热的红莲。三名上前的敌人一齐被爆开的火球吞噬，耀眼的光明让他们的轮廓变得模糊，而后烈火过境，三人瞬间化为灰烬。
所有敌人都被吓住了，阿贝尔也不例外。火球术他是知道的，刚才埃斯特拉才用过一次。但他没有想到对方吟唱速度如此之快。埃斯特拉可以不咏唱，因为他拥有思维咏唱的天赋。但眼下这个人却不同，他没有这种变态天赋，但他的速度却几乎是阿贝尔见过的法师中最快的。
威尔金得意地看着犹豫着后退的敌人。他冒着出错的风险用两倍速度咏唱，又冒险让敌方的战士近身就是为了震慑敌人。他记得他的导师说过，法师虽强，但是施法速度和魔力上限却是致命的缺陷。法师就像棋手，每走一步都要事先观察好所有的情况，每走一步都要预判接下来的落子。他故意让敌人害怕，是为了给柯斯德赢得机会！
但阿贝尔接下来的一番话却让他的如意算盘落了空。精灵拉着弓对同伴说道：“别害怕！刚刚的一击看似威力强大，但那只是因为距离太近而已！”他闪身避过威尔金扔过来的魔法攻击，继续说道：“他会贸然从隐蔽处起身，说明他其实是一个没有经验的新手！大家散开一个个进攻！消耗他的魔力！”
商队护卫与佣兵们迅速分散，他们的眼神中又恢复了斗志。威尔金绝望地看着这一幕发生，那个精灵没有说错，他的确是一个新手，一个战斗经验只限于魔法攻防课的新手。阿贝尔后面那一句战术本来不应该说出口，但现在说出来更可以刺激对方。威尔金开始觉得紧张，他的大脑开始变得空白，额边有汗液渗出。法师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只觉得自己将陷入一场苦战。
娘炮出现的刹那柯斯德就知道战局变得复杂起来了。他转过身，准备撂翻两个挡住他去路的敌人就去支援威尔金，却被埃斯特拉一把抓住。游侠回头，看见精灵脸上满是疑问的神色。
他也很为难。现在他站在天平的中央，一方是旧友之间的情谊，一房是雇员与雇主之间的信誉。无论他往哪方踏出一步，结局都不会圆满。哈里兰们总说“忠义不能两全”，看来果真如此。
“以后解释！以后解释！”柯斯德痛苦地说道，“现在无论我做什么都别拦着我！”
这时人群中传来一声巨响。那是震耳的爆破音，声音响起时一团火焰爆散开来。游侠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只看到人群中靠近中心的位置有一团火焰，爆炸的热浪让他揪紧了心。
威尔金不能死！绝对不能！那是他的雇主，威尔金死了这样做就毫无意义了！
黑发游侠腿上加力，试图冲刺，但精灵却仍拉着他不放。埃斯特拉的脸上浮现出不解与责备的神情，似乎是明白了什么。柯斯德急了，终于下定决心要用武力解决问题。他反手扣住埃斯特拉的手腕，同时右腿上撩踢中对方腹部。精灵向后一个趔趄，却被柯斯德拉住。游侠转身，用肩膀狠狠重装精灵的胸膛。接着他牵住精灵的衣领，猛地一扯——但这一次他没有撞击他的脸，而是腹部。柯斯德跃起，跳跃的同时又用膝盖狠命攻击了精灵的胸口。埃斯特拉嘴角溢出丝丝鲜血，但由于角度柯斯德看不到。游侠的手习惯性地摸向了匕首的柄，却又突然中止，转而将手伸向了精灵的脖子。
