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似乎都没了自己做上几个好菜的闲情逸致,都觉得在外面找个餐馆方便得多,讨论来讨论去最后还是跟往常一样决定去中国城。噢,对,英国的食物也是马彤时常抱怨的方面之一,不像夏瑞漫和Maggie,除了中国菜,马彤不爱吃任何其他的菜式。而中国城的餐馆在马彤眼里都不那么正宗,全是做出来迎合外国人口味的,但跟任何别的餐馆比起来,至少还咽得下去。
“时间过得真的好快啊。”夏瑞漫感叹道。自从进入大三以来,夏瑞漫发现自己几乎每个星期都要感叹几次不敢相信竟然很快就要毕业了,大一入学时背着浅灰色旅游双肩包拖着旅行箱绕了好几个圈才找到宿舍的情景似乎就在昨天。但再想想自己这三年的成长,也该过了这么长时间了。
每次夏瑞漫的感叹都会得到多方的强烈共鸣。“唉,真的好快。”Maggie和马彤没等夏瑞漫的话说完就点头道。
“我们一起住都快两年了,好舍不得你们啊!”Maggie说。
“我觉得我们算是很幸运的了,都没什么矛盾。我知道有些人原本是好朋友,住在一起后,连朋友都做不成。”夏瑞漫说。她有个朋友因为跟室友吵架都差点要暂时搬来跟她住了。
马彤也表示同意。
夏瑞漫回想起这过去的日子,碰上跟马彤和Maggie住算是大学里最幸运的一部分之一。这就是她在英国的家,而就跟在中国一样,家人比什么都重要。在外面与人有了什么争吵,此后都能避免与其有更多的接触,而与室友即便不和,每天却还要都同住一个屋檐下,应该没有比这更影响心情的了。而且,在学校里或者在别的地方遇到什么烦心事,回到家找人讲讲,说不定一下子就好了,但如果回家后只是一个人待着,怨气只会越积越大,好几天都消不去。心情好的时候一个人在家待着或许是种放松和享受,但心情不好的时候没有什么比独自一人守着冷冰冰的房间更让人郁闷的了,也没有什么比有人陪着倒倒苦水,或者只是有个人在身旁,更让人感到安慰的了。
“明年我们就不在一个地方了。”Maggie说。这时服务员端上了第一道菜,是鱼香茄子。
“是啊。”
“你们俩又要回到中国了,我还得待在这儿。”
“回到中国后,我的英国三年生活说不定就像做了场梦。不是说它多么美,只是似乎英国没在我的身上留下太多的烙印。几乎没交到一个英国当地的朋友,课上认识的那么几个毕业以后是没可能联系的。其实这都不叫认识,我们只是互相知道对方的名字而已。”马彤说完耸耸肩。
“其实我也差不多,”Maggie道,“希望我上研究生的时候能认识多点不同的人。得一开学的时候就努力,要不然往后大家就已经扎堆了,不好混进去。不过跟中国人交往的话,好像一丁点力都不用使,不知怎么的就混到了一起。”
“还是你们文科好,没什么中国人。看你跟他们外国人混得多好,完全融入进去了,而且你的英语说得都跟母语差不多了。”Maggie又说,头转向坐在她旁边的夏瑞漫。
“其实也没有啦。”夏瑞漫有些尴尬地一笑。每次夏瑞漫这样说,别人都当她是谦虚,可她自己知道确实如此。每天多一点点地,她似乎越来越热爱英国这片土地,她跟英国朋友能说笑打闹偶尔讲讲不在乎被他人知道的心事。没错,如果将英国跟世界上任何除了中国以外的国家比,夏瑞漫对英国的感情比对它们都要多出好多好多倍是肯定的,但英国毕竟不是中国,英国人也不是中国人,现在是这样,夏瑞漫觉得就算她在英国生活十年也会是这样。夏瑞漫没告诉过其他人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她觉得跟中国人对话轻松多了。可能她不想脱去在别人看来很美丽的外衣,也可能她觉得不去说不去想,自己跟英国人之间的隔阂就能渐渐消除。
夏瑞漫时常想,如果她跟英国人住在一起的话,英语肯定会长进得更快些。虽然夏瑞漫跟Jo他们在学校常见面,但大学毕竟不是初高中,有几个朋友几乎每时每刻都待在一起?大学的生活是一个人独立行动的时候多,而室友是接触最多的人,因为每天都要回住处。但如果给夏瑞漫一次重新选择的机会,夏瑞漫想她应该还是会选择跟中国人一起住,不仅仅是生活习惯更加相同,而且她的有些想法她总觉得英国人不会懂。
夏瑞漫的感受像钟摆,时而她感觉自己跟英国朋友们契合得那样好,时而她觉得自己就像个看热闹的。她努力赶上,但最多是个暴发户,对于英国文化的积淀还是很浅。语言上的障碍其实也不是完全被打破了,当别人问起她你的英语到了什么程度的时候,她总是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是要说出单词量的数目吗?报告雅思、托福、SAT的分数吗?简单地说“一般”“还行”或者“还不错”能让问话人满意吗?“一般”“还行”“还不错”是什么意思?问起一个人的语言水平时,很多人喜欢以“日常交流没问题了吧?”做衡量标准,最基本的标准,这是第一步要达到的目标。可什么叫“日常交流”?跟什么人的日常交流?
