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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章

清晨,一辆轿车从陆府驶了出来,进入古镇的街巷。

虞方南驾驶轿车,陆浩园坐在后座上,两个保镖分别坐在陆浩园两侧。几个人前往日军指挥部,与竹下户部商量筹备庆祝大会的事宜。

轿车行驶在迷宫一般的街巷中。

虞方南熟练地打着方向盘,用余光不时扫一眼手表,心中默默计算时间。

当轿车经过一个十字路口的时候,两侧的屋顶上突然响起枪声,几发子弹准确地击中车头,水箱被打漏,破洞中呼呼地喷出蒸汽。其中一发子弹射穿挡风玻璃,打在副驾驶座位上,碎玻璃碴溅了虞方南一身。

这一下突生惊变,虞方南反应极快,猛地踩住刹车,同时迅速挂上倒挡,一脚将油门踩到底。发动机发出一声轰鸣,轿车向后倒了出去。

轿车刚刚倒出几米,一颗手榴弹在前方炸开。刺眼的火球冲天而起,爆响声震耳欲聋,一股硝烟的味道呛得人喘不过气来。

虞方南吸了一口冷气,这一下倒车只要稍晚片刻,轿车只怕会被炸成碎片。

两个保镖拔出手枪,想要下车还击,被虞方南大声喝止,道:“我明敌暗,下车他妈的找死啊!”目光一扫,察觉对方大约五到六个枪手,居高临下,手上都是连发武器,组成一道火力网。这一下袭击来得好不突然,之前没有一点征兆,幸亏自己在轿车顶上和四周都加了防弹钢板,不然就麻烦了。

陆浩园依然镇定,道:“怎么样?”

虞方南道:“不好,是职业刺客。”短短两句对话,车厢上至少又挨了十几枪,子弹打在钢板上,火星乱溅,“砰砰”几声响,四个轮胎全被打爆。

虞方南担心对方再有手榴弹扔过来,用力一打方向,狠踩油门,轿车歪歪斜斜冲了出去,一头扎进了路边一家杂货店。

虞方南踹开车门,招呼两个保镖将陆浩园架出车厢,找一个射击不到的死角趴下。他拔出手枪,大声道:“带老爷往后院走,翻墙出去,找路回府!”

话音未落,又有两颗手榴弹在外面炸响,巨大的气浪卷起尘土,把杂货店的门板吹得飞了出去。

虞方南向外打了几枪,外面烟雾尘土弥漫,根本看不清目标,几发子弹都放了空枪。

然而,就在这关键之刻,外面的枪手似乎放弃了攻击,枪声突然沉寂下来。虞方南担心是一个圈套,也不敢露头。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短短几分钟,却过得漫长无比。

街上传来一阵马达的轰响,五六辆摩托车开了过来。一支日本机动小队迅速赶到现场,封锁周边道路,展开搜索行动。

竹下户部亲自带队,找到陆浩园,将他们送回到陆府。

两个小时后,虞方南悄然出了陆府,来到镇外一个小客栈。

客栈老板是青帮弟子,对虞方南必恭必敬,将他让进最深处的一套客房。房中坐着八个人,见虞方南进屋,都站了起来。

虞方南看了几人一眼,道:“都没事吧?”

众人纷纷摇头说没事,一个为首的汉子道:“日本人的动作挺快,查到我们租住的小院,按照您的吩咐,我们留下了党徽、传单和几件武器。”

虞方南道:“干得不错。”将手中的皮箱放在桌上,道:“这是四千块大洋和八根金条,你们马上离开,去川南避避风头。我在那边给你们找了一个差事,地址和联系人写在箱子里,过去后好好干,没我通知不准回来。”

众人点头称是,那汉子道:“我们现在就动身,您还有什么吩咐?”

虞方南想了想,道:“没了。”转身走到门口,似乎想起点儿什么,道:“你们那手榴弹怎么扔的?说好等我倒车拐过去再扔,他妈的扔早了,差点把我炸着!”

当虞方南回到陆府的时候,竹下户部刚刚离开,并留下一个班日军士兵加强防卫。

虞方南来到书房,陆浩园正在等他,道:“怎么样?”

虞方南道:“我已经安排那些人离开梅镇,日军搜查了他们的住所,我事先留下党徽、传单和武器,用来迷惑日本人。”

陆浩园道:“这管用吗?”

