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晨曦黯淡地照亮了白色的窗帘，却没能照进房间。客房内一片漆黑，柯斯德倒在床上睁着眼。他彻夜未眠，曾经的那些事在他脑中一遍遍回放，搅得他不得安宁。他一闭上眼就会看见四年半前那场与埃斯特拉分别的大雨，还有那天他暴打他时精灵震惊的表情。于是索性睁开眼，半死不活地瞪着天花板。
是他提议要来马瑞诺普的。选择马瑞诺普的理由当然不只是治疗，他就是想跟着埃斯特拉，尽管他根本不敢见他。他在去找埃斯特拉和不去找之间徘徊纠结，整夜辗转反侧。他想见到精灵，亲口告诉他自己的歉意，却又害怕看到精灵厌弃的表情。思忖了一夜仍无结果，游侠坐起身，将脸埋在双手中。
他想起那天精灵的嘴角似乎有血迹。他伤得不轻吧。柯斯德想。他觉得他一定是脑子进翔了才干出这种蠢事，但那时他又有什么办法呢？他不打倒旧友就无法支援他的雇主，他的雇主死了他就没有资金维持生活，无论怎样都不会有好结果。他心情沉重，突然间竟有些想念娘炮的耍宝卖骚，虽然恶心又烦人，但却出奇地能活跃气氛。郁结的情绪挥之不去，在唇边化作一声悠长的叹息。
“如果那么在乎的话，就去找他吧。”他想起了娘炮的话，“有些事，说清了比不说清好。”
或许这真的是正确的选项吧。游侠站起身，跃上窗台，转身攀住屋外粗糙的外墙，消失在破晓时熹微的晨光中。
。
冬日清晨的阳光洒下，照耀着马瑞诺普的街道。风吹起埃斯特拉房间的窗帘，与风一同灌入的还有黑发的游侠。他攀住窗棂上缘，翻身跃入房内，落地轻盈得不带一丝声音。柯斯德从自己客房的外墙爬上屋顶，一路飞奔。他不敢走街道，黑发黑眼的他很容易被认出来，然后遭到围攻。于是他选择从屋顶进入。潜入一向是他的强项，当初他就是靠着这一招在精灵内战中暗杀了敌人的指挥官，稍微改变了战局的走向——虽然结局仍然不变。
阿贝尔不在。游侠在屋外清晰地听见了精灵弓箭手出门时关门的声音。这样最好，柯斯德想。他想和埃斯特拉单独谈一谈。
埃斯特拉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柯斯德在空气中嗅到了药草的味道，想必那是来自于精灵身上的。他意识到自己下手真的重了。张开口想要道歉，但一看到精灵那张冷若冰霜的脸，话就噎在了嘴边。
“嗨。”柯斯德故作轻松地打招呼。
埃斯特拉点点头便别过脸去不再看他。浓郁到令人窒息的沉默在他们之间扩散。两个人都各怀心事，却都不表达出来。精灵看着窗外的晨景，安静得似乎没了呼吸。黑发游侠希望精灵能做出点什么手语，但等了半晌埃斯特拉一个动作都没有。他坐到椅子上，手指在桌上敲击出一首民谣的节奏，过了一会儿又觉得不妥而停下。房内陷入了死寂。旅店外人们正赶着早集，熙熙攘攘，热闹非凡，相较之下这个房间就像与世隔绝了一般。
“那个……”柯斯德最终打破了沉默，“对不起。”
埃斯特拉没有反应。之前他在阿贝尔面前一直帮着柯斯德说话，实际上他心里还是有些记恨的，毕竟他没来由地挨了一顿打。听到游侠的道歉他心里略略有些宽慰，至少柯斯德心里还认他这个朋友，但他对那天的事仍然无法释怀。
“那天情况很乱，我也是没有办法……”柯斯德自顾自地说着，“我不是想申辩什么，只是……我无意伤你，真的，但你一直拉着我不放，我……”
“那你的意思是怪我咯？”精灵回过头来，表情愠怒。
游侠连忙摆手：“不不不，不是……总之，对不起……”他将视线移向了别处。
埃斯特拉深吸一口气，平复了一下情绪。他敲击了一下床沿，柯斯德将视线转了回来，看见埃斯特拉打出手语：“我那天没有看见杰西卡和露西娅。”
“杰西卡离开了。露西娅……她……”柯斯德说着竟有些哽咽。
精灵隐隐猜到之前发生了些什么事，表情有点惊诧。他一直以为他离开队伍后五人小队虽缺了两名成员但仍然存在，猛然听到这种噩耗他有点恍惚，不知所措。
“你走了之后我们三个都还在一起，直到半年后我们在落日村遭到了大群发狂魔物的袭击。露西娅去世之后杰西卡也离开了队伍，后来我就一直到处流浪，再后来我成了雇佣刺客。十个月前我去了马瑞诺普盆地找你，但是别说见到了，连你的音讯都没有……”游侠的眼角泛出泪花，精灵将一块手帕递给他。柯斯德接下手帕捂住眼睛，然后便默不作声。
埃斯特拉估算了一下时间，十个月前精灵那边还在打内战，但四个月后就结束了。他想起了政府军节节败退的情景，似乎从战争开始政府军就一直在吃败仗，除了九个月前有个不知名的诺亚刺杀了叛军的一名指挥官，政府军才稍稍挽回败局，但这并不影响最后叛军长驱直入进逼格威尔森林。最终精灵政府签订了一系列条约。至于条约内容……埃斯特拉宁愿不要去想。