就拿学生群体来说好了,直到大二的时候夏瑞漫才知道,比如说“Ipulledlastnight”,“Hewassostoned”,“chinos”,“toggle”等是什么意思。在此之前她或许也会告诉别人她交流没问题,但这些词语在party过后,在讨论服装或者买衣服的时候其实都很有可能听到用到。又比如说“halal”和“kosher”,整日生活在多国文化汇集的大熔炉里,应该有点概念才是,可夏瑞漫也是到了大二才知道它们的存在。而且从来就没有所谓的“生活用词”和“学术用语”这样明显的分界,只要跟有一点文化的人对话,就各个领域都会涉及。许多看似“学术”的知识因为普通大众都知道其意义,已被不加解释地当作动词、名词、形容词使用。比如夏瑞漫听到过几次别人说“It’slikeDavidandGoliath”,以为只是两个她不认识人,后来才发现不是这么一回事。夏瑞漫在过去的几年确学到了不少知识、单词和俚语,但这可能只是冰山一角而已,她想,到现在她有可能与别人对话时都有那么一段时间在混沌中度过。
一知道夏瑞漫跟Sean谈恋爱的事情,夏妈妈就提了文化差异的事情。夏瑞漫表面对此不以为然,摆出一副我们这一代都是“世界人”的姿态,但心里知道根本不是这么回事。虽然都不是什么特别影响感情的大事,但偶尔“如果是中国人就好了”这样的想法也会突然蹦出来,夏瑞漫也时常提醒自己,身边的这个人骨子里的生活习惯、文化观念和她不一样。(虽然有时候她也不确定这是文化不同导致的,还是两人性格不同造成的。)
夏瑞漫本身就是个喜欢跟别人分享食物的人,我盘子里的就是你盘子里的,好朋友之间是这样,那情侣之间不更应该是这样?直到有一天Sean严肃地问她,你怎么老喜欢跟我吃同一个盘子里的东西,她才发现Sean盘子里的还是Sean盘子里的。夏瑞漫也曾经觉得,亲密的人之间可以偶尔省去过于客气的用语,可每次她忘记说“谢谢”或者“请”,Sean都会提醒她:“你忘记说什么了?”又比如Sean觉得上了大学就不该再找父母要钱,搞得夏瑞漫每次在Sean面前花钱都怪不好意思的。对这些,开始的时候夏瑞漫心里不满,但后来也知道,这没有谁对谁错,互相理解,习惯了也就好了。
“你每次都是这么谦虚。”马彤接着Maggie的话说。
“真不是谦虚。”夏瑞漫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但又因为马彤和Maggie都觉得她只是在谦虚而感到高兴,也不希望她们看穿自己。
与Maggie和马彤的对话让夏瑞漫想到和Sean一起看完《我在伊朗长大》后Sean问夏瑞漫的问题。电影里的Marjane在成长过程中目睹并经历了伊朗历史上参与人数最多的革命,长达八年的两伊战争,以及革命以后宗教占主导地位的、监视的和压抑的社会。期间Marjane在欧洲留学,别人问她是哪里人,她不知怎么的竟然回答了“法国”。在回到伊朗读完大学后,Marjane又再次离家,父母对她说:“别再回来了。”电影以Marjane和法国司机的对话结束:“你来自哪里?”“伊朗”。此后Marjane一直在法国生活。在夏瑞漫看来,结尾明确发出不论走到哪我都是伊朗人的信息,而Sean却觉得Marjane在两种文化中挣扎,尤其她在伊朗时的叛逆和西化,对这种挣扎的表达尤其明显。
不细说夏瑞漫和Sean对电影怎么看了,Sean问夏瑞漫她是否会有一种有多重身份的感觉——她16岁就来英国了。夏瑞漫连想都没想就回答道:“不会,我就觉得我是中国人,只是中国人。”夏瑞漫想了想又说:“而且我很庆幸自己读的是普通的中文学校,不是国际学校。”她有一段跟其他中国人共享的班级生活的回忆,那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替代的。
想到这儿,夏瑞漫对室友们说:“你们会觉得BBC其实也挺惨吗?虽然他们骨子里已经是英国人,但毕竟外表不是白人,别人还是不把他们当做最纯种的英国人看。当被问到是哪里人的时候,就算他们回答说是英国人,但很多人脑子里还是会想,可是你到底是哪里人,你原本是从哪儿来的?”