虞方南道:“他们留下的米尔斯手榴弹和枪牌手枪子弹,都不是中国军队的制式武器,通常只配备受过专门训练的特务,是政府秘密机关的专用刺杀工具。竹下户部是个中国通,应该能判断出对方是军统局的刺客。”

陆浩园点了点头,道:“你安排得很好。”

虞方南道:“竹下户部来了说什么?”

陆浩园冷哼一声,道:“他假惺惺安慰我几句,要求镇里为日军提供给养,除了钱、粮之外,还以私人名义借走几幅字画,哼,看他那付得意的样子,估计是拿不回来了。”他语气里充满鄙夷之意,又道:“他还说通过这次袭击,证明我与日方是唇齿相依的关系,他将为我提供更为安全的保护,并向陆军申请嘉奖,做为我卖身为奴的报酬。”

虞方南道:“好,这么一来,在日本人眼里,梅镇发生的命案都是军统局干的,不会怀疑到咱们头上。”

陆浩园苦笑道:“可是在中国人眼里,我也变得更加无耻。”

虞方南给义父倒了一杯茶,道:“您别生气,跟日本人周旋,总要付出代价,有人抛头颅、洒热血,有人忍辱负重,抗敌的方式不同,却都是民族大义。”

陆浩园道:“你别说了,这种不人不鬼的日子,我受够了。我这辈子打打杀杀,刀头舔血,犯下仇家无数,却没有一个人敢轻视我。为什么?因为我的脊梁骨从来没有打过软,面对天地良心,我不敢说自己是个好人,却敢说自己是条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是现在,我……我还像条汉子吗?”说到这里,陆浩园忽然话音一梗,苍凉地叹了口气,道:“不说这个了,我刚刚得到一个消息,日本人任命的新镇长明天正式赴任,接替竹下户部的职务。”

虞方南道:“竹下户部干什么去?”

陆浩园道:“南京陷落之后,日本陆军需要有人对占领区进行统治,筹划建立临时政府。竹下户部正是这方面的行家,陆军大本营急调他去南京赴任,开完庆祝大会就走。”

虞方南眉头皱了皱,道:“竹下户部是一个难缠的角色,他到了南京,恐怕会给中国人造成大麻烦。”

陆浩园道:“不错,让他活着到了南京,后患无穷!”

两人交换了一下目光,虞方南心领神会,道:“您想把他留下?”

陆浩园冷冷一笑,道:“如果他马上动身去南京,我拿他没办法,可是这小子不知死活,非要召开庆祝大会再走。哼,梅镇不是日本人撒野的地方,既然他想给中国人一个难堪,就别想活着离开。”

虞方南道:“梅镇是日本人的占领区,在这里动手,您想过后果吗?”

陆浩园道:“就算天大的困难,也得把这事办了。竹下户部把会场定在陆家祠堂前的空场上,打起一条横幅,写着庆祝中国首都沦陷。他这么做,不仅羞辱了我陆浩园,也羞辱了梅镇所有的中国人,更羞辱了我陆家的列祖列宗。祠堂是我陆家先辈安息的地方,日本人在这里叫我低头做亡国奴,我就用他们的命祭祖!”

虞方南见义父态度坚决,道:“是,这事交给我吧。”正说着话,徐大年走了进来,小声说了几句话,虞方南的脸色顿时变了,道:“我看看去。”

他从后门出了陆府,沿一条水巷走到陆家祠堂。这是梅镇最宏伟的一座建筑,三面临水,青瓦飞檐,雕梁画栋,往来船只从它的台阶下经过,显现一股君临天下的气势。此刻,祠堂的空场已经戒严,十几个日军士兵荷枪实弹,担任警戒,中国人一律不准靠近。

主席台已经布置完毕,长条桌上铺了雪白的桌布,后面是红木明式椅,在桌椅之上,立着两根高高的竹竿。虞方南清楚,明天这两根竹竿之间就会挂起一条横幅,上面书写:“庆祝南京战役胜利大会”几个大字。他目光一扫,看见祠堂外远远站立一个人,默默望着会场方向,正是涂云鲲。

虞方南走了过去,与涂云鲲并肩而立,低声道:“你来干什么?”

