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名胖胖的老妇人。
圆圆的脸上满是皱纹，头发花白，并且有些稀疏。
方瑾泪流满面地看着她时，她正站在方起身后，小心地求着情。
“本来就是小孩子，正是玩心重的时候，你小时候不也是这样？这回就算了吧。”老人看向方瑾，哄着他道，“快告诉你爹，说你知道错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可是方起没有说话，成功的中年商人眼中闪过一丝困惑。
老人顺着方起的目光看过去，于是终于发现了方瑾此时的异样——神情呆滞，泪水一大滴一大滴的沿着脸颊滑落。
“瑾儿？”
老人紧张的快步走向方瑾，她患有风湿，腿脚很不方便，走起路来一摇一摆的，看上去有些滑稽。方瑾心里一颤，吸了吸鼻子，小跑着迎上去扶住老人。
“别哭啊，多大的事儿？”老人伸手擦去方瑾的眼泪，转头恶狠狠地看向方起，眼中闪过母狮子保护幼崽时的凶狠光芒，“你爹今天要是敢动你一根手指头，我就跟他没完！”
“娘！”方起无奈道，“他这是玩物丧志！”
“放屁！”老人喝骂道，“七八岁的孩子，玩个陀螺而已，就玩物丧志了！他还没满八岁！”
方起皱了皱眉，辩解道，“现在家里的状况不一样……”
老人像是没听见一般，看也不看他，低头挤出和蔼笑容，冲方瑾说道，“瑾儿饿了吗？祖母带你去吃好吃的。”
可方瑾只是直勾勾地看着老人，也不说好，也不说不好，老人想了想，恨恨地瞪了方起一眼，抓起方瑾的手就往外面走去。
因为老人腿脚不方便的原因，两人的速度并不快，可此时的方瑾却完全没有心情去关心时间的流逝。等他终于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坐在了老人房间内的椅子上。
“别害怕啊，你爹是疼你的。谁不疼自己的亲儿子呢，别怕啊，他眼下就是气糊涂了，他从小就糊涂。”
方瑾点了点头，“嗯。”顿了顿，方瑾又叫了声，“祖母……”
“怎么？”
“没，没什么。”方瑾站了起来，绕到老人身后，“我很久没帮您揉过肩了，让我再帮您揉一次吧。”
老人愣了愣，“你怎么了？你爹吓着你了？我待会儿就去收拾他。”
方瑾点了点头。他的祖母其实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印象当中，老人甚至很少会太大声地说话。她一辈子都活的谨小慎微，恪守着在家从父，出嫁从父，夫死从子的道理。但每每方瑾被他爹打了骂了，老人却总是会一反常态地站出来。
方瑾抬手放在老人肩上，极其认真的揉起来。
“奶奶你过的好吗？”
“哟，乖瑾儿你别吓我啊，你到底怎么了？”
“真的没什么，您别担心。我也没被吓着，我就是问问。”
“哦。我过的好不好？当然好啊，天天都能看到瑾儿，我当然过的好啊。瑾儿这么聪明这么乖，奶奶天天都开心的不得了。”
方瑾心里一颤，却强忍着哽咽说道，“是这样啊。可是，我对奶奶你一点都不好啊。”
“怎么会！”
方瑾嘴里发苦，他叹了口气，“奶奶你什么好吃的都留着给我，什么好东西都想着给我，我晚上怕鬼来的，不敢睡觉，您就也不睡，起床在边上陪我，给我讲故事。可是我不懂事啊，你明明都困得不行了，总是不停地揉眼睛，可我一睡不着就还是要过来找你。”
“嘿嘿，小孩子哪有不怕鬼的。”
方瑾深吸了口气，“怕就怕呗，老是让您受罪算怎么回事儿。以前我没觉得有什么，可后来长大了些，我真的好后悔。还有啊，每次被爹娘教训了我就跑到花园里藏起来，然后您就一摇一摆地来找我，我真的好后悔，对不起啊。”
“你是我孙子啊，我不来找你谁来找你，对吧？”老人转头朝着方瑾笑了笑，可看清楚方瑾的模样后她又是一愣，一脸紧张地说道，“瑾儿你今天到底怎么了，诶，瑾儿你别哭了啊，你这么懂事，奶奶又怎么会怪你啊？”
“我知道啊。”方瑾挤出一个笑容，可是那个笑容却难看的令人发指，“我知道奶奶你不怪我的。你最疼我了，当然不会怪我。可是……我怪我自己啊。我真的很后悔，其实您走的那天我没哭出来。我以为我会哭的很伤心，可是我没有。我有试过很努力的掉眼泪，可是偏偏就是哭不出来。您躺在那里，我娘哭的很惨，叫的撕心裂肺的，爹也很难受，连续好几天家里的丫鬟都不敢靠近他。”
方瑾用力地揉了揉眉心，“可是我没哭。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再怎么努力都没能哭出来。”
“你在……说什么？”
