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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中午时分,傅春山出现在东亚公司,他脸色阴沉,跟谁都没有打招呼,一头钻进董事长办公室,任何人都不见。与此同时,陈四福被宪兵队击毙的消息也传了来,公司上下议论纷纷,都觉得这事不可思议。

虞方南能够体会傅春山此刻的心情,陈四福的死,如同斩断傅春山一条胳膊,一直痛到他的骨髓里。这时候他心情暴怒,谁去找他都少不得一顿臭骂,虞方南当然不想触这个霉头,不到下班时间,便向秘书小姐打了个招呼,先行离开公司。

他来到汽车前,刚刚取出钥匙,背后忽然冒出三个人,将他夹在当中。虞方南对这种场面并不陌生,淡淡说道:“朋友,你们认错人了,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现在立刻消失,我给你们留条命”

其中一人冷冷说道:“我们没认错人。虞老板,等你一下午了,怎么这时才出来?”说着扬了扬手,他右臂弯曲,搭着一件大衣,大衣下面是一个黑洞洞的枪口。

虞方南熟悉这种口径的枪管,十四年式手枪,是日本军队的制式配枪,他心中明白了,道:“不知哪位想会会虞某?”

那人道:“到了地方,你自会知道。”说话间,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四人面前。那人拉开车门,道:“虞老板,请吧。”

虞方南钻进车厢,跟着上来两个人,一左一右将他紧紧夹住。那人取出一个黑色的布袋,道:“虞老板,你懂规矩。”

虞方南一笑,道:“当然。”接过布袋,蒙在自己的头上。轿车轰的一声发动起来,向前驶了出去。

大约走了半个多钟头,轿车停了下来。虞方南蒙着布袋,什么都看不见,被人架下了车,走了几十米,摘下了蒙面的布袋。只见这是一个不大的房间,陈设讲究,所有家具都是上等柚木打制,做工精致,于平和中显露奢华。房间靠窗一侧,站着一个中年人,约莫五十岁左右,身体微微发福,脸上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道:“虞先生,用这种方式把你请来,有些唐突了,见谅见谅。”

虞方南看了他一眼,道:“你是昌荣集团的邓伯村董事长。”

邓伯村道:“你认识我?”

虞方南道:“昌荣集团富甲上海,谁人不知董事长的大名?不过象我这种商界的小人物,邓董事长想必是记不住的。”

邓伯村淡淡笑了笑,道:“好,有心了。”走到酒柜边,道:“喝点什么?我这儿有白兰地、威士忌、龙舌兰酒,还有上好的日本清酒。”

虞方南选择白兰地。邓伯村倒了两杯酒,递给虞方南一杯,道:“我对虞先生还是颇有耳闻的,你是上海商界的青年才俊,资历虽浅,做事却很老到,有眼光、有气魄,这样的人才,跟着傅春山混,可惜了……”他的目光有意无意地瞥了虞方南一眼,道:“陈四福的事听说了吗?”

虞方南不动声色,微微点了一下头。

邓伯村道:“陈四福丧心病狂,居然劫持日本军方的黄金,被当场击毙也不足为奇。奇怪的是,有人在事发之前给我打来匿名电话,通知我这件事,幸亏我及时转告日本宪兵队,才将陈四福一伙儿人堵在现场,人脏并获,否则等他把黄金转移出去,再想定罪可就不容易了。”他一边说,一边观察虞方南的表情,道:“虞先生,你说是谁会给我打匿名电话呢?他的动机又是什么?”

虞方南没有应答,默默看着邓伯村,神情从容平静。

邓伯村顿了片刻,抿了一小口酒,接着说道:“凑巧的是,我在电话局有几个朋友,托他们帮忙,找到了匿名电话的出处,月桂宫舞厅!虞先生,你不觉得这事过于巧合吗?陈四福一向心机缜密,这次行动性命攸关,他只会让极少数最亲近的人知晓,我相信你虞先生会是其中之一。更加巧合的是,给我打匿名电话的地方,正是你虞先生名下的舞厅,这事如何解释,我倒想听听你的高见?”

虞方南沉默了片刻,道:“邓董事长是个明白人,在你面前不装糊涂,没错,那个匿名 电话是我叫人打的。”

邓伯村道:“你为什么这么做?”

虞方南耸了耸肩,道:“我加盟东亚公司,是为求财,不是玩命,犯不上陪着傅春山、陈四福一起殉葬。”

邓伯村眼中寒光闪烁,道:“你什么意思?”

虞方南道:“傅春山在玩火,我不想烧到自己,所以不想继续玩下去了。”

邓伯村道:“说具体一点。”

虞方南道:“昨夜的劫金行动,傅春山是幕后指使。陈四福出人,傅春山出车辆和货仓,一旦得手,便将这批黄金转交重庆方面的人,换取钢铁、稀土和有色金属,转手卖给日本军方,从中牟利。”

邓伯村道:“你愿意在日本人面前指证傅春山吗?”