“后来呢？”精灵看见游侠取下手帕，于是问道。
“半年前内战结束，然后我就遭到了诺亚政府的追杀。不是通缉令，”游侠看见了桌上的纸，那是昨天阿贝尔拍在那里的，“是追捕者，通缉令是两个周之前的事。然后我一路逃命，尽量避开追捕者的搜索，但还是遇上了。第一次是在白雪森林的树林里，只有两个人，我轻松把他们干掉了，没人发现。第二次是在两周之前，我在伊兹那旁边的一个村庄里遇上了四个追捕者，我不得已杀了他们，但也因此遭到了通缉。”游侠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后来威尔金——就是你们看见的那个魔法学者找到我，要我抢你们商队里的一件东西，他说那是他们失窃的古物。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
难怪他看起来这么憔悴，真是吃了不少苦。精灵心想。这时门锁咔哒一声，阿贝尔推开门走了进来。矮个子精灵一看到柯斯德先是吃了一惊，然后便是愤怒。他抽出自己的匕首——他会为了野外生存的需要带匕首——然后朝着黑发游侠走了过去，一边问道：“你这混蛋来干什么？还嫌埃斯特拉伤的不够重？”
埃斯特拉轻叩床沿，将阿贝尔的注意力吸引过去。他打出手语：“住手。他是来道歉的。”
阿贝尔悻悻地收回刀，还不忘瞪黑发游侠一眼。柯斯德表情沉重，完全忽略了他的瞪视。精灵向着门外走去，突然又转身恶狠狠地说：“敢打伤埃斯特拉，这个仇我一定会报。”
说罢便重重摔上了房门。
柯斯德朝椅子里缩了缩，双眼一直看着地面。他抬起头来，发现埃斯特拉正在看着他。精灵比划出手语：“为什么诺亚政府要杀你？”
“不知道。”他真的不知道，被追杀这件事到现在全无头绪。
“那你最近干出过什么出格的事吗？大约半年前？”
“半年前我还在精灵那边帮着政府军打叛军。说到出格的事倒是做过一件，我一个人暗杀了对面的指挥官。可是这有什么联系？”
“啊？！”埃斯特拉惊呼，“‘残影’就是你？”一直没人知道是哪路英雄干出了暗杀指挥官那么夸张的事，人们将这个人取了个代号叫做“残影”。而现在这个“残影”就在自己面前，而且和自己关系复杂。埃斯特拉一时间感觉有些混乱。
“嗯。可是，到底有什么联系……”游侠忽略精灵的惊讶，继续思考之前的问题。
“你知道吗，那场‘内战’实际上……”埃斯特拉顿了顿，手停在空中，而后又继续挥舞起来，“并不完全是内战。”
“嗯……什么？！”这次轮到柯斯德不可思议了。
“叛军是诺亚指使的。他们为叛军提供武器装备，协助他们夺得王权，而后叛军又会以抢到的资金甚至一部分主权作为回报，到时候精灵的城市会有大片区域划为诺亚的管理区，诺亚的店铺和工厂将遍布精灵的土地。在精灵的财富大量外流造成经济萧条时诺亚就可以轻易控制精灵的经济，甚至政治！
“而你的行为破坏了诺亚的计划。指挥官的死亡导致叛军的一支军队无人指挥而溃败，叛军的包围圈很快便崩溃，虽然后来又建立起来了。你在暗杀时一定是被人看到了，叛军以为是诺亚政府的阴谋而撕毁了协约，这也是后来叛军只是与政府签订条约而非攻陷格威尔森林的原因。”
“怪不得那帮精灵用的是诺亚的重装甲！我还纳闷呢，原来是这样。但是有一个疑点你发现了吗？”柯斯德因为过于震惊而稍微淡化了之前的悲伤，质疑道，“你说没有人认识我，但是诺亚政府怎么会知道？”
精灵想了想，用手语回答：“可能是因为诺亚的间谍渗透进了叛军内部，在你进行刺杀活动时将你认了出来。我只能想到这种解释了。”
“唔。”柯斯德点点头。他感到哪里不对，但是说不清楚。一个娘炮的面孔忽然闯入他的脑海。威尔金的逻辑思维应该更强才对，毕竟是一个研究魔法科学的人，而埃斯特拉仅仅是一个照本宣科的施法者。下次见面问问他吧。游侠心里说。
埃斯特拉又打出手语：“对了，我要建一支远征队。”
游侠想起了多年前那个傍晚，心里的悲伤又加剧了几分。原来他一直都没有放弃啊，柯斯德想，相比之下我却……他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你来吗？”精灵问。
“我只会成为你们的负担吧……”游侠的声音像是叹息。
“为什么？”
“像我这种人……一事无成，真的会有用吗？”柯斯德又把视线移开，然后转回来，“而且身上还背着80万悬赏……”
“入了远征队可以免罪的，”埃斯特拉的眼神中带着热切，“来吧，你会得到你应得的救赎。”
柯斯德唇边泛起一抹苦笑：“你真的觉得，像我这种被诅咒者，真的可以得到救赎吗？别闹了，好吗？”
