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雨虹正准备下班回家,门外突然闯进一个人来,只见她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一边跳一边唱,一边咯咯咯地傻笑,进门扑向路雨虹就喊我来找我的干闺女,她叫虹儿,她在不在?明明雨虹就站在她的面前,却认不出。说罢又唱起来:小白菜,叶叶黄,仨生四岁没了娘……
办公室的人全都愣住了,先是没认出是谁,后来听起小曲,猛地就想到是小白菜。雨虹很惊讶,几个月没见,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就问:“大妈,我就是路雨虹,有什么事你说。”小白菜不理会,继续唱,哄劝了好一阵子才静下来。雨虹再次问她你的事不是都解决了吗?怎么又过来了?“小白菜眼珠一翻,怪怪地说你是谁?我不跟你说,我跟俺虹儿说,她是俺的干闺女。”见小白菜意识混沌,行色可怜,雨虹动情地说:“大妈,我就是虹儿,你老不认识我了?”小白菜清醒了,抓住雨虹的手,定定地打量着,喃喃道:“认出你来了,是虹儿,我总算找到你了。”
“大妈,你慢慢说,究竟是怎么回事?”路雨虹扶她坐下。
小白菜抬手揉了揉眼,抹擦了几下满脸的尘垢,再次哭叫起来:“俺那个宝贝死了……他撇下俺走了……我的个心肝宝贝呀……”哭得死去活来。
几个人都明白了,原来是她的老伴去世了,大概是悲伤过度,大脑受到刺激,才弄得一会儿糊涂一会儿清醒。韩勇深情地说老两口的感情还真好,张口一个宝贝,闭口一个心肝的,让年轻人听了都眼羡。“丁亮说:以前来也是这么说的,说起他们的当年,总是宝贝呀心肝呀的,笑得让人肚疼。”叶帆拧着眉头,心疼地说:孤老婆子一个人,连个开导她的人都没有,生生给憋屈疯了。“梁超说:疯倒谈不上,精神不正常倒是有点儿。路局长,不行我给乡里打个电话,让他们过来把人接走吧?”没等路雨虹搭话,小白菜就跳了起来,指着叶帆叫,你才疯了呢!又指着梁超吼,我不走,接我也不回去。路雨虹赶忙就哄谁说大妈疯了?大妈没疯,大妈好着哩!“劝了半天,见情绪稍稳,又问:大伯是怎么死的?”小白菜说:猝病。老东西,说走就走了。“大家都知道,她说的猝病,就是脑中风或心梗这类的病。没有细追问,路雨虹亲切地劝说:大妈,待会儿洗洗手吃饭,吃完饭让车把你送回去,回去要想开些不要老生气,你把自己气坏了,大伯会在那边怪你哩。”小白菜一听让她回家,又受了刺激,对路雨虹发脾气闺女呀!你不要我了?我可是你的亲娘啊!你怎么忍心甩下我呢!我哪儿都不去,我就跟着你。“看小白菜这个样子,路雨虹一时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对梁超说:乡里就不要说了,强送回去也不好。就让她到我家住两天,等好些了再说吧。”梁超拦住说:“这可不行,你和路伯伯每天要上班,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会出事的!”路雨虹无奈地说:她非要跟着我,你们说该咋办?我没空还有我爸,再不行还有潘洁阿姨,凑合着照顾吧。她一辈子没开怀,倒把我当成她的亲女儿了。人都成这样了,能忍心不管?就这样,路雨虹把一个半阴半阳的小甴菜给领回了家。
洗手间在院子的西南角,里边安着个电热淋浴头,路雨虹先换上便衣,把小白菜领到洗手间,说给她洗澡,让她脱衣服。