虞方南反问道:“谁能保证我的安全?”

邓伯村道:“我保证,够不够?”

虞方南慢慢喝了一口酒,道:“邓董事长,傅春山是何许人,你比我更加清楚,被他暗杀的人不在少数。指证他,要冒杀头的危险,不是我信不过你,你保证得了吗?”

邓伯村道:“好,你等着。”他快步出屋,走进隔壁的房间。这间屋子布置简单,只有一张大桌案,上面摆着台灯、笔纸和一套录音设备,桌案对面是一面玻璃墙,可以看到对面房间,虞方南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这间屋子的监视。

桌案后面,坐着梅机关的副机关长陆军大尉岗村铎。梅机关的机关长本是少将影佐祯昭,后来影佐做了汪精卫的最高军事顾问,梅机关的生杀大权,便掌握在副机关长岗村铎的手中。岗村铎现在的军阶虽低,只是一个大尉,但资格却是很老。他和日本支那派遣军总司令部板垣征四郎是日本陆大的同班同学,当年日本首相犬养毅被杀案件,他是策划者之一,是日本少壮军人的头儿。以他的资历和能力,原本早该跻身于陆军名将行列,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刺杀事件改变了他的人生。1932年日本陆军大将白川义则在上海遇刺身亡,岗村铎是负责保卫的宪兵队特高课科长,因此被递夺了军职,直到卢沟桥事变,才重被起用.要不是白川义则事件,他至少是个少将级了。此刻,他坐在桌案后面,双眼微眯,看着玻璃墙后面的虞方南。

邓伯村进屋之后,道:“岗村君,你听到我们的对话了吗?”

岗村铎缓缓点了点头,道:“每一句话都录了音,一字不差。”

邓伯村道:“种种迹象表明,傅春山不再是日本帝国的朋友,他已经变成了敌人!我希望岗村君向上级陈明此事,按律惩则,将傅春山予以捕杀。”

岗村铎没有表态,用手指轻轻揉着下颌,对邓伯村的话不置可否。

邓伯村焦虑道:“岗村君,我知道你对傅春山不满已久,现在是个难得的机会,人证、物证俱在,把他除掉,上海的金融界就是你我的了。”

岗村铎扫了他一眼,脸色冷得象一块冰,道:“伯村兄,你太性急了!傅春山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牵扯到多位日本内阁成员和南京政府高官,一旦处理不好,会惹来大麻烦!他毕竟是日本政府苦心扶植的商业巨头,在上海金融界举足轻重,这么除掉了,难免舆论哗然,令其他亲日派兔死狐悲,这会影响到日本政府的威信。”

邓伯村摇头道:“你多虑了。这两年傅春山飞扬跋扈,早以招制南京方面的不满,只要你们安排下手,周佛海、熊剑东,罗君强、丁默邨等人都会支持,他们足以稳定住上海的局面,绝对不会弄出乱子。”

岗村铎道:“杀人容易,但是必须证据确凿。在真相没有弄清楚之前,不能凭想象给傅春山定罪。”

邓伯村道:“真相明摆在这里,还有什么不清楚的?”他指了指玻璃墙后的虞方南,道:“这人是人证,陈四福的尸体是物证,那还错得了?”

岗村铎皱了皱眉头,道:“伯村兄,你与傅春山有经济纠葛,恨不能置他于死地,这是你们之间的事,我没有兴趣,也不想插手。你若想利用我除掉对方,可就打错了算盘,我们虽然是朋友,但我不是你的刀,不会替你杀人。”

邓伯村急红了脸,道:“胡扯,这……这从何说起,我怎么会利用你?”

岗村铎道:“你不用撒谎,谎言是瞒不住我的,你知道我的外号,是不是?”

邓伯村心中一凛,想起岗村铎的外号“毒眼”,那是说他眼光极毒,每每从对方细微的表情变化中查觉端倪,仿佛一柄带钩的利剑,可以剖开对方的外表,一直钩出对方内心深处的秘密。

岗村铎接着说道:“陈四福劫持黄金,导致宪兵队矢村直人少佐等五名日本官兵殉国,特工总队自陈四福以下十九名特工被全部击毙,此事震惊陆军参谋本部,参谋次长多田骏中将亲自打来电话,命我对这次事件展开全面调查,不能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他冷笑一声,道:“我要的是真相,至于你说的人证、物证,我看都站不住脚。”

邓伯村胸口一紧,道:“怎么?”