涂云鲲道:“随便看看。”

虞方南冷冷一笑,道:“你想干什么,瞒得过别人,骗不了我。”

涂云鲲淡淡道:“你知道什么?”

虞方南道:“你花重金购买枪械,想在明天庆祝大会上动手,给日本人一个下马威。你想的挺好,不过,这事干不成的。”他看了看四周,道:“这里地势空旷,用来做狙击点的位置不多,日本人早有准备,在几个制高点上都安排了士兵守卫。你能想到的狙击位置,日本人一样能想到,都已经布防到位。”

涂云鲲道:“他还漏了一个。”指了指河中一条乌篷船,道:“我准备了一条船,明天顺流飘下,到达这个位置,正对着主席台,用步枪点射他。”

虞方南看了看乌篷船,又看了看主席台,道:“船是流动的,动打静,不好打。而且船与主席台超过六百米,这个距离,子弹飞出去几乎是一条弧线,已经到了有效射程的极限。即使是最好的枪手,也不会超过五成把握。”

涂云鲲道:“哪怕只有一成把握,也要试一试。”

虞方南道:“日本人防备森严,枪声一响,位置势必暴露,至少会有三挺机枪对船进行射击。在这种火力压制下,根本没有机会再打第二枪。你明白吗?你只有一发子弹的机会,一枪不中,前功尽弃。”

涂云鲲道:“世上没有百分之百的事,我愿意赌一次,竹下户部不死 我死!”

虞方南摇头道:“你们父子是一个脾气,轴!这么干,害了你们自己性命不说,还要连累多少梅镇乡亲?听我一句劝,明天好好在家里呆着,哪儿都不要去。你要干的事,我替你办。”

涂云鲲看了他一眼,道:“你说真的?”

虞方南道:“信不信随你,我把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你不听我的话,惊动了日本人,我饶不了你!”

送走了涂云鲲后,虞方南回到陆府,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没人知道他在想些什么。直到晚饭前,他把徐大年叫到书房,倒了一杯参茶,送到徐大年手中,道:“徐管家,你是府里的老人,论起辈分来,你比老爷入帮还早两年,我该叫你一声徐叔。”

徐大年诚惶诚恐,道:“大少爷,这怎么敢当?”

虞方南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客气,道:“徐叔,这次叫你来,是想跟你说说掏心窝的话。此刻你不是陆府管家,我也不是大少爷,咱们是青帮长辈与晚辈的关系,我……有一事相求。”

徐大年道:“大少爷,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虞方南道:“好。”取出一个白瓷药瓶,放在徐大年面前,道:“这是伤寒药,你晚饭时放进老爷的汤里,服侍他喝下去。”见徐大年脸上露出拒绝之色,又道:“放心,这不是毒药,喝下去会发高烧,躺上几天就没事了。”

徐大年道:“大少爷,你什么意思?我搞不懂。”

虞方南道:“明天日本人举行庆祝大会,老爷因病不能出席,我替他去。”

徐大年有些明白了,道:“你,是不是打算对日本人动手?”

虞方南点了点头,道:“我们的时间不多了,再不动手,后面没机会了。”

徐大年道:“刚才我看见镇南杨大夫来了,除了伤寒药,一定还有别的事,是不是?”

虞方南淡淡一笑,道:“徐叔,别看你平时沉默寡言,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什么事都瞒不过你。”他看着白瓷药瓶,沉默片刻,道:“杨大夫的祖上是京城名医,成名之前一度潦倒街头,靠卖野药勉强过活。他有一个朋友是衙门的狱头,带给他一个生意。当时朝廷处置重刑犯,往往使用凌迟、棒杀、绞杀等酷刑,那些重犯自知赦免无望,最大的恐惧莫过于行刑时那种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他们不惜重金购买毒药,以求速死,免受皮肉苦楚。狱卒们很想挣这笔钱,但是若叫人犯在上刑场前死在狱中,也是一条重罪。他们请杨大夫祖上制出一种毒药,服下之后,过三个时辰才发作,届时全身脏器逐渐衰竭,死时毫无痛感。更难得的是,这种毒药无色无味,混在酒水之中喝下,根本察觉不出异样……”

听到这里,徐大年完全明白了,道:“庆祝大会后,你设宴给竹下户部饯行,用毒酒要他的命。”

虞方南目光悠远,没有说话。

徐大年道:“可是……你跟他喝的是同一种酒,岂不也要中毒?如果在酒席上换酒,他一定会起疑……”说到这里,他忽然说不下去了,在虞方南眼睛里,他分明看到了一种诀别的情感。

徐大年的胸膛如受重击,大声道:“不行!不能这么干,一定还有别的办法!”

