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靠谱男生]
2003年的m城重点中学三中像是走散了人群的车站，接近一半的荒芜兑和一半的无聊，让剩余的人都无所事事。没有办法，因为该去读大学的去读了，不该读大学的流落各地了。只有我们仍然重复着上一年的主题。我们有一个集体的名字——复读生。
我没想到又遇见了罗迈。我们在走道上装成你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你。
但是我还是瞥一眼他的脖子，冬天还早得很，他就在脖子上挂了一条雪白的围巾，那是文艺男生爱玩的把戏，偏偏他脑门上的伤疤赫然。罗迈这个人就和他做的事情一样自相矛盾，浑身都在告诉每个经过他的人，他就是一个不靠谱的男生。
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瞥我一眼，总之我们各走各的方向，朝文科补习班与理科补习班走去。
罗迈截至那一刻的人生，最辉煌的和最搞笑的事情都与我有关。
[最辉煌的事件]
2002年，我和两个女生走在学校外面的KTV一条街上，我说我想喝点东西，你们等我一下。这一等，我就遇见了两个小流氓。我穿过一条巷子去买冰冻米酒，在岔口被拦截了。原本，还是可以和那两个女生跟这两个小流氓无所畏惧地对抗一下的，但是我脱离了队伍。
那两个小流氓嘴巴上光溜溜的，连绒毛都还没开始长。但是他们手上的小刀子却是崭新崭新的。我哆嗦了一下，假装镇定地问，打劫什么？要钱包的话我就便宜你们，想劫色的话我就撞墙，变成了杀人事件警察一定会找到你们，你们就等着无期徒刑一辈子呆在监狱吧。
小流氓认真地想了想，说，那把钱包给我们吧！
我就像是班长交接仪式一样，把钱包给了他们。
然后，罗迈就出现了。他穿着四个口袋的卡其色薄衬衫、牛仔和球鞋。罗迈制服了小流氓，然后把钱包还给我，说，你走吧！我当时不是不感激的，所以我问，你是哪个学校的，回头我请你吃东西答谢你。他制服小流氓的时候只是挥舞了两下拳头。那样子很帅。一个男生最帅的时候大概永远是英雄救美的时刻。我的心脏略微停电了一下，瞬间恢复光明，因为那里截留了一个片断，是他眼睛明亮如灯火的样子，他像是爱迪生一样，解放了全世界的黑夜。
我还没有真正开始喜欢过一个人。现在，似乎开始了。
他也没什么表情，愣了一下说，好，你快走吧！我是三中的。三中？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他，大概是不同年级。
我听他的话迅速地出了巷子，回到队伍当中。然后我就想起来，我还没问他名字。呵呵！我又折回去了。
我是不该折回去的。
那大概是他一生里最辉煌的事件。但是，我看见他恶狠狠地玩着小流氓手上的小刀子，说，把你们今天的货交出来。
我看见两个小屁孩乖乖地把上下前后左右口袋里的东西全部掏出来。
罗迈就撇开橡皮擦、肯德基的优惠卡、硬币、钥匙这些零碎物品，他直接数了数5张钞票。手指都不迟疑地塞进自己的上衣衬衫口袋里。然后，他还摸出一根烟点上。
小流氓被黑吃黑了。
他看见了我，我看见了全部过程。
[我很想笑]
我跟他一直对看。我的大脑陷入了空白，这种人生的大喜大悲对我来说，还太过变幻。我不是职业演员，不能习惯一个英雄瞬间变成败类。
他似乎也不知道说什么好，烟在他手指之间燃烧。
小流氓跑掉了。小流氓小混混和大混混大流氓，在本质上，没有区别。
良久，他有点结巴，你，你还有什么事情吗？
我说，我忘记跟你说谢谢了！我已经不想问他的名字了。
但是，他却在刚才的对视里，有一点什么变化，他艰难地把烟弹掉，我眉头皱了一下，说，那我走了。