岗村铎道:“我看过案发现场,至少有三个疑点,一:陈四福用来运输黄金的汽车被人做了手脚,点火线被剪成两截,看来有人存心要阻止陈四福的行动;二:宪兵队赶到之后,陈四福选择放弃抵抗,率先把枪扔在地上,但是当矢村队长上前盘问的时候,有人突然射击,致使矢村队长身亡。我仔细询问过宪兵队的士兵,特工总队自始至终只开了一次枪,在这种情势下开枪,是典型的自杀式行为,他们为什么这么做?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我核查每一具尸体的身份,发现有一具尸体不是特工总队的人,具目击者说,这人开枪之后,引爆了身上的手雷。由于爆破点在他的胸口上方,上半身完全炸碎,损毁得不成样子,我已经无法判别这人的身份。”

邓伯村听得心头冒起一团寒气,道:“你的意思是……”

岗村铎道:“有人想要陈四福的命,借刀杀人,利用宪兵队把这事办了。”

邓伯村道:“你怀疑谁?是虞方南么?”

岗村铎道:“他还不够斤两,以他的身份地位,充其量也是被人利用的棋子而已,我要查的是幕后的真凶。”

邓伯村道:“这些年,陈四福得罪的人多如牛毛。发行中储券,他大开杀戒,重庆方面将他恨之如骨;他用毒弹刺杀妇女俱乐部主席茅丽瑛,跟共产党结下死仇;他杀《大美晚报》总经理李骏英、杀《申报》金华亭、杀江苏法院庭长郁华……太多了,更有甚者,他连磕头恩师,青帮老头子高鑫宝也给杀了,杜月笙在香港发了死帖,要求青帮弟子清理门户。”他苦笑一声,道:“在上海滩,恐怕除了日本人,各方都希望陈四福死,可他偏偏还是死在日本人手里。”

岗村铎道:“陈四福干的确实过分了,中日亲善的形象被他弄得怨声载道,这么死了也好。不过,真凶还是要追查下去,不然没法向参谋本部交代。”

邓伯村道:“你打算怎么查?”

岗村铎道:“事情来得太突然,我还没有头绪。不过,虞方南是一条线索,我想查出他的真正动机,看他究竟是哪一边的人。”他一边说,一边盯着虞方南,道:“我在书桌上打开了五份卷宗,都是重要情报,里面涉及的人,分别属于不同的党派系统,科高课和宪兵队即将对他们采取行动。虞方南去酒柜倒酒,不会看不到这些卷宗……”

邓伯村不解道:“看到了,又如何?”

岗村铎淡淡说道:“他的表情会告诉我,他认识什么人,关心什么事?”

邓伯村道:“是么?”心中不以为然,暗想你眼睛里真长钩子了么,可以一直看到人心里去?

过了一会儿,岗村铎道:“行了。”与邓伯村一同走进对面的房间。

邓伯村给两人做了介绍,双方寒暄了几句话,岗村铎请虞方南喝了一杯酒,似乎很随意地走到书桌边,将五份卷宗整理了一下,抽出其中一份,放在桌上摊开,指了指一张女人的照片,道:“很漂亮,是不是?”

虞方南看了一眼,道:“是很漂亮。”

岗村铎道:“认识吗?”

虞方南耸了耸肩,道:“没见过。”

岗村铎道:“她叫罗文娟,又名李秋虹、林雪、林白露……”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目光直直盯着虞方南,道:“据我们侦察,她是中共报务员,负责一部秘密电台。别看她年纪轻轻,操弄电台是个高手,把电台的功率从五十瓦改到十五瓦,信号微弱,极难追踪。我们用无线电侦测车追查了两个多月,才锁定了电台的位置。”

虞方南无动于衷,轻微叹道:“这么漂亮的女人,怎么干上这种掉脑袋的事?”

岗村铎道:“我们将在明天傍晚对她实施抓捕,届时请虞先生到场。”

虞方南道:“我也去?去干什么?”

岗村铎淡淡一笑,道:“不干什么,你只要看着,作个见证而已。”说完这句话,将手一挥,道:“送客!”

送走虞方南之后,邓伯村不解道:“你拽着姓虞的去抓人,什么意思?”

岗村铎道:“他撒谎了!”他拿起林白露的照片,冷笑一声,道:“他去酒柜倒酒的时候,往桌上卷宗扫了一眼,看到这张女人照片的时候,他脸上有了变化。”他用手在自己脸上做着比画,道:“当一个人紧张的时候,最常见的表情就是眉头收缩,牙齿下意识咬合,致使面部肌肉都有不同程度的绷紧,便是我们常见的惊恐之像。当然,这种表情变化往往稍纵即逝,如果没有长时间的捕捉训练,难以发现这些细微的隐秘。”

邓伯村道:“你从虞方南脸上看出什么了?”

