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县调査组正式进驻瑞达电气公司。一到公司,郑宝义、路宽先与穆嵚接头,传达了县委、县政府的指示,说明了调查组的来意,请穆嵚给予配合。穆嵚虽然内心极不高兴,但他也有所准备,大面上应酬还算过得去。
搞资产清算,需要一件一件地查验实物,所以只能住在公司内,住别的地方不方便。调查组被安排在公司内部招待所,四个人给了两个标间。招待所是座单面两层楼,虽说简陋,但基本设施具备。穆嵚客气地说:“招待所条件不好,凑合着住吧,好在都不是外人,有哪儿不方便的尽管说。尤其是路宽大叔,既是老厂长,又是我的老领导,这次回到了你的老根据地,就更不应当客气了。”
路宽想,这小子说的怪好听,心里还不知怎么恨我呢。随迎合说:“大叔是被县里指派来的,老侄子可不要恨你大叔啊?”
穆嵚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说:“老厂长你多虑了,今天当着你和郑局长,还有二位科长的面,我向大家表个态,我穆嵚做事一向光明磊落,从不做那种蝇营狗苟之事。县里要査我,完全是迫于几个职工上访闹事。我不怕,查就查吧,查三个月査五个月,我保证没有怨言,保证积极配合,绝不为难调查组。”
组长郑宝义夸奖说:“大家听到了吧,老厅长的儿子就是跟普通人家的孩子不一样,境界高,姿态也高,令人敬佩!”调査组成员小徐说:“你能有这样的态度,我们就放心了。”
调查国有资产,应当有原来的底账作参照——改革的时候清算组对资产现值评估的底账——有了它,郑宝义他们只要对现有资产重新进行一次评估,两下一比照,流失没流失,流失了多少,便可一目了然。
资产现值评估底账,是当时的资产清算组组长盖旭永搞的。清算工作结束以后,底账理应送财政局保存,可盖旭永没有送交。送交无异于为自己的罪恶提供铁证。开始,他以工作忙为由拖着不交,他想过销毁,也想过说丢失了,但都觉着不妥。半年之后,一个偶然的机会来了,财政局主管副局长突发脑溢血死了,当财政局再次催促他上交底账时,盖旭永灵机一动,随口就说:“一个月前底账就交给主管副局长了,怎么还跟我要?”财政局随即就到死者的家里和办公室找了个遍也没找到,时间一长,这事便不了了之了。
郑宝义问过财政局和盖旭永,都说就这么丢了。找不到底账,调查组就只能等这一次的评估结果最后出来,与企业出售时的标的相对照了。
路宽疑惑地说,是交了,还是被他们给销毁了,反正已死无对证。
郑宝义说好在有你这个活账本在,底数都在你心里装着。
路宽说,好记性不如个烂笔头。盖旭永是怎么倒腾的,我怎么知道?
第二天,郑宝义、路宽各带一个评估组,调查评估行动就正式开始了。
吃饭的时候,路宽跟雨虹说起底账丢失的事,路雨虹同样感到蹊跷,说,假如他们真的贪占了国有资产,底账就是铁证,说啥他们也不会交给财政局的。路宽说,虹儿说得对,我也这么认为。
一连几天,路雨虹都在思考底账的事。她觉得这本底账太重要了,有了这本底账,就等于抓住了一把打开锈锁的钥匙,案子的真相就可以迎刃而解了。也可能思虑心切,不可能的事她总往可能的方面猜,账本会不会没有丢失?会不会仍然保存在盖旭永或者穆嵚的手里?