他说，不用谢，举手之劳而已。居然还会文绉绉用成语。他说，我们交换一下电话吧！我为什么要和你交换电话，我在心里摇头，结果，我嘴巴里还是顺口念了，134……罗迈就摸自己的手机。他一摸屁股后面的口袋，发出悲惨的喊叫，哎呀，我的手机哪去了？那两个小鬼……
我很想笑，但我生怕这一笑后果严重，我转头跑掉了，我说我同学还在等我，以后再联系。他记得住算他的本事算我倒霉，记不得算我的好运算他倒霉。
但，世界上的人，一旦遇见，一旦建立了联系，很多事情就不由人了。
他在我背后遥遥喊道，我叫罗迈，走字底的迈。
[笑话主角的告白]
罗迈就这样以英雄的形象闯进了我17岁的生活，但又以不靠谱的方式收场，演变成一个笑话。我忍不住把这个笑话讲给另外两个女生听。
你看，女生和广播台其实是一样的。
很快全校都知道了。连罗迈都也知道了。
关于罗迈，我开始留意起来。假如我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就不会路过公布栏在最角落的地方看见学校大前年的纪律处罚。那些历年的公布重重叠叠，一层又一层，总有撕不干净的保留在边角。
他的名字像是一个符咒。我忍不住顺着残缺的几行字，读到，我校一年级新生罗迈在外打架斗殴记大过处分。
他又恶劣了至少五成。
他在我脑海里，拯救过我的一点点光辉记忆相应地也被压缩。几乎要风吹而散。他就是一个坏男生，那次光辉不过是他漫长人生里一个意外的亮点，并且，还被我全盘撞见，返回现场，抹上一层灰暗。
但是，你知道，很多事情经过了许多人的口就变样了。
连我自己也失去了控制。
事实真相最后流传成：某高三女生，被某流氓男生遇见，英雄救美，流氓男生洗心革面，开始发奋学习，以此求爱。流氓男生其实长得很帅呢！
我坐在学校餐厅里听见隔壁的学妹满面陶醉，并且还一人一句接口相声一样地说，祝福他们哦！简直和童话一样。我了解真相，平时最香甜的红豆沙顿时变成毒药。我怎么可能接受我的笑话主角的告白呢！
我确实收到了情书，但我没看，丢垃圾桶了。至于他是否痛改前非认真学习做个好学生，这与我无关。
那一点点璀璨的美好在他流里流气摸索着小流氓的口袋的时候已经烟消云散。
[那一点点璀璨的美好]
罗迈终归不是书呆子。他不会只是默默地告白。他是混过江湖的小青年，不是只知道风花雪月的文艺少年。
他在路口拦住我的时候，眼睛通红。我猜，应该是抽烟太多熏的。
他说，我喜欢你，你知道吗？
我默然不语。
他又说，你知道我有多喜欢你吗？那天我看你走进巷子怕你出事就跟进去。我一直偷偷地喜欢你，我知道你瞧不起我这种人。
知道你又何必坚持做无效的努力？
喜欢一个人是无法勉强的。
你没有对我动手动脚，你只是把手臂伸长，站在我面前不让我通过，我转到任何一个方向，你就旋风车一样转到那个方向。
我说，你到底想怎样想怎样想怎样？我气急败坏连说三遍。
你也回答三遍，我只想我只想我只想……要你做我女朋友。
前面的字，你说的气势汹汹，后面七个字，温柔如水。我呆了。
良久，我叹了一口气。这只能够怪我们本来就不是一类人。即使你很努力地向我靠近，但你本质还是个混混流氓。因为没有像正面人物那样去开导教育那两个小流氓，而是黑吃黑了一把，那是你没有伪装的动作。
我看着你的眼睛，你的眼睛明亮无比，有着星光的璀璨，但是你的行为却被污染了。我后来去了解了你的家庭背景你的离婚的父母，你的爱钱的母亲，你的不争气的父亲，以及你夭折的弟弟。你的永远零分的成绩。我还知道，不少女生喜欢你这种bad boy，虽然你不喜欢她们。因为你有一张还算帅的面孔。
你与我，差距太远，太远，好比星空与湖水。我们如果要在一起，注定必须克服太多太多。
也许，我只是畏惧了。
在我叹气之后，你的目光黯淡了，眼睛灰蒙蒙的了。