岗村铎道:“他认识照片上的女人,尽管他掩饰得很好,但是他见到照片的一瞬间,微微收紧的降眉间肌和颧大肌泄露了秘密。”

邓伯村道:“一瞬间的判断,是否准确?”

岗村铎道:“问的好,我产生怀疑之后,选择与他进行一次面对面的交谈,当我问他是否认识这个女人的时候,他非常冷静地否认了。你注意我的措辞,‘非常冷静’!他清楚我的身份,在我目光的逼视下,依然能做到冷静,只有经过严格训练才能具备这种心理素质。他努力作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却更加深了我的怀疑。”

邓伯村暗吸了一口冷气,道:“你叫他明天参与抓捕,便是再考验他一次。”

岗村铎道:“当他与罗文娟见了面,我将对他们进行讯问,那将是一次非常有趣的侦讯,我很期待看到他们的表演。”

邓伯村道:“行动已经透露出去,如果虞方南通知那女人逃跑怎么办?”

岗村铎道:“那就证明虞方南是内鬼,他的生命将会永远留在宪兵队内。”

虞方南回到寓所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一路上,他不断暗暗告戒自己:“冷静、冷静、冷静!”然而胸口仿佛有一团火焰游窜于心肺之间,开始觉得手指有些麻痹,渐渐地这种麻痹扩散到小臂,令他感到全身力量几乎消失怠尽。

他进屋之后,先喝了一杯冷水,走到窗边撩起一角窗帘,只见街边游荡着几个人影,知道这是派来监视自己的,公寓中也一定被安装了窃听器。他冷冷一笑,这些都是预料之中的事,心情反倒镇定下来,坐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钱夹中取出一张两寸照片,是林白露的肖像照,那时的林白露还很年轻,脸上带着单纯的笑容,笑得很甜……虞方南心中涌起一丝柔情,那时林白露的日子过得很拮据,总是入不敷出,为了节省几个铜板的菜金,经常用盐水煮面和泡饭度日,整月见不到一点儿荤腥。虞方南偷偷塞钱给她,不知道被她弄到什么地方去了,从没见她花在自己身上。然而,那时的日子却不乏温暖之情,虞方南清楚地记得林白露会为得到一盒廉价的擦脸油而欢欣喜悦,也会为偶尔奢侈地享用一次红烧排骨而心满意足,和她相处的日子里,幸福变得如此简单、具体,小小的满足便能让她笑靥如花。想起这些,虞方南微微笑了,用手指轻轻抚摩照片上的脸庞,过了好一会儿,才划着一根火柴,将照片点燃。随着照片在火焰中化为灰烬,虞方南感觉自己的心渐渐冷了下来,严酷的现实把他从记忆中拉了回来,他将照片灰烬细细捻碎,洒在床底、墙角,与灰尘混在一起,从现在开始,他要将林白露的痕迹全部抹去,甚至连心底的记忆也要深深隐藏起来,因为此刻已经到了命悬一线的关头!

对于岗村铎,他早有耳闻,曾经听陈四福说起过这个人,似陈四福这等亡命之徒,提到岗村铎都会心有余悸,说此人长了一双毒眼,每次站在他面前的时候,都有一种被扒光衣服的感觉,哪怕只是眨了一下眼睛,都会被他看出潜藏的心事。与这样的对手交锋,虞方南自然不敢掉以轻心,当他进入梅机关客厅的时候,一眼看出墙壁上的巨型镜子非常可疑,直觉告诉他镜子背后有一双眼睛正在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在这种情况下,虞方南努力让自己的心情淡定,从外表上不露出丝毫破绽,只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在书桌的卷宗中看到林白露的照片,那一瞬间,他眉心条件反射般地皱了一下,心中马上知道:“坏了!”他迅速调整心态,预感到即将有一场短兵相接。果然,几分钟之后,岗村铎出现了,直接抽出林白露的档案,并要求自己参加对她的抓捕行动。两人虽然只简单说了几句话,虞方南却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巨大压力,岗村铎的可怕之处,不在于他有多么凶狠、残暴,而是他极其敏锐的洞察力!他的目光仿佛有一种撕破伪装的能力,令对手的秘密无处遁形。

虞方南不禁又想到九年前,他与程天境说服章伯卿在手术台上刺杀日本大将白川义则,事成之后,章伯卿从容就义,下令执行死刑的人,就是岗村铎。这个名字如恶魔一般镶嵌在虞方南脑海中,想不到时隔多年之后,两人竟然能够面对面地交手,这让虞方南产生一股临战的冲动。