虞方南道:“我反复想过,这是最好的办法。徐叔,你别劝我,这是我的命。我的命找我来了,我必须跟它走。”

徐大年脱口道:“我这条命不值钱,我替你去!”

虞方南笑了,道:“不好意思,你还不够格。酒席上,我的敬酒代表梅镇民众向竹下户部臣服,只有陆府当家人才有这种资格。”

徐大年声音发颤,道:“你这么做,将来老爷烧退了,我怎么跟他交代啊!”

虞方南道:“义父会明白的。”他望着窗外,长出一口气,缓缓说道:“我没什么遗憾的,付出我一个人的性命,不仅可以打消日本人的怀疑,保全陆府上下几十口人,还能饶上几个日本军官,还有比这更痛快的事吗?我没有其它的要求,你给我选一块上好的坟地,以后每年的清明节,烟酒、纸钱都给我供着,让我在那边无牵无挂。”

徐大年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道:“是。”

虞方南道:“哭什么?这个结果,我早有心理准备。我走之后,还有很多善后的事,都会落到你的肩上,你务必给我办好。”

徐大年道:“你说吧,我记着。”

虞方南道:“你记住,我准备了一笔款子,是留给朱茉莉的,数目虽然不多,也够她后半生用的了。你替我把她送回上海,交到她父母手里。我欠这个姑娘很多,这是我为她的最后一点报偿,一定要做到!”

徐大年应道:“是。”

虞方南道:“义父一天比一天老,身体大不如前。往后府里有什么事,你多跟涂云鲲商量。梅镇,千年古镇,几辈人的苦心经营,才有了眼下的繁荣。为了保全它,我付出了尊严和性命,这已经是我能拿出来的全部了。徐叔,眼下局势不好,日本人恐怕还会占领相当长的时间,他们贪得无厌,你要学会跟他们周旋,说什么也不能把这个镇子毁了。”

徐大年道:“大少爷,我要给你刻一块碑,记载你为梅镇做的一切。”

虞方南道:“扯淡。大丈夫生来死去,赤条条了无牵挂,刻那些劳什子顶个屁用?”看了看怀表,道:“晚饭时间快到了,照我吩咐的做吧。”

陆府的晚宴例来简单,饭桌上的气氛却十分融洽,陆浩园兴致很高,跟虞方南聊了很多往事,破例喝了半瓶黄酒。

夜里,虞方南久久不能入眠。到了后半夜,他突然发起高烧,浑身滚烫,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坏了!”想要挣扎着起身,却连一丝力气都没有,汗水把被子都沁湿了。

黎明时分,徐大年出现在床前,嘴唇动了动,跪倒在床头,道:“大少爷,对不起!”

虞方南强撑着欠身,揪住他的衣襟,喘息道:“我……喝了……伤寒药,你好大的……胆子!”

徐大年道:“是老爷!他去见了杨大夫,知道你要干的事,命我给你下药。”

虞方南重重躺到枕头上,喃喃道:“为什么……为什么?”

徐大年道:“老爷说了,拿你跟日本人换命,他舍不得!”

虞方南望着渐渐明亮的窗棂,伸出手似乎想要抓住什么,用嘶哑的声音叫道:“义父……义父……”两行热泪,缓缓流过脸颊。

梅镇陆家祠堂,庆祝南京战役胜利大会如期举行。

这是一场日本式的狂欢,主席台前坐满军容整齐日本士兵,胜利的喜悦感染着每一个日本人,万岁的声浪响彻全场。镇里的中国人都被赶到六七十米之外,中间隔了一道由步枪与刺刀组成的人墙。

竹下户部穿着笔挺的军服,胸前的勋章锃亮,脸上如沐春风,笑得很开心。主席台上除了日本军官之外,还坐着梅镇新任镇长和镇中名流。陆浩园做为梅镇代表读了庆祝贺词,面对台下无数道鄙夷的目光,陆浩园表现得从容镇定,不时与竹下户部小声交谈,气度不卑不亢。