一个男生最后的底线被摧残了，失去了骄傲的男生犹如宝石失去光彩。
[隔了一个暑假]
最后，我们散开，各走各的方向。我回家了，你也回家了。
第二天，他没有再来学校。一个人是不可能用三个月的时间追赶上功课的。除非他是天才。
罗迈不是天才。
他当然没有考上大学。
而我，我呢？
我也没考上，准确说，是没考上我想去的理想的大学。我想了想，还是打算再来一次，用一年的等待换理想的大学。我知道我的成绩有冲刺的必要。
我们都复读了。隔了一个暑假，两个月最炎热的夏天，我们遇见了，装作不认识。我想过，如果那天我没有想到去问他名字，凭借记忆他的相貌去找他，也许我们真的就在一起了。要知道，女孩子最容易被这样的爱情打动。可是，尘世不是童话。
一个人要学坏，是拦也无法拦住的。
一个人要学好，也是谁也无法阻止的。
我不希望是为了我。我希望他是为了他那个喝酒成痴、醉得几乎植物人一样的父亲。
看到他脑袋上的伤疤，我在心里又叹息了一下。罗迈终究改不掉吧！爱打架的男生永远爱打架。不然不会又受伤，我不想做一个永远担心自己喜欢的男生的可怜姑娘。
天气转冷了。他的脖子上白围巾依稀像是手工的。大概他接受了别的女孩子的礼物。那样也好。
[有关他们的故事]
我没有猜错。
罗迈有了女朋友。那个女孩子出现在他身边，像个天使。罗迈换了学校，不再和以前的兄弟往来。罗迈温和得像是书呆子。他在朝向书呆子的路上狂奔。他只用了半年时间，成绩进入了美其名曰“补习班”的复读班前15名。那意味着，至少有个大学上，不论一类二类重点非重点。
那个女孩子一直陪伴在他身边。
有关他们的故事，开始流传开来。
说的是那个女孩子在路上被单车撞到了，被人欺负了，世态炎凉无人见义勇为站出来的，挺身而出的，又是罗迈。脑门一道疤痕，因此而来。
这个情节原本老土，但是重复两次之后，顿时尘埃吹散，光彩返回。我被震惊了。
然后，那个女孩子，是大一的新生，情愿退学要和罗迈一起读书，朝向一所大学。他们是要创造一个奇迹吗？
我的眼睛开始发酸，然后心开始发酸。
眼睛发酸，往往因为流泪，而心则是因为嫉妒。
然后罗迈的父亲被确诊癌症。他们一起照顾那位我从来没见过的大叔。大叔说他死也瞑目，因为儿子有这样好的一个女朋友。
我没有出现在他身边。我在参与他的人生的出场瞬间退到幕后了。我永远不会再与他同台。于是，别的人代替我上场了。
我们的考试结果一起出来。
我去了我想去的大学。
他们两个也去了他们要去的大学。他们创造了一个小小的奇迹，同时，罗迈的父亲去世了。是的，他最难过的时候，我不在他的身边。
可是，罗迈说过他喜欢我。
我呢？我也是喜欢过罗迈的。
很多喜欢来不及发展为爱。
畏惧、胆怯、自私或者偏见如硝酸，普通宝石腐蚀为黑炭，唯有璀璨纯净的钻石不受影响。
补习班没有应届中学生的毕业情怀，拿到录取通知书就一散而光。
我们三个人在校门口，罗迈对我说，祝贺你。
我说，祝贺你们。那个女孩子似乎对我曾经暂时出现在罗迈生命里毫不知晓。她对我微笑一下，然后靠在罗迈的身上，一起走远了。
多年后，我在大学课堂上，听教授背诵德国哲学家谢勒的话。他说：“命运不是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而是我们自身的一个组成部分。”
我们的命运是我们必然的选择。
罗迈没有回头。
我也没有。我们各自越走越远，再无交集。但我哭了，蹲在半途的路中央。如今，我仍然记得那种痛苦淋漓的痛哭。
以为得到他，早不是那个他。别人改造过，面目未尝更改，心性已全非。
◎吴金书
曾获得第八、九两届全国新概念作文大赛二等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