在他的经历中,曾经多次身临死亡边缘,每一次都能化险为夷,但是这一次不同,虞方南内心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自己遇到了一生中最危险的对手!他从床下取出一个铁匣,里面是一枝勃郎宁手枪。他拆开几层油纸,依次卸下手枪套筒、复进机簧、缓冲器和弹匣,用绸布仔细擦拭每一个零件,再重新组装好。做这件事的时候,他心情异常冷静,多年的经验告诉他,巨大的危险已经酝酿完成,马上就要爆发出来,今天的见面就是一个讯号,自己与岗村铎之间,势必会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对决。此刻,他想起许烈洪曾经说过的话:“也许有一天,国家到了危亡之刻,需要有人交出自己生命的时候,我希望你会挺身而出。如果人人都畏缩怕死,不敢承担自己的责任,我们的民族就该完了!”这句话对他铭心刻骨至今不能忘怀,多少年过去了,许烈洪的睿智、宽容、坚韧的人格魅力仍然令他感到神往。

他熟练地组装好手枪,“咔”的一声,将塞满子弹的弹夹插入弹匣,举枪瞄向夜空,心中低声道:“烈洪兄,我准备好了!”

第二天清晨,虞方南早早起床,经过大半夜地深思熟虑,他已经做出决定,用秘写药水写了一张字条,注明了林白露此刻的危险处境以及毛林根的联系方式、接头暗语,藏在厨房的火炉壁中,将一个盆景放在窗台上。这是他与朱茉莉约定的应急措施,不久之后,朱茉莉从楼下经过,看到窗台的盆景,就会进来取走字条,按照指令将消息传达给毛林根。虞方南相信,此刻距离黄昏还有十个小时,毛林根一定有办法将林白露转移出险境。同时,他清楚知道,林白露一旦脱险,自己即成为岗村铎的头号怀疑对象,等待自己的将是残酷的刑讯。想到这里,他淡淡一笑,自知这次要与林白露诀别了,令他欣慰的是林白露可以活下去,自己为之做出的一切牺牲都值得了。

他按照习惯时间来到东亚公司,有条不紊地处理了几笔资金业务,中午去楼下的咖啡馆吃了一点东西,他知道自己的一切行动都有人暗中监视,却装作浑然不觉。到了下午四点多钟,邓伯村打来电话,叫他到楼下见面。虞方南简单收拾了一下东西,找出一个药瓶,里面是镇静剂药片,他倒了几片藏在袖口里,这种药具有麻痹神经的作用,服用之后,面部肌肉僵硬,可以将表情隐藏起来。做完这些事,他走出东亚公司的大门,外面停着一辆黑色轿车,虞方南钻进车厢,向前驶去。

走了大约二十分钟,轿车驶进一条小巷。

虞方南被带进街边的一家西点铺中,这家西点铺的二楼已经被清空,岗村铎正在给几个便衣特务布置任务,见到虞方南进来,随手指指屋角的椅子,叫他等着。虞方南坐下之后,内心感到一种强烈地不安,情势并未向他预想的方向发展,如果林白露安全撤离,岗村铎对待自己的态度绝不会是这个样子,恐怕早已拔枪相向了。那么唯一可能性,就是林白露没有离开,目前还在岗村铎的监控之中。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虞方南吓了一跳,暗忖哪个环节出了问题,朱茉莉没有把情报送出去?毛林根没有组织好转移工作?自己每一个步骤都经过精细地计算,无论如何不该是这种局面!

岗村铎拿着一架望远镜,默默观察街对面一家书店的三层阁楼,窗户上拉了一层薄纱,看不清里面的动静,但是偶尔闪过一个人影,证明里面有人走动。忽然,负责监听报务员叫道:“机关长,开始发报了!”

岗村铎拿起听筒,听了片刻,喃喃道:“没错,指法纯熟,电码声清澈如水,是她!”转身命令道:“通知所有人,行动!”

特务们领命而去,迅速穿过马路,将书店包围。几个特务拔枪撞开店门,冲了进去。

虞方南默默坐着,努力让自己的表情凝滞,目光直直望着对面的墙壁,显现出茫然之色。

岗村铎点燃一支香烟,一口一口吸着,脸庞隐藏在淡淡的青烟中,没人能看出他在想些什么。

短短几分钟,却如几个小时一般漫长。

“叭叭……叭……”传来几声枪响,岗村铎先是一愣,而后将半截香烟狠狠摔在地上,骂道:“八嘎!谁开的枪!”

他向虞方南打了一个手势,道:“你,跟我走。”穿过马路,进入街对面的书店,,楼梯口站着几个日本便衣,意识到闯了大祸,惴惴不安地看着岗村铎。

岗村铎扫了几人一眼,冷声道:“怎么回事?”

一人紧张回答道:“我们刚把门踹开,她就开枪射击,当场打死我们两个人,我们被迫还击,将她……击毙……”

岗村铎道:“密码本找到了吗?”

