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大伯、葛大妈都上了点儿年纪,胳膊腿一天不如一天,操持家务越来越吃力。葛彤想雇个保姆,减轻点儿老人的负担。葛大妈不同意,说雇个保姆要吃要住要付工钱,太浪费了,等啥时不能动了再说吧。
去年秋末的一天,葛彤驾车回家,不小心跟一辆自行车撞上了。葛彤赶紧从车上下来,见人和自行车都倒在地上,那人闭着眼,额头上磕出了血,叫了几句不见吭声也不见睁眼,好像伤得不轻。葛彤心想救人要紧,就把人抱到车上,自行车放到小车的后备厢,急急忙忙就向县医院开去。
被撞的是个女孩,看长相超不过十七八岁,穿着人时,面色白净,嫩得像朵似开未开的水仙花。医生给包扎了伤口,输上液,不到一个时辰,小女孩就慢慢醒过来了。葛彤就给女孩道歉,说真对不起,都怨我开车不小心撞着了你。医生说了,你就是磕着了一时晕厥,不碍大事的。女孩见面前站着一位公安,体格魁伟,说话诚实可亲,心里就踏实许多,就说,事情也不全怨你,我也有责任,不是我慌着横穿马路,也不会发生这种事。我看你是个好人,还要谢谢你哩。葛彤见小女孩没有怪他,又见她精神挺好,心里就放松了许多。
葛彤问:“姑娘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我叫岑莎,十八了。”
“县城哪道街的?”
“家在县城倒好了,可惜我没那命。家是离县城最远最远的那个圪挞岭村的,离县城百十里地呢。”
“哎呀,是够远的。”
“只顾说我了,大哥贵姓?”
“我叫葛彤,葛是草字头那个葛,下边是个喝水的喝去掉口字旁,就是诸葛亮的葛;彤是红彤彤那个彤,左边一个丹字,右边加三撇。”嘴里说,手还在半空里比画。
“瞧这身警服和面相,就知道你是县公安局局长。”
“副局长。”
“三十几了?”
“不到三十,二十八。”
“瞧我这眼力,人家都往年轻里说,我却把你说过了,对不起对不起,怨我不会说话。”
“依你心里想的,准是猜我四十岁以上了,这已经给我留面子了。”
“生人面,不好辨。乍一看年龄大,再看就不显得大了。”
岑莎眉飞色舞地说来道去,仿佛把所有的伤痛都忘记了。葛彤觉得这个小女孩天真浪漫淳朴可爱,不仅人长得漂亮,而且能说会道。但不知她来县城谋的是什么职业,如果没寻着活干,到家里做个保姆也挺合适的。就问:“姑娘,在县城做什么呢?”
“原先在一家饭店当传菜工,没干几个月饭店关门了,我就失业了。这两天打零工,干三天停两天,像打游击一样。”说到这儿岑莎流泪了,哽咽着说,“大哥,俗话说不打不成交,咱俩能以撞车这样的方式相识而且情感相投,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吗?”葛彤一听情感呀缘分呀什么的就紧张,急忙说:“你还小,别胡思乱想,好好工作,将来不缺个好婆家的。”
“大哥你多虑了,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想认你做哥,做我的亲哥,你不是没有妹妹吗,认我做你的妹子怎样?”