这天晚上,父女俩在家里看电视,路宽突然想起了什么,急切地要雨虹陪他去看潘洁。雨虹问怎么了,怎么这么急?路宽说潘洁病了。雨虹问什么病?路宽说感冒。雨虹说一个感冒就把你急成这样,八成是想潘洁阿姨了吧?雨虹用一种调皮的眼神望着父亲。路宽说别开玩笑了,我只是疼她一个孤老婆子可怜,搁你嘴里一说,就说到歪里去了。“走,我陪你一块去。”雨虹放下手里的电视遥控,就随爸往外走,感叹道:“不是说吗,男人是山,女人是水,山失去水就没了灵气,水失去山就没了秀气。依我之见,你和潘洁阿姨,都应当找个伴。”路宽嗫嚅着没吭声。雨虹见爸犹豫,接着说:“你觉得潘洁阿姨怎么样?你要觉得可以,我愿意当你们的红娘。”路宽半嗔着脸:“胡说,爸可没那心思。”
见爸说得认真,路雨虹就没有再说下去。到了潘洁家,一进院路雨虹就阿姨阿姨地喊,潘洁拉着院里的电灯,见是他们爷儿俩,就热情地往家里让,说:“虹儿还是第一次来家吧,没你爸领着,恐怕你连门都找不到哩。”
路雨虹说:“听说你病了,就跟爸一块来家看看,好点儿了吗?”潘洁说:“就点儿伤风,不误吃不误喝的,谢谢你们老记着我。”落座以后,路宽说:“雪梅呢?还没回来?”一提起雪梅潘洁就担心,说:“每天天不亮就走,深更半夜还不回来,一个女孩子,真让人操心。”
路宽说:“干的就是那不着家的工作,身不由己呀。”
潘洁说:“雪梅找过穆嵚,要求辞去秘书,回她原来的营销科工作,可穆嵚不让。”
路宽说:“配什么秘书,纯粹是屎壳郎扭秧歌——臭摆。小潘你知道,我当厂长那会儿从来没配过什么秘书,咱活儿少干了吗?辞吧,辞掉好,辞掉也好让她有时间好好照顾照顾你。”
停了一会儿,雪梅回来了,红着脸,走路也不稳,像是喝酒了。见路雨虹和路宽在,就赶忙上前问候。妈问她是不是又喝酒了,咋喝成这样?雪梅低下头,眼泪禁不住往外涌,很委屈的样子。又问谁欺负你了?雪梅擦了眼泪,强装笑容,说没什么。
雨虹猛地想起了那本底账,从凳子上站起,拉住雪梅就往门外走:“爸,阿姨,你们坐,我和小妹去院里说两句话。”
在灯光昏暗的院子里,路雨虹亲密地握着雪梅的手,问,是不是穆嵚又欺负你了?雪梅默不作声,委屈地扑在路雨虹的怀里,呜呜地哭。不敢放声,怕母亲听见。然后就把今天晚上遭遇的屈辱说给雨虹听,说穆嵚如何逼她陪客人喝酒跳舞,客人如何调戏她,当她拒绝与客人跳舞的时候穆嵚却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吵她骂她。
雨虹十分气恼,大骂穆嵚禽兽不如,夸雪梅做得对。然后说:“这段时间,你给我提供了不少有关穆嵚的信息,尤其是上次穆嶔在背后策动的反上访,不是你提前报告,组织上会很被动的。我代表县领导谢谢你了雪梅。”
“应当的,说谢就远了。”
“本来想交给你一项任务,现在看算了吧,穆嵚这样欺负你,还是抓紧辞职吧,不然他会对你肆无忌惮的。”
“你说,什么任务?能为虹姐做事,我什么也不怕。”雪梅一听说有任务,就止住了哭。
路雨虹说:“是一本密账,一本调査组迫不及待想得到的账本。”
“什么内容?”
“企业改革前,对企业进行资产清算时,盖旭永造的假账。有了这本账,不仅对调查组当前的调査有利,而且它本身就是一件罪恶的铁证。”
“我明白了。你是说它在盖旭永和穆嵚的手里?”