方瑾摇了摇头，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或者说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说这些。
他无比肯定现在自己十三岁了，但现在他的身体分明是七八岁时候的模样。他无比肯定在他十岁的时候老人便去世了，可她这时候却又活生生地坐在他身前。
这些都是假的。
就像刚刚的杨然一样，是基于他的记忆幻化出来的梦境。
他应该如同刚刚对待杨然那般，悍然提起长刀，劈头朝着目之所及的所有人看下去才对。然后幻境消失，他就可以重新回到那条青石路上去了。
可方瑾希望这是真的。
就算明明知道这是个骗局，他也愿意去相信。因为他真的从来都不曾想过自己还有机会再见到此时端坐在他眼前的这名老人。
人是会死的。活着的人继续朝前走，可是已经死去的人就只能永远停留在某个瞬间。再也不能相见。
“能再见到你真好。”
方瑾抽了抽鼻子，“您听不明白？没关系的，你听我说完就好了，很早之前我就想说了。”
老人愣了愣，终于还是点了点头。
方瑾笑了起来，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其实我最后悔的事情不是那些。我知道奶奶您最疼我，但是后来我发现，我从来没告诉过您我也是最疼您的。爹啊，娘啊，都不能和您比。我最后悔的事情就是这个了，我居然从来没告诉过您其实我也是最疼您的。”
老人怔怔地看了方瑾许久，似乎是在消化他的话，半响过后，老人才宠溺地揉了揉方瑾地头发，“这下你不是说出来了吗？奶奶已经知道了。”
“是吗？”方瑾笑的越发开心，“可是，真的很对不起啊。”
没有等老人说话，方瑾又说道，“可是我没机会了啊。”
方瑾深吸了口气，“奶奶您已经去世了。”
“嗯？”
“那年我十岁，您去世了。”
老人神色变得肃穆起来，虽然她强自做出了一副镇定的样子，但语气中却是藏也藏不住的慌乱，“瑾儿你先休息一下，我去给你找大夫。”
方瑾连忙说道，“别，让我再帮您揉会儿肩吧。”
老人看了他一眼就要站起来，方瑾又打断道，“没用的，求求您了，别去，没用的。”
“我不知道您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但您的存在是基于我的记忆的。我刚刚试过了，一开始您的样子还有些模糊，后来我逼着相信您是真的存在，您的样子就变得越来越清晰。但现在呢？”
老人如遭雷击，她下意识地抬起双手，停留在自己眼前，那双手……居然是透明的。
方瑾侧脸过去，避开老人的目光，继续地为她揉着肩膀，“对不起啊。”
“那时候我那么不懂事，老是还您担心我，对不起啊。”
“我总是不听爹爹的话，害您老是和他吵架，对不起啊。”
“我老是把您叫醒，让您给我讲故事，害您不能好好睡觉，对不起啊。”
随着方瑾不断地说话，老人的身影变得越来越模糊。
一开始老人还满脸震惊，渐渐地，她却是如同大梦初醒一般，双目中多出了几丝明悟，震惊地神情也被欣慰和了然所替代。
又过了片刻，老人的身子更显虚无，就像是一道烟雾般，随意一阵清风就能吹散。
“我都没能告诉您，您对我来说有多重要，对不起啊。”
“真的，对不起啊。”
“我明明可以骗自己您还没去世，您现在就在我边上，可是我偏偏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的，对不起啊！”
“没关系的。”
方瑾原本还死死地看着脚下，听到这里，却是猛地抬起头来，随即便对上了老人慈爱的目光。
“那么，现在的我是假的咯？”老人嘿嘿笑起来，“别伤心了，没关系了。人嘛，总是要死的，死了咱就得认，对吧。死都死了，我还来烦你，奶奶真是讨厌啊。”
老人话音落下的瞬间，方瑾的泪水便轰地一声夺眶而出。
“不是这样的！”
“不是这样的！”
“什么是不是这样的，别想了，也别哭了。虽然不知道真正的我在哪里，但是，你要好好的过下去啊。别到处惹事儿，别让你爹娘不开心，奶奶本来就不能一直陪着你的……”
像是早预料到了自己的结局一般，说完这段话后，老人的身影终于化作了一些砂砾，无力的落到地上。
方瑾慌张地挥手一抓，可他却发现自己连砂砾也抓不到一颗，方瑾怔了怔，猛地跪倒，双手无力按在地上。
老人消失的瞬间，场景又再度转换。小径登山的第一千零二块青石上，衣衫褴褛方瑾满脸呆滞地看着地面，依旧在不断呢喃……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对不起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