“别说妹不妹的,以后有什么事尽管找我。”
“不行,我就是要你当我哥。你不知道,原本我有哥,对我可好了。后来在外边当建筑工不小心摔死了,从那以后我就一直想哥,连做梦都想。今天见了你,突然发现你跟我哥长得很相似,都是大大的个子,黑黑的皮肤,站到那儿像座山,让人觉得特别的可靠。你想啊,我一个女孩子家,孤身一人在县城打工,晚上都不敢自个儿一个人出门,心想如果有我哥在,那还怕啥。你就不要推辞了。”岑莎可劲地哀求。
“好好,我答应你就是了。”葛彤见姑娘想哥心切就敷衍了一句。
岑莎高兴坏了,拔掉针头就跳下了床,抱住葛彤就朝面颊上亲了一口,连连叫道:“我有哥了,我有哥了!”又蹦又跳,像个天真可爱的孩子。葛彤也不回避,只把她当妹妹看,劝她上床躺着继续输液。岑莎说出院吧,只头上一点儿擦伤歇两天就好了,不用输液的。葛彤劝她再住两天,等伤口结了痂再出院。岑莎觉得有了个公安哥哥就激动得一刻也不想在医院待了。见她任性,葛彤就依了她,跟医院结完账,拿了点儿口服的消炎药就出院了。走出医院大门,葛彤问,你住哪儿,我开车送你回去。岑莎说跟几个小伙伴伙租了一间房,因为没个固定的工作,房租都交不起了,就问葛彤能不能给找份工作。葛彤说工作可以找,但要等上一段时间。又说,要不这样,你先去我家做一段家政服务行不行?等以后找到工作了你就离开。这段时间吃住就在我家,每月再给你开八百块钱。岑莎愉快地答应了。葛彤拉着岑莎到了她原来的住所,拿了东西就开车回到自己的家。
葛彤向父母介绍了岑莎,妈本来是不打算请保姆的,既然儿子给请来了,就默认了。葛彤给岑莎拾掇了一间屋,然后又领她看了父母的卧室,介绍了父母的身体状况、生活习惯和爱好,再到厨房、储藏室、衣橱、洗手间一一看过,最后说:“这个家就交给你了,重点是把你大伯、大妈伺候好,只要他们开心高兴就好。”岑莎说:“哥你放心,你的爸妈就是我的爸妈,我会尽力的。”
还别说,这个小岑莎只干了一个月就很快进入角色了。做饭烧菜可能跟她做过传菜工有关系,每顿饭都做得有滋有味的,老两口吃起来十分的顺心可口。岑莎眼里有活儿,除了买菜、做饭、洗衣裳、打扫卫生,白天还领着老人到公园遛弯,说说东拉拉西,想着法让老人开心。当着葛彤的面,老人时常夸岑莎,说闺女懂事,善解人意,手脚勤快,比男孩强多了。葛彤见爸妈高兴,也跟着夸岑莎。这天在一起吃饭,岑莎就大胆提出了一个疑问:
“哥,原以为你有媳妇了,弄了半天你还是个光棍,没合适的?”岑莎一边吃饭一边问。
葛大妈说:“一个女朋友谈了七八年,不说娶也不说离,快把人急死了。”
葛大伯说:“急什么急,他们有自己的考虑。”
“哥,女朋友是谁呀,能不能让我见见未来的嫂子?”岑莎莞尔一笑说。
“吃饭吃饭,孩子家少管大人的事。”葛彤脸埋在碗里,不让岑莎多嘴。
别看岑莎人小,心眼儿可不少,心想机会到了,这不明摆着葛彤跟他的女朋友感情不和吗?如果感情好,哪有恋爱七八年不结婚的。
又过了一两个月,少女的心思再也按捺不住了,就在一个清冷的夜晚,天上下着鹅毛大雪,岑莎趁老人已经入睡,手里拿着一本书,蹑手蹑脚就进了葛彤的卧室。
“哥,没睡呢?”
“没呢。有事?”葛彤正伏案写东西,门是虚掩着的。
“有个字不认识,过来问问你。”
“嗬,小莎够勤奋的,什么字,说。”
岑莎打开书,放在葛彤面前,用手指着:“就这个。”
葛彤看了看,说:“这么简单的一个成语都不认得,还高中生呢。它念‘移情别恋’。”
“妹不是不认得,是不明白它的意思嘛。”岑莎站在葛彤坐椅后头,胳膊搭在葛彤肩上搂着脖子撒娇。
“这有啥难理解的,意思是一对情侣原本感情挺好,有一天男的或者是女的突然不爱对方了,去跟别人好。懂了吧?”
“那你说,他(她)这么做是不是缺德?”
“不能一概而论,移情别恋原因多得很,不是一句话能说清楚的。”
“这么说吧,一个人的爱情从一个人身上移到另一个人的身上,那另一个人是不是就是第三者插足,这个人是不是就特别特别的坏?”