小白菜忸怩不脱,羞涩地说,俺洗澡经常用铁盆子,烧上一盆子温水,趁黑天,关住门一个人在家洗,俺怕见人。
路雨虹问她有多长时间没洗澡了?小白菜说三个月了。宝贝走了,澡也没心洗了,澡都是洗给男人看的,没了男人,洗澡还有啥用?路雨虹觉得可笑,就给她说讲究卫生的道理,好在小白菜最后同意了,就向路雨虹要洗澡盆。
忽儿小白菜又瞪起眼,指着墙上的淋浴头说,虹儿,你把那马蜂窝铲掉,我怕马蜂蜇。路雨虹笑得咯咯哩哩,说大妈,那不是马蜂窝,是淋浴头,窟窿眼是漏水的。说着就去拧阀门,水哗哗哗就流出来了。小白菜开心地笑了,就用手去摸水,温乎乎的,说真好玩,城里人是会享受。
才要脱衣服,小白菜又说路雨虹,你出去吧,我自己洗,你在跟前俺不习惯。路雨虹说,你自己洗不净,还是我帮你洗吧。小白菜说,以前洗澡时,宝贝总愿意给俺洗,俺把他关到门外边,让他到院里蹲着,可他偷偷就进来了,嘴上说给俺搓背,实际是想摸摸俺,手在脊梁上搓不了几下,就伸到前边来了,一会儿摸摸俺的馒馒,一会儿摸摸俺的大腿,摸着摸着,就觉着有个东西伸进了俺的下身,他紧紧地从后边把俺搂住,公狗一样地哼嗨。这时,我的兴奋也来了,轻轻地抚摸着他的胳膊,尽量给他一个舒服的姿势,让他亲个够。完了以后他对我说,是不是有点儿别样感觉?我说不知道。他说这叫隔山套火。是从书上看到的。我说,胡扯,书上还写这个!完了在脸上亲俺一下,上炕就睡去了。睡得可香了,一夜不起来撒泡尿,跟死猪似的。
路雨虹不愿意听,可又不好意思说她,只好耐着性子听完。心想,这老太太开口不离老伴如何亲她爱她,闭口不离她对老伴如何如何好,尽管话语粗鄙,但细揣摩,你会感觉到,老两口的感情还真是非同一般。老伴突然离去,她经受不起这样的打击,仿佛觉得天塌下来了,一时转不过弯,精神就出了问题。像这种情况,农村的、城里的并不少见,但凡感情好的老两口,走了一个,剩下的一个就像丢了魂,整日郁郁寡欢,吃不想吃,睡不想睡,儿女们对他再好,也替代不了老伴,有的过一段时间就转过弯来了,有的转不过弯,不久就跟着老伴一起走了。看小白菜眼下的样子,如果不及时加以疏导,很快她就会倒下。要疏导开,必须从感情上给予补偿,让她感到自己并不孤独,有许多人都在爱她,或许会渐渐从失去老伴的阴影中解脱出来。
劝说了半天,小白菜终于开始洗澡了。清水从头上浇下,脚底下流走的全是泥乎乎的浑水。路雨虹给她搓了两遍洗发膏、沐浴露,总算洗干净了。
洗完澡,路雨虹拿出妈留下的一套簇新的单衣给小白菜换上,然后领她到灶房,让她帮着一起做饭。
吃饭的时候,路雨虹讲了些农村里有趣的小故事,劝她想开些,不要生气。恰在这时,路宽回来了,进门见雨虹跟个老太太在院子里对坐着吃饭,问雨虹这人是谁?雨虹就把小白菜的情况说给爸听。路宽觉得怪可怜,答应帮着雨虹一起开导她。
小白菜一见路宽,恍惚觉得自己的老伴来了,两只眼直愣愣地望着路宽,哇的一声就哭了,一边喊着宝贝,宝贝,你回来了?你不要吓唬俺啊!我不能没有你呀!“一边就扑向路宽,抱住不放。路雨虹知道她的精神病又上来了,就上去劝她,说:他不是你老伴,他是我爸。”小白菜不答应,责怪雨虹你这闺女!他明明就是俺老头,你咋说不是?路宽看小白菜比自己年龄大,就呼她大姐,一边解释一边拽开她的手,扶她坐下。经父女俩反复疏解,小白菜才稍加平静。路宽问雨虹夜里让小白菜住哪儿?雨虹说在西屋支张床,跟自己一块睡。路宽说白天你要上班,让你潘洁阿姨过来照顾她怎样?路雨虹说好,让她明一早过来吧。路宽说,在家住几天可以,病情如不见好转,最好送她到精神病院治疗,别把人家给耽搁了。路雨虹说,我有考虑,试两天再说吧。