“有这种可能。但也说不定早被他们销毁了。”
“我留点儿心吧。”
“那就委屈你了,要小心,千万不能让他们发现。”
“知道了。”
回到屋里,聊了一阵子,雨虹就陪着爸回家了。
雪梅心里犯喃咕,平时自己很留意穆嵚的一举一动,可从来没有发现过有什么账本。趁穆嵚不在的时候,雪梅就关上门,自己在屋子里翻腾,抽屉里,文件橱里,除了保险柜打不开,该找的地方都找了,都没发现。于是她就把注意力盯在了那个漆黑而冰凉的保险柜上。没有钥匙,又不晓得开锁密码,想打开谈何容易。她为难了。
一天中午,趁穆嵚醉酒熟睡,雪梅偷偷摘下他腰间的一串钥匙,转身到保险柜上试了试,试准了那一把,急回头又给穆嵚挂在了腰间。因为不知道密码,没有打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吓得心怦怦直跳,鼻子眼都挂着紧张相。
雪梅一直在等机会,等穆嵚开保险柜时,她好偷看他开锁时用的密码。好不容易等来一次,穆嵚却把她支走了。第二次,第三次,没看清楚,直到第四次、第五次才偷偷看清楚,不仅记清了密码,还记住了开锁的路数。
自从调查组进厂以后,穆嵚和盖旭永经常到城外的一家小酒馆相聚,关起门来喝闷酒。这天傍晚,他们再次来到这里,酒都喝了两个时辰,人还不见出来。
雪梅和穆嵚的司机张卯,盖旭永的司机小李,在另外一个雅间吃饭。饭早都吃过了,可他们一直不出来,三个人只得闲聊坐等。张卯有点儿心急,对雪梅说,你过去劝劝他们,叫他们别喝了,每次都喝得醉醺醺的,多伤身体。雪梅早有出去偷听的打算,可又顾及张卯、小李,怕他们对自己产生怀疑,假装推辞说,人家说悄悄话,进去不是找挨勊?要去你去,我不去。张卯央求说,你是穆总的贴身秘书,我不过是个轿夫,咋能轮着我去?去吧去吧,我困得实在顶不住了。雪梅就顺着张卯的话,说,那好,你们等着,我去试试看。雪梅走到穆、盖二人所在的雅间门外,贴近耳朵听,里头说话声音很小,隐约能听到一句半句。
这些天,穆嵚、盖旭永真的有点儿发毛了,像兔子遇到了猎人,又像头野兽被困在了笼子里,想摆脱困境可又想不出办法。今天对喝了大半天,结果照样无计可施。穆嵚红着眼埋怨盖旭永:“盖哥!平时点子那么多,危急关头你怎么就变成一头贵州驴了?”
盖旭永一会儿站起来,一会儿坐下,像生了一身虱子,抓裆挠腚,坐立不安。懊丧地说:“真他娘的晦气!你哥我这辈子还从未做过一件出格的事,听你的劝,就伸一次手吧,谁知手刚伸出去,就被夹子给夹住了。你哥天生就这穷命,命中没财,想发也发不了。”见他如此胆小怕事,穆嵚笑了笑,似嗔似嘲地说:“干啥能没一点儿风险,走路还有被汽车撞着,坐在家里还担心地震砸着,现在说这些还有啥用。”
盖旭永急歪歪地说:“这事全赖你,不是你死气白赖地求,我才不会干这种偷鸡摸狗的事呢。你自己跌倒不算,还要拉个垫背的,你真能摆弄人。”
见盖旭永推卸责任,穆嵚就火了,红脖子涨脸道:“胡说!平时你屁事不管,到时净分一半的红利,得便宜卖乖,你有那么傻?”
盖旭永说:“你小子真没良心!没有我,近千万元的资产凭啥就白白流入你的腰包?”
穆嵚见盖旭永认起真来,嘻嘻一笑说:“老弟不是那个意思,这不是想不出办法急得发牢骚嘛。两只蚂蚱一条绳,已经把咱俩捆在一起了,大主意还得由哥你来拿。来!开心点儿,干一个大的。”说罢他拿起酒瓶子,咕咚咕略倒满了两只茶杯,一人一杯,当地一声,一仰脖都干了。穆嵚喝的已不下一斤,刚才又一口闷下去二三两,上来就蒙了,身子一晃,脑袋一歪,扑通就跌趴在地上,手里的茶杯酒瓶子咣当当摔碎一地。人水了嘴还说硬话:“服务员!再……再来一瓶……”
摔瓶子吓了雪梅一跳,以为他们要出来了,就赶紧返回张卯、小李这里,支吾说,差不多了,就要出来了,咱们到院里等着他们吧。
盖旭永喝的少些,神志还清醒,见穆嵚醉倒了,慌忙上前去扶,劝道:“已经喝两瓶了,千万不能再喝了,快……快点儿起来,哥有话跟你说。”
穆嵚以为盖旭永想出什么好点子了,跌跌撞撞从地上爬起来,说:“莫非……莫非想出什么锦囊妙计了?”