“关你是被诅咒者什么事？政府的公告他还能反悔不成？”
“政府放了我，命运会吗？我早就认清了这个现实。我这些年做的哪一件事，最后给我带来的不是痛苦？像我这种人……呵。”黑发游侠冷笑一声，“怎么可能得到救赎？”
“你……”精灵想要安慰，却不知该说什么好，柯斯德说的每一句都是实话。
“不要灰心，还有希望。”他只能如此安慰了，言辞空洞得自己都不信。
“我已经认清现实了。‘凡有的，还要加给他让他多余；没有的，连他有的也要夺走。’这就是世界的法则，不是吗？”
埃斯特拉感受到了满溢的负能量。一时间精灵也有点消极，但他还是比划道：“总会有希望的……”
“不要说了。你不会懂的。你们怎么会懂得我这种失败者的感受！所谓的孤独，就是别人都在阳光里喜悦，只有你一个人在黑暗中咀嚼悲伤。真可悲，不是吗？”
听到柯斯德的话精灵有点生气。他做出手语：“你以为我没失败过？我……”
“够了！我不想再说了！”黑发游侠咬牙切齿，“今天就这样吧，反正歉我也道过了，再见！”说完他就后悔了，明明是来道歉的，却又对着旧友发火了。这时本应赶快收回那句话的，但碍于面子他又不想收回，于是硬撑着起身走向埃斯特拉床边的另一扇窗。窗外是一条僻静的巷道，地上放了些杂物，还停着一辆干草车，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是一个爬墙的好地方。
“那就带着你卑微的思想快滚吧！”埃斯特拉也生气了，他向着游侠投来一句手语和一个鄙视的眼神，然后便扭过头去。
“哼。”柯斯德冷哼一声的同时按住窗棂，以一只手为支撑翻了出去。
埃斯特拉没有回头，但他知道柯斯德走了。他有些吃惊，原来他心中的自卑这些年非但没有消退，反而与其他的负面情绪混杂在一起，变得坚不可摧。任谁看到自己的旧友越来越颓废都会不高兴，埃斯特拉也不例外。他想到柯斯德来这一趟就是为了能让大家都轻松些，但最后双方的心情仍然沉重，真是徒劳。然后他的心情又沉重了一分。
早集开始散场，人们各自归家。冬日的暖阳照在精灵身上，让他觉得温暖舒适，但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柯斯德单薄的身影在他脑海里挥之不去。柯斯德真的能得到救赎吗？他不知道，但他在心里默默许下誓言：
“我，将拯救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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柯斯德翻身上墙，手脚利落。他往上爬了大约两米，突然一支箭飞过来，击中了他身旁的墙壁。
他往下看去，只见阿贝尔站在小巷中，手里提着一张弓。难怪他之前一直觉得外面鬼鬼祟祟有个人影，原来是他。游侠知道矮个子精灵是个神箭手，刚才若要杀他易如反掌，所以那支箭只是在叫他下去。于是他松开手，任自己自由落体，径直掉到干草车上。
黑发的游侠刚跳出干草车就被阿贝尔一把揪住衣领，摁在了墙上。在阳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满地的杂物中间，一个精灵把一个黑发诺亚按住，低声却凶狠地警告：“不许再过来找埃斯特拉。”
柯斯德没有说话，甚至没有动作。阿贝尔继续说：“你带给他的伤害已经够多了。你刚才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以为自己是被诅咒者就应该被同情，啊？小样小爷我告诉你，下次再敢来找分分钟打断你的腿！”
一瞬间柯斯德的脸有些扭曲，那是极度愤怒时才有的表情。被诅咒者这个身份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一块永远无法根治的心病。那是他的逆鳞，谁触谁倒霉，所以他之前才会对埃斯特拉发脾气。游侠开始估算他和阿贝尔的身高差，看看一个膝撞能不能正好打断他的鼻梁。
这时精灵却放开了他。矮个子弓箭手转身向着巷子外的阳光走去，只留下一个字：“滚！”
游侠拍拍身上的灰，什么都没说。他正要爬上墙，却听见阿贝尔的低声辱骂：“丧家之犬。”
他真的愤怒了。柯斯德随手拎起一个陶罐想冲着精灵后脑勺扔过去，但终于还是放下了。无声地向着阿贝尔的背竖起一根中指，继而转身上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