庆祝大会后,陆浩园安排了一场盛宴,款待驻梅阵日军,丰盛的菜肴让所有日本士兵心花怒放。

竹下户部对陆浩园的安排感到满意,酒席间频频举杯,即兴口占一首绝句,把宴会的气氛推向高潮。

这场盛宴一直持续了两个多小时,竹下户部带着几分醉意与部下告别,坐上了开往南京的汽车。他上车的时候并不知道,中国人已经把复仇的毒液注入他的血液,这一醉再也不会醒来。

虞方南被高烧折磨得昏迷不醒,当他烧退的时候,已经是三天之后的事了。

朱茉莉在他床边守了三天三夜,等他醒了之后,简单说了说这两天发生的事。日本人这次吃亏吃大了,新任镇长的任期未满一天便即身亡,守备梅镇的中级以上军官几乎都中毒不治,一夜之间,日军的指挥系统不复存在,近千名士兵如无头苍蝇一般,忙乱不知所措。直到第二天中午,旅团指派的指挥官迅速到任,稳定军心,恢复了秩序。

出了这么大的乱子,日军方面极为震惊,展开大规模搜捕行动,却一无所获。他们曾把虞方南列为嫌疑犯之一,派军医对他进行了抽血检查。军医的化验报告救了虞方南的命,确认他的病情严重,否则也会在宴会中丧命。

一切都与虞方南预料得分毫不差,竹下户部死在赴任的路上,传说他的尸体搬下汽车的时候,脸色带着神秘而满足的微笑。上海派遣军司令长官松井石根大将听到竹下户部的死讯,一度怒不可遏,当场摔碎茶具,下令立即处决十七名被俘的军统人员,并责成特高科派遣特工向国民党政府进行渗透,发誓要给军统潜伏人员以毁灭性打击。

在竹下户部毒发身亡的同时,陆浩园也于当晚辞世。鉴于竹下户部生前最后一封电报给予陆浩园极高的评价,日本陆军参谋本部破例给陆家发了一封唁电,由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亲自签署电文,表彰陆浩园为中日和睦做出了杰出贡献。

这两天发生了太多的事,朱茉莉的叙述有些凌乱,几条线索说得含糊不清。虞方南没有插话,默默听她把话说完,心里硬得象一块冰冷的顽石,那是一种痛到麻木的感觉,低声说了一句话:“带我去义父的墓上。”

由于昏迷的时间过长,虞方南下地的时候,感觉头重脚轻,身子轻飘飘地没有半分力气,扶着桌角连连喘气。

朱茉莉道:“你身子虚弱得很,不如再歇息一天,等体力恢复一些再去?”

虞方南没有犹豫,一字一字道:“现在就去!”

朱茉莉见他脸色阴沉得吓人,不敢多说话,帮他穿好衣服,走出陆府。冬日的梅镇天亮得晚,黎明时分天色还很黑,朱茉莉一手拿着手电筒,一手扶着虞方南,来到镇外的陆家陵园。

陆浩园的坟墓修在陵园最南边,这里居高临下,一眼可以看到梅镇的北大门。这是陆浩园的遗愿,当初日本就是从这个大门进入梅镇,他要躺在这里,等待日本人战败的一天,看到太阳旗被中国人从门楼上扯落。

虞方南站在墓碑前,眼前仿佛浮现出义父的音容笑貌,记忆象是一柄尖锐的钢凿,一下一下戳在他的心灵深处。恍惚之间,义父的声音仿佛从墓穴中飘了出来:“孩子,抱歉,这次骗了你。义父终于等到了这一天,死,从来就不是一件可怕的事。义父有义父的命运,你有你的。当命运需要义父挺身而出的时候,义父没有犹豫,一个堂堂男子汉,可以失去生命,但是绝不能被侮辱,绝不能放弃捍卫尊严!义父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无憾九泉……”

虞方南张开嘴,却哭不出声,任凭泪水在脸上肆意流淌,他从衣袋中掏出烟斗,填满烟丝,放在墓碑底下,低声道:“义父,您干了您想干的事,现在好好睡您的觉,初一、十五的烟酒我都安排好了,您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事,托个梦给我……”

话音未落,背后传来脚步声,虞方南回头看去,两个人影并肩而来。晨曦的阳光从云层后透了下来,照在两人身上,却是涂放鹤与涂云鲲父子。

虞方南擦了擦眼泪,道:“老师,您来了。”

涂放鹤脸上表情肃穆,向涂云鲲一扬下巴,声音沙哑:“摆上。”

涂云鲲取出一对素烛,一瓶酒、一包烟丝,默默摆在墓前。

涂放鹤看了一眼虞方南,道:“你什么时候醒的?”