那人小声道:“正在找。”

岗村铎道:“你的意思是现在还没找到。”

那人低头道:“这个……是……”

岗村铎一记耳光抽了过去,厉声道:“辛苦跟踪了两个多月,你们却给我弄回来一具尸体,有什么用?我要的是活口,活口!”

那人嘴角溢血,却不敢分辨,立正站着,动也不动。

岗村铎余怒未消,道:“你最好祈祷找出密码本,不然的话,去和死去的同事做伴吧。”狠狠瞪了几人一眼,与虞方南走上阁楼。

阁楼门口,两名日本便衣倒在地上,均是头部中弹,鲜血溅得到处都是。五米之外,林白露斜倚在椅子上,一只胳膊无力地向下垂着,另一只胳臂放在膝头,手中攥着一支八音子手枪,枪口冒着一缕轻烟,屋中飘着一股淡淡的硝烟气味。她胸前绽开三个弹孔,鲜血汩汩流下,染红了浅蓝色长裙。一缕残阳从窗棂间照进,落在她苍白的脸颊上,竟如安静地睡去了一般。

这一刹那,世界仿佛变得静止了。

虞方南看着魂牵梦系的女人倒在眼前,仿佛一柄尖刀在一下一下剜着他的心,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疼,深入骨髓的痛!但是他深深清楚,心里再痛,脸上不能流露,一丝一毫的痛苦神情都逃不过岗村铎的眼睛。这是一次巨大的挑战,他必须战胜自己的悲伤,只有消除岗村铎的怀疑,才能寻找到复仇的机会。

他见到岗村铎之前,暗暗吞服了几片镇静剂药片。此刻药性渐渐发作出来,尽管心中疼如刀扎,脸上却肌肉僵硬,目光中带着几分恐惧、几分呆滞,将痛苦之色完全掩盖住了。

岗村铎看着虞方南,并没有发现他期望看到的变化。他对自己先前的判断产生了一点怀疑,道:“虞先生,你知道我是干什么的,我每天要面对很多人,我的工作就是甄别他们说的是实话还是谎言,所以,不要心存侥幸,以为谎话能骗得了我。虞先生,你是聪明人,谎言会让你付出极大的代价,你明白吗?”

虞方南道:“是,我明白。”

岗村铎道:“你认识死者,是不是?”

虞方南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道:“是。”

岗村铎道:“昨天问你为什么不说?”

虞方南道:“她是中共的人,我不敢……怕被牵连……”

岗村铎盯着他的脸,缓缓说道:“说说你跟她的事。”

虞方南道:“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民国二十年,我的舞厅刚刚开业,缺少舞女,我想了一个办法,高薪招聘青年女学生陪舞。那时上海滩跳舞风气风靡一时,吸引了不少追求时髦的年轻姑娘,林白露……对了,现在叫罗文娟,她也是其中之一……”他一边说,一边小心打量着岗村铎的神情,道:“她跟那些姑娘不一样,那时她哥哥刚死不久,她失去了经济来源,欠下一大笔学费和生活费,急需用钱,这才来舞厅谋职。我看她长得漂亮,动了别的念头,不仅给了她一笔钱还帐,还为她包了一个饭店单间,这样没过多久,她……就跟我上了床……”

岗村铎道:“后来呢?”

虞方南道:“后来……没有了。过了不到两个月,她从上海失踪了,从此音信皆无,再也没了联系。”

岗村铎道:“谁能为你的话做证?”

虞方南道:“事情过了十多年,谁还记得那些陈年旧事?况且这种男女私情,我也不可能跟别人说?”

岗村铎道:“仅凭你一人之言,让我怎么相信?”

虞方南情急之下,脱口说道:“我没有骗你,她……她右乳下有一个胎记,这是她的秘密,只有我才知道。”

岗村铎向手下人使了一个眼色,那人过去解开林白露的衣衫,检查一遍,向岗村铎点了点头。

岗村铎沉吟片刻,向虞方南道:“虞先生,你可以离开了。”

虞方南愣愣地看着他,见他举手一挥,做出送客的手势,这才忙不迭地转身离去。

岗村铎在屋中踱了几步,吩咐手下人清理现场,继续搜查,自己回到了梅机关。他刚坐下不久,邓伯村匆匆赶了过来,一见面便道:“怎么样?这一趟有收获么?”

岗村铎眼睛一翻,道:“你指的收获,是什么?”

邓伯村道:“明知故问,当然是虞方南,这人可靠么?”