吃罢饭,路宽对雨虹说,今天晚上轮着他值班,他要回厂里住,不要等他了。自从进驻瑞达公司,调查组坚持每天夜里轮流值班,为的是防止资料失窃。路雨虹关心地说,现在厂里很复杂,夜里少跟人接触,不要喝酒,早点儿睡觉,记着把门锁好。将爸送到门外,看着爸弓起的背影和满头白发,路雨虹心里觉得酸酸的。
知道路宽有时在公司招待所值班,老工人听说了就找上门来看望他,跟老厂长聊天唠家常。有的曾受过他的恩惠,免不了要拎瓶酒带上一包猪头肉,来跟老厂长喝上几杯,表达一下心意。
夜里九点,路宽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忽听有人敲门,开门看时,外边站着一个中年男子,中等个,小平头,正头顶有一撮白毛,像只圆溜溜的眼盯着天。路宽一时想不起他叫啥,见了那只“望天眼”,倒勾起了他的记忆想起来了,你叫裘二,对不对?对,谢谢老厂长还记着我。裘二笑眯了眼。
“早就听说老厂长住到这里了,一直没顾上来,请老厂长谅解。”裘二说着就把随手拎溜来的一个袋子放到桌上,从里头拿出两瓶酒和纸包的凉菜,说今天要跟老厂长痛饮几杯,感谢老厂长当年把他招到厂里当工人。
“记着当年把你分到了铸造车间,还在那里?”路宽仍然记忆犹新。
“是……是,咱一个穷工人,没啥文化,这辈子就这样了。”去年穆嵚一上台,在何金的举荐下,把裘二安排在办公室帮他跑腿。裘二显然在说谎。他倒上酒,端起杯就敬老厂长,小裘敬你老。路宽不客气,碰了杯,一仰脖就干了。
裘二连着敬,杯杯都有劝酒词,说的是天花乱坠,弄得路宽不喝都不行。酒杯挺大,一杯足有半两,两个人推来让去,一瓶酒一会儿就喝得不剩多少了。路宽上了年纪,平时没喝过这么猛的酒,三下五去二就被裘二灌蒙了,眼神发直,舌根发硬,说话开始颠三倒四,头一勾,趴在桌子上就睡了。
瞅住机会,裘二从身上掏出个小纸包,将提前备好的安眠药偷偷倒入茶杯,冲上水,端到路宽面前,说:“老厂长,快起来,喝杯水解解酒,一会儿躺床上睡。”路宽晃悠着抬起头,喃喃道:你……你小子真坏,把……把老厂长灌……灌成这样,看我下次……怎么……怎么收拾你!端住水杯,咕咚咕终一气就喝光了。裘二见他喝下药,打了个招呼就急忙溜走了。
路宽顿觉天旋地转,像打了麻醉剂一样周身瘫软,刚要怀疑喝了假酒,头蒙得却不容他细想,跌跌撞撞就倒在了床上,门也没有关,眨眼工夫就睡沉了。
从招待所出来,裘二急惶惶找到何金,报告说事情已圆满完成。何金夸了他几句,然后就如此这般地交代第二步行动。叮吁说:“事成之后到我这里领钱,五万块一分不少你的,钱到手,你就可以逃之夭夭了,逃得越远越好,等风平浪静之后再回来。”
裘二领了旨意,用袋子拎着一个装满汽油的瓶子,鬼鬼祟祟返回公司招待所。避开服务小姐,径直上到二楼,迈人屋内,轻轻把门反锁上,拉住窗帘,走到路宽床前,试探地喊了几声老厂长,见路宽睡得很沉,他放心了,随即打开汽油瓶子,向桌子、椅子、沙发、电脑、公文包、资料袋上浇汽油。该浇的地方都浇了,唯独路宽睡觉的床上没有浇。这是大总管何金的密令,揣摩他可能是不想把路宽烧死。浇完汽油,裘二把桌子上的烟灰缸放到路宽的床头,捏出两个烟头放在铺上,又把打火机塞进路宽半握的手里。他这么做,是想掩人耳目,造出一种路宽因为自己抽烟而失火的假象。做完这一切,裘二打着随身带的打火机,伸手去点桌子上的文件资料,打火机火头还没挨着纸,火砰地一下就着起来了。裘二吓了一跳,慌慌张张抬腿就往外跑,随手带上门窃贼一样溜走了。