虞方南道:“刚醒不久。”

涂放鹤道:“你大病初愈,忙不过来时,叫云鲲过去帮忙。”

虞方南道:“谢谢老师。”

涂放鹤回转目光,落在陆浩园的墓碑上,过了好一阵子,喃喃说道:“陆老哥,你有种啊!我一听到日本人的死讯,就知道是你干的。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个脾气,说干就干,半点亏都不吃。当年凡是惹到你头上的人,没有一个能得善终,你说你的命硬,专尅强敌,日本人看轻了你,就叫他们吃了报应。”

他发出一声长叹,接着说道:“老哥哥,自从日本人进了梅镇,咱哥俩再没一起喝茶聊天。我对你误会,不愿意见你,现在我明白了,想跟你说说掏心的话,可是你我已隔阴阳两界,我在这边说话,你听得见吗?昨天我从你门前经过,看见有人对着陆府的大门啐痰,我觉得这痰就象啐在我的脸上一样。我心里有愧啊,愧得脸发烧,这些天来,我没少说你的不是,恨你丢了气节,成了软骨头。现在我才知道,你心里忍了多少屈辱,你几乎是凭着一个人的力量救了这座古镇,全镇却没有一个人领这份情意,反而把你当成汉奸鄙视。你什么话都不说,把这么大的耻辱咽在肚子里。老哥哥,你做了这么多事,把性命都搭进去了,却得到了什么?一想到这里,我心里说不出的难受,真想让你骂我几句,就象我骂你一样。唉,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这世上最难受的事不是被人痛骂,而是想找人痛骂自己的时候,那个人却没了。”

说到这里,他眼里大滴大滴的泪水滚落,跪倒在地。

虞方南急忙跪下搀扶,道:“老师,您别这样,别这样……”

涂放鹤拭了拭眼泪,指了指墓碑旁边,道:“方南,这块地很好,给我留着。将来我百年之后,就埋在这里,跟你义父做伴。”

虞方南道:“您身体硬朗着呢,说这些干嘛?”

涂放鹤道:“我跟你义父是一个命,他先走一步,我活下来替他看着日本人战败,此事一了,我就去那边去找他。”他看着身边两人,道:“万一我没等到那天,你们替我把这事办了,记住,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

虞方南和涂云鲲同声道:“是。”

涂放鹤道:“好了,你们先走吧,让我一个人陪他多呆一会儿。”

虞方南默默离去,只见晨曦之下,涂放鹤站在墓前,他身材益发消瘦,棉袍在风中摇摆,显得空空荡荡。只有腰杆挺得笔直,仿佛一枝标枪,流露丝丝寒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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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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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隔壁的小哑巴她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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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小和外婆一起在小镇生活的少女顾阮,一朝回到京都。家人的疼爱,日渐收获的友情,让有些语言障碍的少女开始渐渐打开心扉。充满未知的校园生活又会带给顾阮怎样的改变?绵软羞涩的学霸储言,桀骜难驯的校霸程旬,活泼可爱的闪闪,孤冷神秘的幼薇每个人都在她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中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岁月变迁,不变的始终是内心的坚守这是一个外表温软内心疏离的女孩的成长历程!(女主她会说话,只是因为童年阴影不愿多说,重点说明女主她有言灵,恩,小小的金手指)
  • 若是神佛之神悲

    若是神佛之神悲

    一曲红尘情歌,一段感情回忆。她终究是神,无情无欲,而他终究是爱而不得。可否为了我化神成龙?可否为了我堕入凡尘?你我终究是无缘,而那天道终究是太过无情若是神佛,她终是怜悯众生不爱你若是神佛,她终究是堕入深渊也不恨你若是神佛,皆众生无情她是神佛,他若是神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