岗村铎身子往后一仰,靠在仰椅上,眼睛看着天花板,过了一会儿才道:“这个虞方南,不简单!直到现在,我还不能确定他是否可靠。”

邓伯村道:“以你的眼光,居然还有不能确定的事,这可很少见啊。”

岗村铎若有所思,道:“今天我一直在观察他,自始至终,他的表情并不复杂,回答也很得体,把与罗文娟的关系交代得清清楚楚。从技术上分析,他没有任何破绽。不过……”他深吸一口气,道:“我能感觉到,在他的外表背后,还藏着另一张面孔,尽管我还没有找到证据,但是直觉告诉我,这个人心思很深,恐怕不在傅春山之下。”

邓伯村道:“你打算怎么样?”

岗村铎道:“此人不易驾驭,与他合作存在极大的隐患,为了以防万一,最稳妥的办法是除掉他。”

邓伯村立刻说道:“不行,绝对不行!他是傅春山身边的红人,掌握了不少傅春山不可告人的秘密,把他拉到咱们这边来,就等于在傅春山身边埋下一颗定时炸弹,一旦到了时机,把他抛出来,可以叫傅春山身败名裂。”

岗村铎道:“虞方南是一颗炸弹,没人知道这颗炸弹会在什么时候爆炸,,你不怕伤到自己么?”

邓伯村道:“我没有多少选择的余地,虞方南是我为数不多的棋子之一,你现在不能动他。我们可以做一个交易,我需要虞方南为我提供情报,在此期间必须保证他的安全,等我把傅春山解决之后,再把虞方南交给你,是留是灭由你处置,我绝不过问。”

岗村铎道:“既然是交易,我得到的筹码是什么?”

邓伯村道:“昌荣集团百分之五的分红,外加每年两百根金条。”

岗村铎淡淡说道:“钱,对我而言,无所谓。”

邓伯村接着道:“影佐祯昭少将奉命调任回国,南京政府最高军事顾问的职务即将空缺,日本陆军参谋本部正在考虑继任人选。我已经向南京政府力谏由你接任,刘郁芬(汪伪政府参谋总长)、杨揆一(汪伪政府军事参议院院长)、萧叔宣(汪伪政府陆军部部长)跟我都有生意上的交往,我已经托他们替你说话。还有,周佛海与我交情非同一般,我求他帮忙,他不会不给这个面子,请他去找陈公博斡旋。你上任的事,应该问题不大。”

岗村铎眼神微微一亮,道:“你的话……有把握么?”

邓伯村道:“岗村君,我怎么敢在你面前说瞎话?一旦你赴南京上任,立刻连升四级,肩膀上可以如愿扛上将花了。”

岗村铎嘴角流露笑意,伸出右手,道:“一言为定,成交。”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发出一阵会心的笑声。

夜色下的祁村,寂静如死。

村南池塘边,一片残垣断壁。这里原是一家小酒铺,淞沪会战后期,一队国军士兵在撤退时与一股日军在此遭遇,双方发生交火,各自向对方阵地投掷了数十颗手榴弹,国军没有恋战,迅速撤离战场。这场小规模的遭遇战只进行了十几分钟,没有造成多少伤亡,只是把原先的小酒铺炸成了废墟。战斗之后,酒铺老板带着一家人回江苏老家逃难去了,这几间房子就此荒废下来。

虞方南独自来到小酒铺门外,手中拎着一瓶烧酒,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当年这里曾是他经常光顾的地方,如今荒芜已久,四周长满齐腰高的野草,显得说不出的哀怅凄凉。他拧开酒瓶瓶盖,往嘴里灌了一大口,狠狠咽下,他已经一天没吃东西了,烈酒仿佛一团火球,流进空空荡荡的胃里,整个身体一下子被点燃了,泪水毫无缘由地夺眶而出。他并不想哭,但是泪水却似不受控制一般,肆意流淌,难以抑制。

过了不知多久,背后传来脚步声,毛林根走了过来,在虞方南肩头重重按了一下,坐在他的旁边。

虞方南把酒瓶递了过去,毛林根仰脖也是一大口灌下,吐一口气,一言不发。

这两个朋友彼此并肩坐着,望着夜空,谁也不说话,你一口、我一口,将一瓶烈酒喝得精光。

虞方南将空酒瓶远远扔了出去,低声道:“还记得这里吗?当年你带林白露过来见我,就是这个地方。”

毛林根无声地点了点头。

虞方南苦笑一声,道:“你把林白露带来的时候,我心里充满感激,上天对我真是不薄,把她再一次交给了我。那时我许下了承诺,只要她不离开我,我就用尽一切对她好,一辈子对她好!”他斜眼看着毛林根,一字一字说道:“可是昨天,就在昨天,我眼睁睁看着她死在我面前,我却救不了她!我甚至还要装作若无其事,看着那些凶手解开她的衣衫,玷污她的遗体,我……我无能为力,你明白这是什么感受吗?”