“第三者插足通常指的是对已婚夫妇进行感情上骚扰的人,这样的做法当然不能褒扬。但如果他(她)爱上了正在恋爱着的情侣中的一个,而且赢得了对方的感情,这么做也没啥大错,不应该称为第三者插足,恋爱自由嘛。”
“既如此,是不是我也可以爱你?”
“胡说,一个黄毛丫头,懂得什么呀。”
“人家都十八了,总黄毛丫头黄毛丫头的,妹不爱听。”
“爱听也好不爱听也罢,在我眼里你就是个黄毛丫头。咱俩差着十岁呢,确切讲,你叫我叔还差不多,差着辈呢。”
“如今最时髦的婚姻就是老夫少妻,差十岁算啥,差十几二十岁有的是。我不嫌,我是真的爱上你了。”
“这孩子!真会开玩笑。休息休息,别捣乱了,我这里还有急事压着手,快回你屋睡觉去,以后不准再提这事。”
“先别赶我走嘛。哥,你是不是对茂枝市那个路雨虹还心存侥幸?你这是何苦呢,人家都不爱你了你还死气白赖地想着人家。”
“又胡说,我们俩人感情好着呢。”
“既然好,为啥一直不结婚?”
“原因很简单,她想让我调到市里,我想让她调回县里,谁也说服不了谁,一拖就是好几年过去了。”
“她跟你同岁是吧?”
“小一岁。雨虹二十七了。”
“女人二十岁以前是最宝贵的,她都变成老太婆了,你跟一个剩女结婚难道不觉得可惜?”
“只要有感情,讲什么可惜不可惜。”
“我不管,这辈子妹就爱你了,我要跟路雨虹争一争,看谁能把你抢到手。我不信你就那么爱她。”
“越说越不像话了,别人恋爱好好的,干吗要横插一杠子!你懂不懂,这叫不道德。对我不能这样,将来出了我这个家门,对别人也不能这样。”
“你瞧你瞧,刚才讲‘移情别恋’的时候你是怎么说的?说什么恋爱自由嘛,第三者爱上恋爱中的一个没啥大错,怎么一轮到你,我就成不道德了!”
“我是劝你不能对我有非分之想,我是不会答应你的。你要硬这么做,只能在我和路雨虹之间添乱。明白我的意思吧?”
“我不管,我不管,你就是我心目中的偶像,除了你,我谁都不嫁。”
岑莎抱着葛彤的脖子又摇又晃,娇嗔的样子让葛彤拿她没有办法,哄了半天她才回屋里睡觉。
葛彤雇岑莎来家做保姆是去年秋末的事,相隔不到半年,也就是今年正月,路雨虹就调回东安了。到东安的头天晚上跟葛彤父母吃过一顿饭,今天,路雨虹抽空带着礼品又跑到葛彤家,亲自登门探望了自己未来的公婆。她觉得这是礼数。
这天晚上,路雨虹自己驾着车就来了。人一进门,两位老人就迎上来问候,葛大伯说昨天刚一起吃过饭,今天怎么又跑来了。路雨虹说好长时间没来家了,晚上没事,想跟二老好好聊聊。葛大妈说来就来吧还买那么多东西,我给你沏茶去。路雨虹问葛彤在不在?葛大妈说在屋里关着,也不知道忙啥。就喊,彤儿,雨虹来了。待了会儿人没出来,路雨虹就说大妈不要叫他了,我去看看他忙啥哩。抬腿来到卧室门前,推门就进去了。
“雨虹!你……你什么时候来的?”葛彤正在岑莎的引领下全神贯注地学跳交谊舞,妈叫他都没听见,哪儿想到路雨虹竟这会儿来。好像被别人逮住了什么短处,慌忙松开岑莎的腰和手,客气地让路雨虹坐下。
“好闲情逸致啊,都跳起舞来了。”路雨虹说着,眼却望着墙壁上挂的一幅字,极力把自己伪装起来,好像满不在乎的样子。
葛彤强装镇静,在两个人之间做过介绍,然后故作轻松地说:“晚上没啥事,小莎非要教我跳舞,我哪有心思跳舞,可你不陪她玩儿,闹得啥都干不了。都十七八了,还跟个孩子一样。”边说边打量路雨虹的表情,脸上倒显得平静,但不知她心里是咋想的。