柯斯德听到背后一声粗犷的战吼，游侠的警觉让他感受到了来自身后的杀意，一柄磨得锋利的双刃剑袭向他的背后。他不敢躲开，一旦他避开了遭殃的就是埃斯特拉。于是他生生地受了这一剑，尽管他已经做了受身，但他仍感受到了灼热的疼痛。柯斯德转身扭住对方持剑的手，一拧一带剑便到了他的手中。他毫不留情地斩断了敌人的咽喉，又反手将剑刺入另一个人胸膛。
精灵痛苦地咳嗽，却又一次拉住了游侠。柯斯德咬咬牙，猛地肘击对方的胸膛。这时他看见了精灵混合着怨恨、痛苦、惊讶、悲伤的神情，他心里满是愧疚，却仍没有停手。双手扣住精灵的脖子，他转身，右腿后踢精灵的膝盖，同时双手发力！精灵已被打得毫无还手之力，自然无法应对这一击锁喉抛摔。他颀长的身躯越过游侠的肩膀，重重地砸到地上。对方还不忘跟上一记对准他腹部的落肘，腹部传来的剧痛让他几乎要怀疑这世上的兄弟情谊了。他挣扎着起身，迎面而来的却是一根粗大的木棍。
柯斯德在用完一击落肘之后翻身跃起，背后的疼痛让他倒抽一口冷气。他抄起一根长枪，把它当做一根木棍敲向了埃斯特拉——他还不忘将枪头朝向自己以防万一。粗大的枪杆击中了精灵侧脸，直接将他打晕了过去。
游侠心中一遍一遍地默念“对不起”。不远处传来威尔金的痛呼魔法盾支离破碎，法师身上遍布着伤痕，肩部、大腿各中了一箭。他跌跌撞撞地逃走，狼狈不堪。柯斯德扭头看去，发现阿贝尔正拉开弓箭，双眼微眯，锐利的目光锁定了威尔金的后背。柯斯德知道若不采取行动，接下来的几秒内一支利箭就会洞穿威尔金的心脏。他抽出匕首，瞄准后掷出，锋利的刀刃钉进了阿贝尔的木弓，让其在他手中松动，最后“啪”一声掉到地上。
阿贝尔向着匕首飞出的方向看去，一个黑色的身影在他的视野中猛然放大。柯斯德从空中落下，接着体重硬生生压倒了精灵。他翻身从弓上拔出匕首，格挡住袭向威尔金后方的一记劈砍。第一次参加实战的法师两腿发抖，几乎就要瘫倒。游侠一脚踢开眼前的敌人，同时用一只手将雇主扶住。威尔金有些讶异，他没想到这个从来都冷冰冰的游侠会来救他。
“去把马解开！”柯斯德推了威尔金一把，“快！”
威尔金撒腿鞭炮。黑发的游侠抽出挂在左腰的长剑，将剑锋指向围上来的敌人，做出军用剑术的起手动作。数个手持武器的敌人围了上来，却不敢进攻。双方就这样僵持着，一动也不敢动。刚发生激战的山谷又重归于寂静。突然间一名佣兵发出暴喝，所有人一齐冲了上来。但这一次柯斯德没有再表演精妙的杀戮技艺，他很累而且身上有伤，心里还乱糟糟的，硬拼只会落得被乱刀砍死的下场，所以他连剑都没收，拔腿就跑！
剩下的商队护卫和佣兵都愣住了，阿贝尔也愣住了，连弦上的箭都忘了放。他的记忆里柯斯德不是这样一个会临阵脱逃的人。威尔金怀抱着陀螺仪，刚将一匹马从马车的束缚中解放，黑发游侠便翻身上马。柯斯德不敢停顿，他一手抓住威尔金的衣领，一手一拉缰绳，灰马发出一声悠长的嘶鸣便开始发足狂奔。
阿贝尔锁定柯斯德的后颈，瞄准，放箭。一支精灵铸造的箭矢带着浓郁的杀意逼近，却被游侠挥剑挡开。他不再放箭，因为没有效果。盯着一匹驮着两个人的灰马向着远处逃去，精灵闭上眼叹了口气，再睁眼已经看不到他们的身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