毛林根低声道:“我明白。”

虞方南道:“你明白个屁!”他的眼睛瞪了起来,道:“林白露回到上海工作,你早已知道,是不是?你明知我对她的感情,却一直瞒着我,是不是?你不愿我们相见,刻意阻挠,是不是?”

毛林根道:“这是组织的决定,也是她自己的意愿……”

虞方南道:“滚你妈的组织,它管不了我!”他愤怒了,尽管声音压的很低,语气中带着明显的火气,道:“你们口口声声说重视我,不惜一切保护我,其实是为了保护你们的财源。我为你们做了那么多事,仅仅提过一个要求,就是想见林白露一面。可是你却推三阻四,一会儿说时机不对,一会儿说工作安排不允许,一味地搪塞我。你们只要我源源不断地汇款,什么时候在乎过我的感情?”

毛林根道:“方南,你别激动,慢慢说。”

虞方南道:“我没法不激动!林白露……她原本可以不死。”他痛心疾首,声音微微哽咽:“我送情报给你,告诉你林白露的处境,你有整整十个小时的时间,完全可以想办法安排她撤离。可是你什么都没有做!她象往常一样去往发报地点,象往常一般样准时发报,死神一步一步走向她,她却毫无察觉……”说到这里,他一把抓住毛林根的衣领,道:“林根,我把你当成生死兄弟,为了这份情意,我虞方南可以为你而死!可是你呢,看着林白露走向绝路,你却见死不救,你……你妈的不讲义气,往我心里插刀子啊!”

毛林根声音干涩,道:“当时的情况你清楚,你被日本特务控制,他们已经对你产生怀疑。如果林白露没有出现在发报地点,你将完全暴露,届时死的人就会是你。”

虞方南道:“我可以死,我不在乎,我只要她活着……”

毛林根道:“你不在乎,可是她在乎!”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让心情平静下来,道:“其实在你的情报送来之前,我们发现林白露已经暴露,也安排了她的撤离计划,但是看了你的情报,林白露提出放弃撤离计划,理由是她一旦失踪,将使你处于极度危险的境地,这是她最不愿意看到的事,为此,她决定不惜一切代价,打消日本特务对你的怀疑。那天,她安排好所有的事,跟每一位同志作了最后的道别,从容而去,她……她走出大门的时候,没准备再回来……”

听着他的话,虞方南心中的伤口被再度撕开,渗出斑斑鲜血,道:“你就这么让她走了?为什么不劝阻她?”

毛林根道:“你知道她的脾气,一旦决定的事,天塌下来也不会改变。”一边说,一边从衣袋中掏出一件东西,递给虞方南,道:“这是她交给我的,希望组织能妥善处理,我想……还是给你比较好……”

虞方南见是一个金镯,上面镶嵌十二颗红宝石,正是当年自己买来送给她的,不由得心头大恸,透过朦胧的泪眼,仿佛看见林白露从天边走来,还是穿着当年那身竹布旗袍,围着长长的红围巾,脸上带着明媚的笑容,目光中依旧是自己熟悉的清澈神采。他想对她说话,口中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只在心里叫道:“你为什么躲着不见我?你知道我想你吗?你知道我心里疼吗?”

林白露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我知道,我什么都知道……”

虞方南心道:“那你为什么还要这样做?为什么……”

林白露的声音传来:“我们不能失去你。如果有一天,当我的存在危及到你的安全,我会毫不犹豫地牺牲自己,这是我的使命,也是我的荣幸!”

虞方南心道:“我不需要你这么做,我不要你死,我希望你活着!”

林白露微微一笑:“我没有死,只是换了一种生的方式。在以后的日子里,我会活在你的心里,直到永远!”话音一落,她的身影幻化成一颗璀璨的流星,划过夜空,融入浩瀚的宇宙。

随着林白露的灵魂远逝,虞方南心头象被打上一个永不磨灭的烙印。他胸口一疼,仿佛突然从梦中惊醒,站了起来,大步而去。

毛林根见他举止有些反常,急忙追上前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道:“你干什么去?”

虞方南道:“我要执行江湖规矩,以血洗血,以命抵命。”

毛林根道:“你可不能胡来。”

虞方南用手指在自己胸口点了三下,道:“我要给林白露一个交代,她被子弹穿了三个弹孔,我也在岗村铎心口穿三个弹孔。”

毛林根道:“胡闹!你这是去送死!”

虞方南冷冷看着他,淡淡说道:“那么便去死!”

毛林根心中一寒,他熟悉这种眼神,多年兄弟做下来,他能感到虞方南的身体里象是藏着一柄无形的剑,轻易不会显露,但是一旦拔出鞘来,势必无血不归。此刻,他从虞方南的眼神中看到了剑气,锋芒所指,四周的风里都充满了森森寒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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