盖旭永说:“今天就到这儿,明天再聚,天无绝人之路,总是有办法的。走,哥送你上车。”打开门,搀住穆嵚就往外走。雪梅、张卯、小李子跑过来,架住穆嵚,缓步走出饭馆,各自上了车,分头离去。
平时,雪梅一般都坐在前排,刚才,穆嵚搭着她的肩上车时,硬是把她拉进了后排座上。雪梅刚坐好,穆嵚就趴在雪梅的腿上,难受得爹呀娘呀地乱叫:“哎呀……肚子里难受……我要吐……”张卯以为他真的要吐,把车停到路边,下来开车门,要搀他下车,穆嵚就吵张卯:“谁……谁说我要吐,我……我说吐了吗?……净胡说,快走!”车进了县城,雪梅说:“回家吧穆总,醉成这样,回家嫂子好照顾你。”穆嶔说:“我……我不想见那个黄皮婆!一提她我就恶心,回公司。”
到了公司,已经是夜里十点了,雪梅、张卯把穆嵚架到楼上办公室,正要安排他到卧室躺下,穆嵚说:“张卯,你……你回去吧,让……让雪梅留下,给……给我做碗汤喝。”张卯应了一声,就问雪梅:“穆总喝完汤,你何时回家给我打电话,我送你。”雪梅说:“谢谢你张卯,有文涛在,让他送我好了,你回去休息吧。”
送走了张卯,打发穆总喝完汤躺在床上,雪梅说要走,穆嵚抓住她的臂腕,亲昵地说:“小妹,请坐到床边来,哥有话跟你说。”
雪梅说:“我坐凳子,你说吧。”就往回抽手。
穆嵚不松手,雪梅被强拉到床边坐下。穆嵚一折身,猛地抱住她的腰,呜呜咽咽地哭起来了。雪梅有些纳闷,边掰他的手边问:“穆总,你这是怎么了?快把手松开!”
穆嵚呜咽着说:“拍拍你的良心,我姓穆的对你怎么样?多次说让你劝劝文涛,不要让他再上访了,可你劝了个啥?文涛不仅没有丝毫悔改之意,反倒把省信访局的信都给讨来了。不是这封信,县里也不会派调查组。调查组一进,弄得全厂上下人心惶惶,都说我快完蛋了,连看我的眼神都和从前不一样了。你真让我失望啊!呜呜呜呜……”
雪梅看透了穆嵚隐藏在内心的惶遽,故意轻描淡写地说:“只要你站得正,调查组拿你又能如何?……快,快把手放开,我妈在家病着呢,我得赶紧回去。”
纠缠了一阵子,由于喝酒太多,神志早已麻醉,穆嵚手一松,一歪头便睡着了。雪梅深吸了一口气,好比从鹰爪下挣脱的小鸟,顿觉身心轻松。
她没有立即抽身,稍坐了一会儿,等穆嵚睡稳,然后转过身,小心摘下穆嵚腰间的钥匙,踮着脚走到保险柜跟前,对好密码,插上钥匙一拧,保险柜的门一下就被打开了。
保险柜里放着不少钱,还有数不清的珠宝,包括穆嵚送给她后来又被她退回来的物品。三层格子找遍了,却没发现她要找的东西。慌乱中发现最底层有个小抽屉,想拉开,却有暗锁锁着。再拿钥匙一个一个对,费了半天劲才打开。翻了翻没有账本,正要关上,见有一张折叠的旧纸,打开来看,原来是一张记了半页的账纸。此时此刻,雪梅也搞不清这张纸对雨虹来说有没有用,赶紧趴在桌子上,用一张白纸抄写了上边的一些文字数字,就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回头将那张账页折叠好放回原处,锁好暗屉和保险柜门,把钥匙重新挂回穆嵚腰间,看看他睡得如死猪一般,便悄悄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