“ABC也一样啊!或者其他非白人但在白人国家长大的人。”Maggie说。
“即便一个白人从小在中国长大,吸收的都是中国文化,连英语都讲不利索,我们也不会把他当做中国人看待。”马彤道。
“嗯,对。可是BBC英语好啊!”Maggie的话正好说到夏瑞漫心里去了。
夏瑞漫不确定她对BBC的“同情”是否源于对他们标准的英语的嫉妒,所以要一直假定他们对中国文化的理解与传承少得可怜,以把自己放到与他们同等的位置上。他们英语说得好又如何,我自己有中文呢。
“但有些BBC中文讲得也不错,而且他们的父母是中国人,基本的中国文化应该还是知道。”马彤说。
“但应该还是不一样吧。”夏瑞漫道。
马彤和Maggie似乎对这个讨论都没有太大的兴趣,话题又回到了Woodlands上。马彤说她从始至终都觉得Woodlands不适合她,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她定不会来Woodlands。马彤喜欢有校园的学校,有大片大片的草坪的那种,能闻得到绿色的那种,远离城市喧嚣的那种,学校就像一个小社区的那种。而Woodlands正好是她理想中的反面。Woodlands过于以职业为中心的环境,以及特别有想法有执行力的学生群体,更让马彤有些无所适从喘不过气来。
“哪怕是比Woodlands排名低的名声差的你也会选?”夏瑞漫和Maggie问道。
“嗯,会的。只要我确定会更适合我。”
夏瑞漫和Maggie表面上点头,心里却都怀疑马彤是否真的会这么做。
“而且,我觉得Woodlands让我有些失望,感觉我都没学到什么。”
夏瑞漫和Maggie心里觉得这有一部分原因是马彤自己没找机会,Woodlands给学生提供的硬性学习条件并不多,但它提供的机会非常多,从中获取多少全看自己。但夏瑞漫和Maggie当然没有说出心里的想法,只是假装点头同意马彤所说的。
“如果以后读研究生的话,我一定要选个有校园的学校。唉,不过那时候心境应该已经不同了。”马彤又说。
“我倒是挺喜欢Woodlands的,”Maggie半思考半自言自语地说,“过得挺开心的。课堂里我也觉得没学到什么,但在课外活动里学到了很多。噢!而且没来Woodlands就不会遇到李俊达了。我真觉得他就是那个对的人,这是上天和Woodlands给我的最好的礼物。”
Woodlands给我的最好的礼物是什么呢?夏瑞漫想。她一辈子不会忘记跟Sean之间所拥有的,但Sean是否是那个所谓的“对”的人,她不知道,她连这世上是否真的有那么一个与她完全契合的人等着她都不确定。但有一点她知道,她与来Woodlands之前是大不一样了,那就是她开始用带有批判性的视角来对待任何人任何书任何报纸任何杂志告诉她的事。文章在《经济学人》发表不代表它权威,不仅不权威,理解片面完全无深度的文章在大刊物上遍地都是。白纸黑字装订成册的书籍也不代表它句句如金,就算作者义正词严地说这事就是这么回事,就该这么理解,也不代表这就该是你的观点。
而除此之外,或许有些矛盾的,对西方社会夏瑞漫有了更多的批评。她不喜欢“看看人家西方”,“美国和欧洲都这么做的”,“这就是为什么他们这么发达的原因”等言论,更不喜欢所有国外的都是好的这种想法。这样的话语也常常出现:“去国外把人家先进的东西都学过来了吧。”这个世界上没有乌托邦,西方国家确实有许多值得学习的地方,但他们的社会不仅不完美,而且问题多多。中国的知识分子该有更高的理想,不是把国外的东西嫁接过来,而是创造出比别国更好的模式。弗朗西斯·福山说,在西方的自由民主制诞生以后历史就停止了,因为人类不可能再创造出比它更好的政治体制,虽然它也并不完美。但是,福山错了。福山不是神,更无法预知未来,人类会继续发展,历史更加不会停步。
夏瑞漫还记得看完《十二怒汉》后去豆瓣网上看影评,上面被点“有用”最多的一篇影评讲的是美国之所以这样强大正是得益于他们的司法系统中无处不在的正义感。《十二怒汉》绝对是一部伟大的电影,可夏瑞漫觉得它伟大却是出于另外的原因。在她看来,《十二怒汉》讲述的不仅仅是人性背后的光辉,而更多的是揭示了陪审团制度的问题。一个19岁的在贫民窟长大的男孩被控告杀死了他的父亲,听过审讯后,12个性格迥异的陪审员在一间狭小的房间里展开激烈的争论。只有全体同意才能给出有罪或者无罪的判决。第一次投票的时候有11个陪审员投给“有罪”,而渐渐的,经过一轮又一轮的讨论,最后的判决竟然是无罪。是的,贫民窟的男孩被无罪释放了,可同时就差那么一点点他就被判了有罪,而像那个第一次就选择“无罪”的建筑师那样能有原则地冷静地有逻辑地思考并说服他人的人并不多。有太多的因素可以左右陪审员的决策,许多是主观的,比如说因为男孩贫困的出身让许多陪审员从一开始就戴着有色眼镜看他。律师的水平更是一个决定性因素,出色的律师能把白的说成黑的,把黑的说成白的,把有罪的说成无罪的,把无罪的说成有罪的,一切毫不费力。以这些不确定因素为依据的决定,一定公正公平吗?不过,绝对的公平公正可能存在吗?