招待所对面的花池旁,一个幽灵般的黑影悠来悠去。这黑影不是别人,正是大总管何金。他奉了穆嵚的旨意,躲在暗处,在亲自指挥和监视裘二的行动。招待所是个单面楼,站在对面什么都能看清楚。他不时侧转头,诡异地张望着招待所二楼路宽宿舍的门窗。门忽然开了,一个人影从明晃晃的门缝溜出,屋内随即火苗腾起,烈焰喷射。他知道,裘二已经点着火,跑走了。火越着越大,浇过汽油的物件顷刻间全都被引燃了,透过窗户望去,满屋子红彤彤的,整个变成了一个火洞。这一刻,何金并没有立即喊救火,他躲在花池旁,盘算着救火的最佳时间:一方面,他必须等室内所有资料全部化为灰烬;一方面,又不能把路宽烧死。这是穆总交代的,他必须要办稳妥。约莫过了几分钟,觉得差不多了,何金从花丛后头蹿了出来,一边喊着救火,一边往招待所跑去。
招待所仅有的一名服务小姐,这时还在一楼值班室睡觉,听见院里乱糟糟地喊救火,才惊慌失色地从屋里跑出来。救火的人越聚越多,在大总管何金的吆喝下大家抄着水桶脸盆,轮番向屋里泼洒。有个小伙子突然发现床上有人,丢下水桶就冲进屋内,把路宽从床上背了出来,有人就向路宽身上泼水灭火。路宽的衣服被燎得大窟窿小眼儿,脑袋熏得像个黑球,死活难料。何金喊叫那救人的小伙子愣着干啥!还不快送医院!随即叫来一辆车,由两个小伙子护送去了医院。
火被扑灭了,何金假装检査失火的原因,踩着地上的水,顶着呛鼻的煳焦味钻进屋里,见室内被烧得一塌糊涂,不由得啧啧叹嘘。他特意查看了调查组保存的资料,见全都烧为灰烬,才放下心来。何金走到床边,指着枕头旁边的烟缸、烟蒂、打火机,煞有介事地对一群救火的工人说:“大家看到了吧,这就是抽烟的好处,除了是抽烟引起的大火,还能作何解释?”见有酒杯、酒瓶子滚在地上,用脚踢着又诈唬说你们看,老路晚上一定是喝酒喝多了,躺在床上抽烟,抽着抽着睡着了,烟头掉在床上,着了火自己都不知道。唉!这老头,喝酒抽烟连命都不要了。何金摇着脑袋,一副怜人惜命的样子。工人都搞不清情况,只管随着何金搭腔。
经医院抢救,路宽暂时脱离了生命危险,但仍然处在昏迷当中。路雨虹得到消息,撇下小白菜,在门口拦了辆出租车就往医院跑。路上给叶帆打了电话,告诉她去家里照看一下小白菜,爸这边出事了,她得赶紧到医院去。叶帆随即通知了梁超、韩勇、丁亮,让他们赶紧到医院帮帮雨虹,自己就去了雨虹家。
到了急救室,路雨虹见路宽被烧成的样子,鼻子一酸,扑过去抱住就哭。路宽鼻孔里插着输氧管,手背上吊着输液针,身旁的心搏仪信号微弱,心律每分钟不到三十次。见爸没有一点儿反应,雨虹忧心地问身边的医生,爸烧伤的程度怎样,能恢复到什么状态,会不会留后遗症?医生说现在很难说,需要观察一下,眼下最要紧的是保住他的生命。雨虹说了许多感激拜托的话,求医生一定尽力,将爸的生命保住。
爸被烧伤的消息,是抢救路宽的两个工人通过熟人转告雨虹的。她问过工人的名字,表示了感激之意,就把两个人送走了。
梁超、韩勇、丁亮听说之后都赶过来了,问过路宽的伤情,又问报案了没有?屋内资料烧毁了没有?雨虹只顾悲伤焦急了,倒把这些都给忘了,急忙给葛彤、郑宝义打电话要他们火速赶到出事现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