路雨虹瞟了一眼岑莎,见姑娘长得如花似玉娇艳迷人,不由得就为葛彤担心,心想有这样一个美人长期在身边守着,钢雕铁塑的人也会给镕化掉的。路雨虹心里像擂大鼓一样通通地跳,又像喝了一坛子醋,嗝儿上来满肚子都是醋意。说:“姑娘长得天仙似的,怎么想起做家政了,到大公司大宾馆做个公关小姐岂不更好?”路雨虹玩起了心眼儿,想让姑娘离开葛彤的家。
葛彤急忙接嘴道:“是的是的,来前就有这个打算,我正给她寻找着呢。”
路雨虹微笑着说:“我手里就有个现成的单位,姑娘如果有意明天就可以去。”
“不去不去,路局长,不用你劳费心思,谢谢你的一片好意。我在这儿觉得挺好,我哥和大伯、大妈待我像一家人似的,我暂时还没有离开的打算。”岑莎一口回绝了路雨虹的提议。
路雨虹追问道:“那是为什么?单位工资高又能学到一些真本事,对你将来的发展是有帮助的,眼光要看得远一点儿嘛。”
“我说不去就是不去,你不要再劝我了,劝也没用。我离不开我哥,没有哥在我身边心里就觉得空落落的。”说着就抱住葛彤的胳膊,伸嘴就去脸上亲了一口,“哥,你说是吧?”嘻嘻笑个不止。
当着路雨虹她这样闹,葛彤当然觉得不妥,嗔道:“安稳点儿好不好,多大闺女了还那么顽皮,将来谁还敢娶你。”
岑莎做个鬼脸,狡黠地笑着说:“没人要正好,跟哥过一辈子,我愿意。”
看着眼前这位让人搞不懂是顽皮还是风流,是想做妹妹还是爱上了葛彤的女孩子,路雨虹心里全都乱了套。初次见面她也不好说什么,又见葛彤跟她一来二去的没有一点儿介意,心里就更不是滋味了。近一段时间以来,路雨虹心里常有一个疑惑,不知道为啥葛彤跟她约会少了电话打得也少了,今天一见方才醒悟,原来他被这个小妖精给缠住了。心里一气,抬腿就往门外走,向正在看电视的老人说了句:“家里有急事我得赶紧回去。”就匆匆下楼了。
葛彤慌忙追到楼下,又作解释又赔不是,请求路雨虹原谅。一直跟到停车的位置,路雨虹打开车门要上车,葛彤拽住她的胳膊不让走,再三说:“你不要误会嘛,岑莎她就是家里的一个保姆,我对她绝对没有任何别的什么想法,你一定要相信我。”
“亲都亲了,抱都抱了,还说没有什么别的想法,怎么才叫有想法,非得发生了那种事才叫有想法?”路雨虹气鼓鼓地说。
“她就是个孩子,你跟她怄什么气。”葛彤轻描淡写地说。
“都十七大八了,还是个孩子,你倒会为自己开脱。”路雨虹不依不饶,觉得心里很憋屈,眼泪就默默地流下来,鼻子像扇风一样呼哧呼哧地吸溜。
路雨虹生这么大的气,葛彤还是第一次见到。一阵愧疚之意蓦地涌上心头,后悔当初不该让岑莎进家,遂赔罪似的说:“虹,你不要哭了,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放心,过几天我就让她走。”
路雨虹听他这么说,心中的气就消了大半,语重心长地说:“感情是需要珍惜需要呵护的。从大学到现在,我们相依相爱了七八年,相互之间之所以不离不弃一直坚守到现在,原因就在于彼此信任,相互尊重。现在,我们都不是岑莎那样的年龄了,自己应该有主心骨了,禁不住再折腾了。”说着就拉开车门,坐上车打开发动机,说:“我走了,你好自为之吧。”砰地关上车门,一溜烟消失在昏暗的夜色中。
葛彤像根水泥桩子,木讷地站在草坪边的路沿砖上,凝视着离他而去的小车,心里像被海浪敲击一样难以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